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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越刚信大概有点受不了他这么感情外露,抽出手来道:“虚斋先生,那成立武道研究会的事……”
“自然自然。”他点点头,马上又道:“不过,船越少佐,我希望那是个民间组织。”
他笑了:“是。具体事务,都由秦先生和虚斋先生您主持,皇军只以个人名义加入。”
※※※
“武道研究会”设在关帝庙前的一大片空房子里,后院就是船越那个队的营房。挂牌那天,船越刚信和整个小队的皇军都来为关帝进香,四乡百里的人赶来不少看热闹,也才发现日本人原来也敬关帝。武圣庙前设这么个武道研究会,也算得地利吧。
武道研究会分成两大块,一个是拳术门,一个是兵器门。不过,和一般武馆不同,武道研究会里,有一大块是剑道和空手道。在这么个小镇上,并没有太多的好手,他们平常做的事也近乎于其他地方的维持会。不过皇军打来时,国军早退了,皇军兵不血刃取了城池,镇里还曾列队欢迎,所以也没设维持会,地方上有什么争执,多半由秦力田的镇公所和他这武道研究会出面解决。里面的练习场地,招收了十几个本乡子弟习武,船越刚信小队里的士兵都是会员,几乎天天都来。那些本乡子弟学的东西也很杂,也都有日本风格了——他因为学过些空手道,趁这机会倒可以温习一些,也没觉得不好。博采众家之长,正是武术的正道。
※※※
葛平的枪枪尖拖地,但细看的话,枪尖并没有碰到地上,像一条毒蛇的蛇头一样,在窥测对手的痕迹。那种声音,也许只是枪尖上发出的杀气,激起的声音吧。
长谷川等了一会,却不见葛平上来,他的脚不由动了动。
长谷川原本是侧着身子的,此时身体更侧了些,几乎像螃蟹一样模着挪上一步,这一步有点慢,但他知道,马上,长谷川的左脚会交错着踏上,借着身体的重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拔出刀来。
这是要进攻了。他有点兴奋地想。尽管他知道,这一下有可能会有人死,但他以一个武士的心情,渴望着见到血,渴望看见那一道光华中的鲜红光辉。
“锵”一声,象从天空中劈下一道电光,而几乎同时,象有一条毒蛇从地面猛扑而起。
周围看着的人发出了一声惊叫。
他却看得明白。
胜了。
在刚才那一瞬,长谷川的刀刚拔出鞘时,葛平已经一步抢下,枪尖穿过长谷川的肩头。
长谷川几乎有点震惊地看着已经穿透了他肩头的枪,小声道:“好枪法!”
他的左手伸上来,抓住了枪杆,一把拔出。
血洒了一地。
刀落到地上。
他几乎是立刻看见了一直正襟危坐着的船越刚信站起身来。
“葛先生,在下船越刚信,请指教。”
※※※
这一天,他给几个弟子讲了些南北拳术的差别,觉得有点困,想去小睡一下。刚回房,却见一个弟子跟在他身后,将前不前,欲言又止,面有忧色。
“怎么了?”他转过头,看着那个弟子。那是乡间有名的殷商胡世德的子侄。胡世德早先在关外做生意发了点财,九一八后回乡来,买了点地,面团团地做起富家翁来。
“华老师,”那个弟子嚅嚅地说,“我大伯他……让皇军抓了。”
他皱皱眉。船越刚信的队军纪很严,与地方上关系不坏,游击队在附近也立不住脚。可被皇军抓起来,可不是件好事。他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弟子抬起头,道:“皇军来收捐,我大伯带头抗捐,被抓了。华老师,请你向船越少佐讲讲,我大伯老糊涂了。”
他看看窗外。天色将暗,窗外,一株大树剩了不多几片树叶,只是瑟瑟发抖,树身上贴着一张标语,写着“大东亚共荣万岁”。那是秦力田的手笔,几个瘦金体字,笔划如铁线,真想不到秦力田居然还有这样一手好字。贴得虽然不算太久,可是还是掀起了一个角,在风中直抖。
“我去说说吧。”他有点颓唐地说,那个弟子欣喜若狂,道:“华老师,谢谢华老师,谢谢。”
打发走了那个弟子,他穿好外套,推开后院的门。后院本是营房,不过船越刚信独自住在后院对门的一个小院里。
“船越世兄。”
他走进去时,船越刚信正擦着一把雪亮的武士刀。见他进来,船越刚信站起身,道:“虚斋先生,好。”
他脱掉鞋,盘腿坐好,看着船越刚信把那把武士刀入鞘。
“这是你的佩剑?”
