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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在伞下,烟头的火光明明暗暗,照亮的只是嶙峋的伞骨。身前,又是一条很少有人走过的路了。
走到楼道下,他收起伞。因为过道灯用的电费要大家公摊的,路灯早被人拆了,过道里暗得象是旧笑话里赃官的公堂,有天没日头的。瑾涵小心地摸索着走上楼梯,磕磕碰碰的。夜深了,除了外面的雨声,没别的声音,他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响得异样的空旷。仿佛梦醒,他站在楼道中,茫然地看着四周——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在那种做梦一样的迷惘中,那个烟头随着他的吮吸,一亮一亮的,他仿佛听到了那个女子的声音,细细的,象是雨。准是幻觉吧,他想。人在过度的黑暗中,往往会听到并不存在的声音。
当他吸进的烟气开始灼热的时候,他扔掉了烟头,在黑暗中,摸出了房门钥匙。
※※※
第二天是大夜班,他白天睡了一大觉,连午饭也没吃。醒过来时,天已快黑了。雨还在下,今年秋天白天早早就短了,所以现在大约并不太晚。他看看床头的闹钟,果然,才四点多,本来他还拧到晚上七点闹的。
上班是晚上八点。起得早了,也睡不着了,瑾涵从抽屉里取出两包方便面,想泡碗面吃,里面却空空的。昨晚上,一回来洗了洗脚,剩下的热水全用完了,看样子,只好去外面对付着吃一点。
去厂里的路上,有几家小吃店,有一家他常去吃,和老板也面熟了。因为时间还充裕得很,瑾涵一路不紧不慢地走着,到了那店里,也才四点四十几分。他坐了下来,道:“老板,来一碗拌面。”那个老板在里面答腔道:“来吃面了?好嘞,拌面一碗。”
正等着面出锅,门开了,一个女子进来,收起伞,道:“老板娘,一碗拌面。”瑾涵略微一怔,因为这个声音很熟悉,却偏偏想不起来。他看了看那个女子,冲她点了点头,马上觉得有点冒失。自己根本不认识她,点什么头?那个女子也有点怔怔地点了点头,坐在靠门边的一张桌前。
一会儿,老板娘捧着碗拌面出来了,她道:“唷,这么快,谢谢。”老板娘冲瑾涵努努嘴,道:“这是他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瑾涵道:“没事,我早着呢,先给她吧。”他倒不是故作大方,如果吃完了,最多也才五点多。还有那么多时候他真不知该如何打发,乐得做个人情。
她端起面,大概也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吧,道:“谢谢你了。”拔了双筷子吃了一口,也许是觉得这样太不客气了,又对瑾涵道:“你上夜班么?”瑾涵道:“是啊。你也上夜班?”她点点头,瑾涵也不再说什么了。他本不是个健谈的人,她小口小口地吃着面,也没说话。
这时,瑾涵的面也端了上来。小店里这时候早不早晚不晚的,只有他们两个食客。两人稀哩吐噜地吃着面,门外,雨一阵阵地打上玻璃门来,门里面贴着一付广告兼对联的“菜香酒美胃口好,花钱不多真实惠”,字从里面看却是反着的。
瑾涵吃东西原本很快,这回却真正是细嚼慢咽了。也许是怕她多心吧,吃快了好象自己是要赶时间,原先只是卖她的好。可实在也没什么可多心的,其实瑾涵除了吃饭,做什么事一向都是拖泥带水,别人不在意的事,他自己倒是在意。
两个人象是比慢似地吃着,那一根根酱油拌的面条好象滋味无穷,非要在牙缝里磨得粉碎不可——可毕竟还是瑾涵吃得快些,只剩些面汤了,他的筷子不在碗里捞啊捞的,那个女子却站起身,付了钱,对瑾涵笑了笑道:“我走了。”瑾涵倒象做贼心虚似的,好象她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她推开玻璃门,打起伞走了出去,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门口一下湿了一片。瑾涵打了寒战,看着她走得远了些,把筷子一搁,道:“老板,会钞。”
走出门时,她已不知上哪儿去了。周围的屋子里的灯接连亮了起来,雨得得细细密密的,无处不在。有户临街的人家灯火通明,只是窗帘已经拉上来,隐约看得到几个人围坐成一团,一个男人直着嗓子喊着“双红十,哈哈,逃出。”接着,是一阵潮水一样的惊呼。瑾涵却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
天渐渐黑了,风吹进伞下,把他的手也打湿了。这时,瑾涵忽然想到了那个女子,她不就是昨天晚上下班时在那小店里碰到过的家卉么?连二十四小时也不到,倒象是隔了很久了,人的记忆也真不可靠。
※※※
赶到厂里时,也才七点半。瑾涵坐在机修班里,脑子里,很奇怪的总是家卉的样子,挥之不去。真说不上来,尽管她的样子很模糊,本来也见过没几面,只记得她也不算如何漂亮,也许是自己在印象中将她美化了吧?他不禁有点骇异,自己难道是爱上她了?
