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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我,把手搭在我肩上,说:“我知道,我也是从乌鸦做上来的。只是,看问题的角度可能每个人都会不同,你再考虑一下吧。”
我把他的手拿下来,说:“不必了,我想过了许多。”
“不,你还是很感情用事。下一批的安检员资格申请是三个月后,希望你到时能回心转意。”他离开了我,走了几步,他又回头说:“你知道吧,鸡蛋去碰石头,毫无意义。你再想想吧。”
我看着他渐渐地走向消毒室,心头有点冲动地想叫住他,告诉他我是有点意气用事了。然而我没有。
回到住处,天色晚了。我走进房时,看到她的目光已经显得很温柔,我不由苦笑。我是为了一个不值钱的信念放弃了一次好机会么?没那么高尚。我到此时,才明白我那些自杀的同僚才真正的伟大。
在这个时代,我们无法让自己做到对一切都无愧于心。
※※※
第二天,我把车开出去。绕过一个街口,我突然听到在一家废弃的商店里有人在哭喊。我停住,跳下车想里走去。
有两个不穿防护衣的大汉在地上压住了一个穿防护衣的人。这人听声音是个女人。
我拔出枪,说:“住手!”
一个大汉抬起头,喝喝地干笑了几声,道:“是个乌鸦啊,没你的事,快走开吧。哥们没几天活头了,你就让哥们乐一乐。”
我看着地上那个人。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在这种时候,她头上还有戴着首饰。我把枪扬了扬,说:“快走开。你既然知道没多久可以活了,就更不应该害人。”
他从腰上拔出了一把刀,冷笑道:“臭乌鸦还会说大道理。要是信你这一套,老子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子了。让开,你要有种的话就朝老子身上开枪。”
我拉下保险。如果前几个月,我会毫不犹豫地开枪了,但此时我却没有。我犹豫了,他却猛地把刀掷了过来,我一闪,刀擦着我的手臂飞过,扎在身后的墙上。
我开枪了。他的身体跳了跳,姿势十分优美地倒了下来,血像一条小蛇,流在地上。
另一个也跳起来。他的眼神却没那么狂妄,带着乞怜和忧郁。我扬了扬枪,说:“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那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毫无用处地掩着已经破损的防护衣,在那人身上踢打着,一边哭叫:“快开枪,杀了他!杀了他!”
我拉开她,对那男子说:“你快走,真要我开枪么?”
他转身跑了。那女人开始踢打我,说:“你为什么放了他?你知道我爸以前是省长么?”我推开她,说:“小姐,把你的防护衣脱下来,你已没有资格穿它了。”
她哭喊道:“我没资格,你有资格么?”
这时我才意识到,刚才那一刀,划破了我的防护衣。我的手臂上,有条血痕。尽管这点上根本无关紧要,然而我知道成千上万个病毒已经涌入了伤口。我开始脱下防护衣,说:“是,你说得对。”
她几乎吓傻了。我脱下防护衣,只觉得轻松了不少,说:“快把你的防护衣脱下来。”
※※※
回到住处,我没有再进房里。现在,里面那种严格的消毒设施对我已毫无意义。由于是从伤口进入,感染速度很快,我的伤口附近已经有些坚硬了。我和衣躺在地上,看着星空。
许久没有见过星空了,闪烁的繁星那么美丽。从远古以来,它们就存在着,也许,也有星球上有过生命,也曾有过种种悲欢离合吧。
我也有点像苦笑。也只有这时,我才能看一眼星空。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在沧海中,一粒粟米与须弥山都没什么不同,而在无垠的宇宙里,沧海又算什么?夜郎自大。哈哈,夜郎不大,但汉就有权力取笑别人么?
我睡在温暖的灰中。那些灰,仿佛也还有着生命,在空气中浮动,落下,像大片的萤火。
月光温柔,她的眼波也似流动。然而我没有做梦。
※※※
安检员来的时候,我还没醒,并不知道。他给我留下一大包食物,足够我吃两个月了。
每天,我仍然四出收集石像,把他们烧掉。生命总是不同的。然而我已经决心,绝不烧掉她。
※※※
我已经无法移动。那病毒已经大规模代谢,使得我的身体迅速石化。尽管我的眼睛还保留着视觉,但我不知道如果我全身彻底石化,还能不能看到?