“是。家父为祝我武运长久,将家传宝剑赐我。”
船越刚信将刀双手捧着,递了给他。
“好剑。”
他看着刀柄处,那里凿了两个汉隶“赤胆”。日本人铸刀之艺,也是精益求精,这一点不得不承认。日本人一向刀剑不分,因为他们并没有中国式的双刃剑,所谓剑只是带有弧度的长弯刀而已,那些“剑道馆”里的剑,在中国人看来,都是刀,可他们偏偏自称那是剑。
剑就剑吧,他想。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不管怎么说,这把被称为剑的长刀,确实是一把锋利之极的兵器。
“家父曾说过,配做这把剑下之鬼的,只怕不超过二十人。呵呵,”他笑了一声,“虚斋先生绝对是其中一个。”
他心里有点不舒服,船越刚信的笑意中,似乎有点什么其它的意思,但他也马上不在意了。当初,船越大师兄说话也很狂,他们这批小师弟总是围着他听他讲天南地北的事,讲他渡海来中国,在峨眉山上练狮子吼,在长白山和高丽马匪对战,听得一惊一乍,而那时的他是最崇拜大师兄的一个。船越刚信大约很有大师兄的遗风。
“东瀛之剑固然锋利,但中国两千年前,便有名刀无数,《刀剑录》所载,便有不少利可吹毛的名器,开篇便说‘夏禹子启在位十年,以庚戌八年铸一铜剑,长三尺九寸……’”
船越刚信打断了他的话:“自然,但贵国自大唐安史之乱后,便再无名剑出世了。便是如此市上所售的家常所用菜刀,也是和式的耐用。何况,”船越刚信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以人喻剑,中国人便如这等名剑,纵然当初不可一世,如此也锈迹斑斑,难称利器了。”
他想反驳,可是,却没办法反驳。那么多人何曾不是得过且过,混得一日是一日?古语也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他把刀还给船越刚信,有点心虚地道:“少佐,听说你今天下乡去,将胡世德胡公抓了起来?”
船越刚信道:“华师叔,你是要为他讲情吧?其实也无大事,不过他竟然纠集四乡殷商,拒不纳捐。”
船越刚信嘴里说着,双手握刀,对准了桌上的一瓶菊花。
那些宏道流的插花。宏道流本出于袁宏道的《瓶史》,插法简洁明了,瓶中一大两小三朵花斜斜的,开得骄艳。
他沉吟一下。日本人来中国收租税,天下没这种道理,可他也不好反驳,因为维持武道研究会的经费,一多半由皇军提供,事实上也来自那些租税。他道:“不好,由我来劝他为皇军纳捐,如何?”
船越刚信的手动了动,笑道:“正要请华师叔代为缓颊。我也本不会拘捕他,只消他遣散同党,以后按时纳捐,还是皇军良民。”
他有点想苦笑,但没有笑。
船越刚信把刀收回鞘里,“嚓”一声,像是被触动了似了,那朵大菊花一下裂成两半,连着茎也裂到瓶口处,不多裂一分,也不少裂一分。
离开了船越刚信那里,他心头并没有什么快意。尽管船越刚信并没有扫他的面子,可是,不知为什么,在他心里却隐隐地有一种失望。
壮气蒿莱。不知为什么,他想起后主的这一句词。当时初读此词,他心中暗笑,后主这样的人也谈什么“壮气”,但此时,他也隐隐觉得,也许,在已是亡国奴的李后主心里,也许也曾有过一点壮气吧。
※※※
“呸!日本人的狗!”