窗外,昏暗到吓人,雨下得很密,但雨点却很小,听得到檐前水珠落到到积水里的声音。他走到窗前,那两扇许久没擦过的玻璃窗上,“沙沙”的一阵响,在玻璃的外层涂出了象冰凌一样的样子。一颗水珠吸住了另一颗,大起来,直直地淌了一条痕迹。透过窗子,是一盏街灯,以及几个穿着雨衣骑车而过的人。在这种雨夜还要出门的人,多半有他的苦衷,为了吃饭,或者为了别的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目的,当然除了他自己也没人知道了。瑾涵淡淡地笑着,摇摇头,把这些都抛到脑后。
他工作也才一年多。大学毕业后,还是包分配的,因为那时还在讲奉献的时候,读书不用交学费,一年不过交了二十几块书费,所以也就心安理得地把他们发配到一个个在苛延残喘的国营企业去。如果有点钻营的门路,瑾涵也会分到个清闲的岗位上,坐坐办公室。可是他在这个小镇上举目无亲,而且这家小厂虽然倒灶,却是个倾轧的最厉害的地方,没有分厂一线车间,已经算厂里很照顾他这样的新工人了。其实机修班的技术员要做机器维护,厂里在八十年代引进外资最红火的时候,引进了一批意大利的淘汰机器,又笨重又爱坏,机修班的活并不轻松,整天要在车间里爬上爬下的,有时比工人还要累,一忙起来,就什么也顾不上。这一晚,那台大修过一次的三号织机又出毛病了,他趴在机器下忙活了半天,自然更没工夫想别的事。
下班已经是凌晨三点半。厂里的汽笛响过,上早班的人也都已来了。这时候瑾涵还在织机下面拧着一颗螺丝,有人在外面道:“瑾涵,你在下面么?下班了。”那是来换班的邵靖波,他和瑾涵一样,是比他早一年进厂的大学生。瑾涵在下面道:“好,好,我正好干完,试试机就好了。”他拧好了螺丝,钻了出来,笑道:“这么早?”靖波笑道:“我要是晚上几个钟头来,你还不骂死我。好了,你快去洗澡吧,热水也快停了,看你一脸都是油泥。”瑾涵抹了把脸,道:“无所谓,我那张包公脸不在乎这个,你这样小白脸要是画上几道油泥才好玩呢。”
说笑了几句,试了试机,那台织机也可以撑上一会儿了。瑾涵放好工具,从衣箱里把换洗的衣服拿出来,向浴室走去。洗完了澡,浑身软软的象没力气,已经四点了。秋天天亮得晚,加上下雨,还是暗得象深夜里。如果是夏天,四点有时候天都有点亮起来了,在秋天,四点钟,那还是半夜。
走出门,外面还在下雨。在灯下,路面湿漉漉地发亮。走在路上时,瑾涵突然想,家卉会不会还在那个店里?但马上不由失笑。昨晚上他是上小夜班,下班时才十点多,不少人还不会睡。现在是四点多了,她难道不要睡觉的么?就算不睡,也不会跑到店里串门去。可是,他明知这是不可能的,可还是隐隐地希望能再见她一回,就象昨晚一样,在店里看见她坐在昏暗的灯下,雪白的脸,漆黑的头发,象老电影上的人物。一个人有了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就觉得什么都不会是不可能的。
走过桥,到了那株歪歪斜斜的法国梧桐前,店子却早就关了。尽管他早就知道这是必然的,而且上大夜班回来的时候一直没有印象说那儿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店,可还是有点失望。他张望着那几块门板,人只是向前走,猛可地,差点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个人。他侧过伞,忙道:“对不起。”定睛看时,却正是家卉。也许是太意外了,因此他有点慌张,倒象是正做什么丑事被人撞见了。家卉看来也有点慌乱,两个人都站着,倒忘了走。怔了有十几秒,瑾涵很傻地笑了笑,道:“真巧,你下班了?”家卉也笑了笑,有点局促地说:“下班了,回家呢。”