如果我强行移动,是可以移动的。在石化的皮肤下,肌肉还保持了一定的活力与弹性,足以移动身体。但如此一来,势必要造成皮肤龟裂。当然,这并不疼痛,尽管会惨不忍睹,但神经末梢早已经石化,无法传送痛觉了。不,还是能传送痛觉的,但那可能要很久很久,一年,两年,或者,一百、一千年之久吧。
我不想让我的身体千疮百孔,我只是努力而又小心地挪动我的双脚,努力把我的身体向前移动,每一天能移动多少?一微米?一纳米?这一米多的距离对我来说,恍若天涯,然而在一千年,抑或两千年后,我会揽住她的腰,我的嘴唇也会接触到她的嘴唇的。
我静静地等候。
※※※
“同学们,”教授在台上说,“你们大约也在前几节课上读到过,六千年前是人类文明的萌芽时期。以前一直认为这个时期人类的文明还是很初级的,可能只会用火,但最近发掘出来的两个雕塑可能会颠覆我们所有的陈旧观念。”
他拉开了讲台前一块白布,两个雕塑出现在学生们面前。
“你们也看到了,这两个雕塑栩栩如生,尽管有过于写实的毛病,表情的刻画也有点错误,这男子过于炽烈而女子过于冷漠,但大家可以看到,人体的比例掌握得相当好,几乎可以写生用。”
他开了句玩笑后,说:“艺术上的问题不是我们要研究的,这堂课我要讲的是当时的工艺水平。以前我们认为当时不可能产生铁器,但有一点可能证明我们错了,因为没有铁器是做不到这一点的。请看,”他从讲台上拿起一张纸,放在两个人像的脸之间,道:“请注意,他们嘴唇间的距离,大约只有两毫米!”
活下去
没有掌声。
没有掌声是因为观众只有十三个。偌大一个剧场只有十三个人来观赏他们这个有三十七人演出的主旋律话剧。在全长一个半小时里,他上场时间总计为一小时十分。而这一小时十分里,他已经把这十三个人数了不下二十遍了。这十三个人就象在举行最后的晚餐一样坐在台下的观众席里,等候结束。
的确,现在还会有谁来看他们这种冗长无味的话剧?就算演得再卖力,也只能面对一排排空座位。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有点痛心。不是基于对话剧事业的热爱,而是因为越来越显菲薄的工资。
※※※
“听说那里有鬼。”
“不对,我爸爸说,那是阶级敌人编造出来的,不信你可以问老师。”
“我才不要去问。你敢进去么?”
“有什么不敢?”
两个孩子从锈得发红的铁门缝里挤进这已经破败得可以蓄牧的剧场。我记得你胆战心惊却又装得勇敢万分的样子。多久了?二十年?三十年?忘了,全忘了。然而时间还是象流水,没人能够否认。双重否定,表示肯定。
“这玻璃门都碎了。”
“把那块也砸了,你敢不敢?怕什么?红卫兵什么都敢砸的。”
我从草丛里捡起一块砖头,向那一扇尚算完好的玻璃门扔去。随着“哗”地一声,玻璃全碎了,溅了一地,不得不承认象水。
空荡荡的剧场里,座位都砸得差不多了。
空荡荡的剧场里,说话也是空荡荡的。
我看见你跟在我身后,小心地走进去。我听见了你的脚步声轻得象蜘蛛在网上的爬行。门外,阳光灿烂得让人害怕,里面却阴沉而黑暗。
这原是个十分贵族化的小剧院,原本就不是给劳动人民来看的,因此不太大,只能容三、四百人。两边有包厢,还有楼座。也许楼下是小资产阶级看戏用的,楼上坐的是中等资产阶级,包厢里则是大资产阶级了。因此,包厢被砸得最彻底,连栏杆也没了。
“回去吧。”
你声音发颤地说,一只手扯着我的衣袖。我挣开了,跑上舞台,说:“还早呢。”
舞台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是太大了点。我伸开手,说:“象不象郭建光?”
资产阶级是不会看《沙家浜》的。在黑暗中,我看到了你的明亮的眼睛。
※※※
你的明亮的眼睛,象一对宝石闪烁在杯子后面。如果杯子里装着一杯拿破仑或者路易十三,而你穿了一袭晚礼服,那实在是一个华美动人的故事。可是,杯子里只是一杯白开水,你穿着也只是一条旧花布裙子。
“你看过昨天的电影了么?”我没话找话地说。窗外,雨下得大极了,“噼啪”作响。应该是个故事吧。
“没有。好看么?”