胡世德的胡子都翘到一边,他的妻子一把拖着他,骂道:“死老头子,虚斋先生救了你,你还这么对他?你要死啊!这么一大把年纪,还不通业务。”
“我不通世务?不错,我胡某不算什么好人,在乡亲眼里说不定我还是个劣绅,可我不做亡国奴,不做日本人的狗!老婆子,你忘了日本人打进宽城子时杀了多少人?我胡某就算死了也不向他小日本低头!”
胡太太有点慌乱地看了他一眼,他只是笑了笑,擦去脸上的唾液,道:“胡公,人跟人不一样,船越少佐通情达理,是真心为四乡办事的人,以前国民政府在的时候,胡公不是一直很乐于认捐的么?胡太太,请你再劝劝胡公吧。再说,这回收捐的是南京国民政府,也不是他们日本人的。”
胡太太把胡世德一把拖上了大车,大车里,只听得胡世德还在骂着:“呸!汪精卫那种狗汉奸,他也配叫国民政府!他是汉奸政府!”
他微笑着看着他的马车绝尘而去。掩上门,他的脸上却像是用浆糊刷了一层一样。
战争。该死的的战争。从小时候大帅进京,后来什么玉帅、冯将军之类走马灯似的换,让他的心也冷得象冰。一直到传来消息说日本人攻破了北大营,少帅一路败下来时,他听着像听到一个远在阿比西尼亚发生的事情。五胡乱华,蒙元,直到满清,哪一朝不是来时汉人象杀猪也似的叫,亡了后又出现为前朝尽节的遗老。他并不觉得日本人有什么错,哪一朝裕仁坐了龙庭,与溥仪坐龙庭也没什么不同。
他走到兵器架子前,抓起一把剑。
这把剑是鲨鱼皮吞口,细丝赤金嵌宝的鞘,抽出来寒光闪闪,可他知道,刃口早就钝了,没什么实用,只是个花架子而已。
边上,是一把日本刀。本来日本刀单独有个刀架子,这把刀是船越刚信在武道研究会成立那天送来的,要求放在兵器架子上。尽管这把刀不像船越刚信那把“赤胆”锋利,可不管怎么看,这把刀总显得那么与众不同,杀气腾腾得好像随时会滴下血来。
他把剑交在左手,右手抽出了那把日本刀。皮制刀鞘,没什么装饰,抓在手里也是沉重而危险。一刀一剑形制并不同,却同样的明亮而凄厉,只是,他感受得到,刀与剑之间的微妙的不同。
可磨砺之后,又何尝不会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他把刀收回鞘中,提着剑走到场中,左手捏个剑诀,开始练一套青萍剑。
这路剑法分三百六十式,有六趟,每趟六十式,无一相重,号称天下最为繁复的剑路,本是龙虎山法师潘玄珪所传。这样的剑法,观赏性自然比船越刚信那凄厉的一刀强得多了,可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威力呢?
他想象着面前有一朵菊花。如果他也以一样的手法,能不能和船越刚信一样将菊花劈成两半?
像是有万丈阻碍,他觉得自己实在做不到。
即使只是想象,他也知道自己无法做到一心不动,把一朵开得娇艳的菊花这般一劈为二。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就算是劈开一朵鲜花也是让自己愧疚。
青萍剑第三百十三式。他的心已乱,剑尖象有万钧重物一般,再也没有轻灵的剑花。
长叹一声,剑垂下。没入黄土,直至手柄处。
※※※
葛平在微微地喘息。象长谷川这样的人,绝对算是个高手。能击败这等高手,看似举重若轻,葛平也已有点体力透支了。
葛平把枪扔到地上,朗声吟道:“宁做舜臣死,不为昰应生!”