无非是两句平平常常的话,可瑾涵说得惊心动魄,象是用尽了所有勇气。他又笑了笑,两个人擦肩而过。
雨还在下。
瑾涵在伞下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本来就有点疑神疑鬼,不够干脆,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其实一个人活着,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是总为一些事激动,为一些事不安,活着也会吃力的。只是道理都知道,却很难做到。他想。
在路灯下,看得到雨打在路上,激起一些细细的雾气。透过薄薄的伞面,灯光成为一团黄晕,象一只眼睛,凄迷而悠远。瑾涵不想回头去看,倒愿意去幻想,幻想家卉在拐入那家小店边的胡同时,稍稍地一驻足。也许,想象中的那一刻驻足,也足以让他满足了。
雨不停地落在伞上,那一年的秋天就这么过了。
第二章
天天上班,早上,中午,晚上,马上就到了冬至。小镇上,老辈人都要请太太,也就是祭祖,烧一桌鱼肉摆得满满的,搁到冰冷再给人吃。瑾涵一个人住在宿舍里,这些事自然免了。
冬至一过,转眼又是元旦,公历的新年人们总不当是过年,只放了一天假,再几个星期就是春节。单身宿舍里,也没人会留下来过年,今年他也准备回家去。前几年,厂里效益还好,去年过年都要加班,现在效益差多了,车间里平常都开不足,过年就更不用忙着维护机器了。
他采购了些土特产。毕业后,还是第一次回家过年,准备拿回家去分给亲友。采购的事,多半是女人做的,男人大包小包地买东西,多少有点奇怪。其实那些白勒鲞、腊笋之类的东西也没什么希奇,老家也有,不过这儿是产地,不买点回去,真好象有点对不起那张车票。挤在一堆妇女里挑选着的时候,他暗地里有点盼望着见到家卉——也不是特别想,只是时不时地觉得某个年轻些的女子就是家卉,可总也不是。他自然不知道这一天家卉上班,下班后就回老家去了。她们厂比瑾涵厂里效益还差,元旦才过了两礼拜就放假,一直要放到年初十,足足有大半个月,所以瑾涵今天根本不会碰到她的。
买了些东西,大包小包地回到宿舍。在鱼腥中过了几天,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三。老人说这一天祭灶,现在灶头也没了,用的只有煤饼炉,而瑾涵连煤油炉也没一只——他不象同住一幢楼的邵靖波,常买点小菜回来烧烧吃。这年头,真有灶王爷的话,瑾涵那个准饿得忙着找吃的,未必会向玉皇大帝打瑾涵的小报告,瑾涵自然更用不差去媚灶了。
他们是二十六那天开始放假,放到初十。年年后后,也有十四天——那一年阴历只有二十九。
到了放假那一天,瑾涵起了个早。厂里的事都好了,他起早是为了买长途车票。这几年长运公司的司机老罢工,长途车极为不准,私人的面包车倒满天飞,只是车价比公家车贵了三倍。他买了张上午的车票,中午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出门了。外面,天很睛朗,这些年据说因为温室效应,天越来越热。瑾涵记得小时候穿着件军大衣还嫌冷,如今一件毛衣就可以过冬了。街上,有些女子甚至还穿着短裙,当然,那些穿着皮裙子,露出包着黑色紧身裤大腿的女子职业有点可疑,不能当正常的看。