“不好看。”电影从来没有好看的,这一点,越来越由我们文艺战线上的电影工作者证明了。你只是抿了口白开水。窗外的路灯下,雨象濛濛的小虫子,成为一团,也只在灯照得到的地方。
“我要结婚了。”
你说着,看着杯子。浅浅的水,起了细浪。于蝼蚁来说,是一片海吧。
“恭喜你。”我都听得到我话语中的虚伪。我的手按在桌上,然而痛苦象雨。你把杯子放在桌上,说:“我并不适合你。”
是的,我相信。的确如此。应该如此。本来如此。雨下得那么大,在檐前的水管里,“叮咚”地响。你站起身,说:“那,再见了。”
你走了。雨下得那么大,其实天不太晚。不知哪一家的收音机里放着一出越剧,一个女子凄越的唱腔,象一阵风一样湿漉漉地飘过来。
这是个,下雨的夜。
你掩上门。门发出轻轻的,“砰”的一声。我都可以透过门看到你的身影走下楼去,渐渐地成为夜色中的一部份。
这是一个夜。
这个夜里下雨。
※※※
收音机里传来噪杂的声音。太阳光象雨一样粘在玻璃窗上,从那条金色的光柱里看得到灰尘在翻动。
我站起,蹲下。这样子的练功实在枯燥无味,然而是每天的必修课。再过两个月,剧团要精简一批人,因为演戏的人越来越多,而看戏的人越来越少。我不是团里的台柱,充其量只是个跑龙套的。说来也奇怪,这样子的话剧并不需要太多的形体,无非是嘴皮子利落一点,但考试,不论是干哪行,全要考形体。
站起,一踢脚,蹲下,压腿。就如此,动作周而复始,我的头上都冒出汗来。好久没演,现在我只怕只适合演大肚皮的资产阶级了。
“明天上午形体考试,下午政治考试。”党支书手里拿着几张纸,走过我们。全团只有她不是搞话剧出身,只在部队里演过几场话报剧。她手里扬着纸,说:“这次考试,省领导很重视,沈省长也要来,大家要努力准备。”
一上。一下。抬腿。总是如此。
※※※
台上,两位主角正在投入地叫嚷,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阴影里。不错,追光只打在主角身上,问题是这个戏表现的是群众的力量,不能只让两位主角在台上活动。他在台上,扮演的是与主角一起被困在矿井下的工人。带矿灯的安全帽压在头上一个小时了,头都快压扃了。
然而,这就是艺术。
为了艺术,要做出很多牺牲。他不由想笑,幸好他在暗处,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笑容,即使注意到了那也只有十三个观众。他就象一个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一样,在一边的暗处里不怀好意地笑。
※※※
在这个很显得古老的舞台上,你坐在当中,抽着一支廉价的香烟。据说,这剧院要翻造了,但要恢复原样。也就是说,现在又有了大、中、小资产阶级了,根据经验,他们也该来欣赏舞台艺术了。
你伸直了腿。上面,吊幕布的钢丝也已锈了,每一次演出都是在让人牙根发酸的“吱吱”声中打开序幕的。而有一次演出一台反映社会主义新面貌的话剧时,当时间进入七六年,应该把一幅阳光灿烂的背景落下来时,不料才一半时卡住了,怎么也下来,只得让新气象在一片白色的背景前上演了,以后,自然不会有这种事了。
你把烟扔到了地上。
幕布卷在头顶,看上去很不友好。过几天,这幕布也要拆下来清洗。好多年了吧,最多不过掸一掸。你站在台上,看着从很高很小的气窗里漏进来的阳光。当幕布拉上,这几个小窗子也就遮住了。现在你站在台上,突然,你感到了如此孤独。
※※※
“团长。”你把请假条放在团长鼻子下,“下个礼拜我有事要出去。”
他看着你的请假条,说:“下星期?不好办啊,我们要赶排一个戏,每个人都要来参加。”
你说:“反正我只是跑跑龙套的,不用参加吧?”
他手里把玩着一支圆珠笔,在桌上轻轻敲着,说:“这个戏是反映主旋律的,省里有不少领导要来欣赏,他们还要来看我们彩排,如果你没什么要紧事,最好不要走。”
你收起请假条,默默地走了。的确,没什么可说的。你想起了读到过的明人的两句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不知为什么,你会想到这两句,你现在的心情和诗句那种俊爽一点也沾不上边,你想到这两句诗只是一种奇怪的联想。
走过走廊,远远地看见女一号走过来。你忙闪在一边,她走过你时你看得到她一脸的不屑,正如前任女一号看她时的目光一样。尽管谁都知道,她每星期六都住到团长宿舍里,尽管她发不出翘舌音,只能在台上“嘶嘶”作响,但你只是个跑了十年龙套的小角色,谁都可以不屑地看你。
你有点恶意地看着她裙子下透出的花点内裤。她总是穿这样的薄裙子,也许因为在台上她总要穿着肥大的黄裤子,人们根本无法欣赏到她两条修长美丽的大腿。你从怀里摸出一支烟,站在窗前,点燃了,也点燃了那张纸。
这是一个梦吧。你看着小纸片化成一团火。你把它扔进痰盂里,火一下灭了,纸上没燃尽的地方,字迹一下渗开了。你很忧郁地把视线转向肮脏的屋顶。
许多年了。
你发现你可以看见许多年前你与那个小女孩跑到这儿来玩时你砸的那扇玻璃门,现在已经修缮一新,但你总可以发现过去的气息。象用纸包住的茶叶,总可以透过包装纸,闻到那股清香。你不禁有点出神,不知不觉地,你感到眼里也开始湿了。
※※※
戏开始进入尾声,即到了一出戏的精华部份。你马上要以一个逃兵的形象出现在十三个观众面前。矿井即将塌方,而你要做出被塌方吓傻的样子。人有三六九等,英雄的队伍里也要有软骨头出现。这个形象是你十年舞台生涯里最光辉灿烂的一个,因为你会有一个亮相--尽管你要做出害怕的样子。你的脸会清楚地出现在这十三个……不,十二个,有一个已经退场了。十二个观众面前。这是艺术吗?这是你追求的、为之神魂颠倒的艺术吗?当然是,必须是。艺术就是给人以启迪,给人以希望的,可偏偏要让人无法接受。
他咬了咬嘴唇,当主角说:“我们不能让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