这声音也并不算太大,却像一个焦雷打在他头上。他抬起眼,看着场中。船越刚信没有脱军装,直直站着,手扶着腰上的“赤胆”,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葛平在兵器架上选了一把长剑。
可能葛平想用长剑来克制船越刚信那种弯刀,但他知道,那绝对选错了。日本刀有一定的弧度,而打制时,也是用的渗碳钢,即有硬度又有一定的弹性。明末抗倭时,戚继光就鉴于中国的刀剑难以匹敌日本刀,才发明了狼筅。何况,葛平所选的这把剑虽然长度比船越刚信的长,可是钢口一定不如那把“赤胆”。
他想提醒他一声,要克制船越刚信的长剑,必须从重量和长度上考虑。要他选的话,他会选那把九节鞭或大刀。不过,以葛平的腕力,用九节鞭只怕难有长力,何况他已经击败了三个日本人了,权衡之下,还是刀更合手一些。
他刚想站起身,秦力田按住了他:“先看看吧,葛平不一定会输。”
秦力田做了几年官,大约眼光也退步了,可是既然他这么说了,大概没什么大碍吧,不管怎么说,就算葛平是抗日份子,船越刚信看在他面上,恐怕也会网开一面。他坐在椅子上,心里打算着如何为葛平说说情。秦力田在学校里虽然和葛平相处得不太好,可也是同学一场,总不会害他的吧。
葛平握剑在手,抖了个花,道:“小日本,来吧。”他所长的唐手并不注重兵刃,这剑术是从中华武士会的国术馆里学的,那也已经过改良,去除了过多太过花哨的动作,因此看上去也很朴实。
船越刚信双手握剑,举剑齐眉。这是剑道中的“正眼”,是个起手招式。他有点为葛平担心,只希望他不要太轻易败下阵来。
船越刚信嘴里忽然发出裂帛般一声,两脚一错,人极快地到了葛平跟前。
剑道本身很讲究步法,船越流剑道已经吸收了许多中国剑术的招式,大师兄真是个天才。象船越刚信这一招,几乎没人看见他脚步的动作,他已欺近了葛平身边三尺。这样的动作根本不好看,但非常实用,象空手道的侧踢,踢不出教门弹腿的花式,来来去去只是一招,但长度、力量上都胜过了弹腿。在持久战时,可以会不敌弹腿,但这样在极短时间里爆发出来的力量,弹腿不能望其项背。船越刚信的这一步也如此,人平平地在地面移动,取的也是一直线,简直如影随形,整个身体都移上前去。在最短时间里发挥出最大的力量,这就是空手道的精髓吧。也正因为片面强调速度和力量,所以日本武术越来越讲究一击必杀,也有点那种程咬金三板斧的味道。可如果是他在和船越刚信对阵,他能支持多久?
葛平一定没料到船越刚信的速度快到这样,他的剑反手一格,几乎是千钧一发之际,一下格住了。
剑刃和刀刃格在一处,火星直冒。他的脚下也因为挡不住船越刚信这般大力,正在后退,碾子碾得结结实实的地上,被擦出两条深沟。
败了!
他喊着:“葛兄,快弃剑吧,你败了。”
葛平咬着牙,忽然,他叫道:“我绝不做亡国奴!”。
“锵”一声,他的剑断成两半,船越刚信的刀却没有停,一挥而过。
在围成一团的人群的惊呼声中,葛平的头颅冲天而起,血涌如泉。
※※※
湖边,一株不知什么树挂了稀疏几片黄叶。他端起面前的酒杯,看看湖心的月亮。
“明天,你就得走了吧?”
葛平笑了笑,道:“是啊。”
“葛兄,你为什么要去关外?少帅一退,那儿可是日本人的地盘了。再说,明年我们要毕业,放弃了不免太可惜。”
葛平逼视着他,道:“老华,你想不想把你们中国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