在车站足足等了两小时,等站上挤满了象他那么拎着大包小包,有点不耐烦的人时,车总算如李夫人般姗姗其来迟,一进站,不等车上人下,等车的人已挤成一堆。瑾涵在人群中好容易才挤上去,当然也不象车票上那么用心美好地对号入座,因为先挤上车的人绝不会让座的。还好,他拉着车栏想,才三个小时的路。
随着那辆老破车一阵颤抖,似乎不情不愿地长叹了一声,终于摇摇晃晃地上路。
※※※
“咣”的一声,车停了下来。车门还没开,车下已经围了一大群人,挤在门口,倒象是抢购什么东西,也是大包小包的。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竟然到处有那么多人,瑾涵费力地挤下车,手里举着那几个包,象沉没在水中一样。下了车,迎面就是一阵黄尘。几天没下雨,路面一下就象积了层面粉,一点风就会蓬起来。瑾涵觉得自己有点象个浪荡子,在外胡闹了许久,对一切都厌倦了的时候回到故乡,却发现这故乡也并不欢迎自己,而在记忆中无限美好的故乡也不过如此,平常的和每一个地方一样。
他一跳下车,天色已经有点晚了,斜阳照得那些老旧的楼房都发黄,车站边上有一个工地,正在打地基,一台打桩机正震耳欲聋地发出响声,而人流也象蚂蚁一样多。快半年没回家了,回来了,一切都变了,不变的只是街道的肮脏和人们面目的猥琐——也包括自己。他有点自嘲地想。
瑾涵提着包,而这几个包又坠着他的手,让手指发疼。人生,真如一个圆圈,走过了长长一段后才发现回到原地,没什么意义。
车站在镇子最南边,也已在铁道外了。到铁路口时,正有一辆火车开过,大小汽车都等在道口,挤得水泄不通。道口有座天桥,只是造得太高,没什么人走,特别是提着包的时候。瑾涵走上天桥,在天桥上往下看,一辆火车正从远处驶来,从高处看去并不快。不过这也有距离的原因吧,天桥不至于高成那样子。那是列货车,长长的,装了些原木煤块之类,蒸汽机头上远远的就是一道白烟。以前那些老式蒸汽机车吐出的都是浓浓的黑烟,现在变白了,可未必是干净的,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下了天桥,就是一座真正的桥了。桥上,挤满了小贩,正声嘶力竭地推销自己的东西。大概难得一个晴天,不找上几个冤大头也对不起老天了。过了桥,就算街道,瑾涵家就在离桥不远的一个居民小区里。原先桥北有一家冷饮店,墙上一年四季画着冰天雪地,小时候,每年夏天,总是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向里张望,好象就凉快些,可现在已经没了。取而代之是一批美容院,仿佛中国人一夜之间热衷于往脸上涂涂抹抹。其实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美容院每天至午夜还开着,似乎不太会有人深更半夜去美容吧,可白天偏没什么顾客。再过去,是一家杂货铺,倒还在,门板都下,堆放着一些簸箩扫帚之类,只是门口挂了块壳牌石油公司的广告牌,崭新发亮,和里面那些暗而深的房间有点不配。有一年过年,瑾涵拿了两分钱来买“兰火”,其实一种包着镁粉的长条,点着了会放出火星,有点象那种仙女棒,而那个店员却听成了“洋火”,给他了一包火柴,弄得他也莫名奇妙。他看看店里,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子坐在门口的一张竹椅上,悠闲地等顾客上门,也不知是不是小时候卖给他火柴的那一个。
瑾涵慢慢地走着,在心中带着点对自己的嘲弄和怜悯。过去的一切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