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外套——尽管那已有些破旧了。
我扔掉手里的烟,道:“这儿没这个人。”
她慌张地看着我:“那我该怎么办,他告诉我只要在站台上问问就成了,有人会接我的。”
我有点诧异地看着她。她的脸上,带着两行泪痕,恐怕是哭过了。我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说:“他是这么跟你说的么?”
她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张纸条,道:“喏,这是他写给我的。晚上八点三十四火车出发,怎么时间都过了还没人?”
我接过那纸条。那纸条上写了几个繁体字,还是竖着写的,有几个我还不认识。我装模作样地看了看,道:“你没记错吧,是今天么?”
“没错。”她拿过纸条,“我再去问问站台上的小姐吧。”
我看着她的背影。在夜色中,她的背影纤弱得让人怜惜。我猜得到,如果她去问那个站台上由于雄性荷尔蒙过剩而长了一圈胡子的无产阶级售票“小姐”的话,只怕马上会被那革命警惕性过高的小姐报告工纠队,当成是台湾特务吧。尽管猜不到她的来历,但我还是不愿意看到她有这么个下场。我小声说:“等等,你从哪儿来?”
她回过头看着我,在黑暗中,她的脸象一朵雪白的梨花:“怎么了?”
“你……你是台湾来的么?”
她笑了:“我就是要去台湾。文良说了,坐火车去码头。”
阶级敌人猖狂到这种程度么?我几乎有点震惊地看着她说这些话时那种平静的表情。
看着她的微笑,我只是说:“你不害怕?”
“有点怕。”她还在微笑,“可文良不会骗我的,我相信他。”
她转过身走了。我抬起头,看着天空。火车驶过后,天空反倒更加清新,繁星闪烁,碉堡看上去,也高可入云。
随她去吧。
我听着她的足音渐渐弱了,消失。马上,会是那个无产阶级小姐尖叫一声,然后会喋喋不休地引经据典,说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之类吧。也许是我的立场不够坚定,我只觉得心头有点疼。
我猛地回过头,喊着:“喂……”
站台上没人。售票窗口的灯还亮着,那个长小胡子的女人正打着瞌睡,周围却静得死一样。本来,晚上有两班慢车要停在这站上的,不过一班停过了,另一班还早,她也可以睡会儿觉。
可是她呢?
我走到窗口,敲了敲窗玻璃,那位胡子小姐一下惊醒了,擦了擦口水,冷冷地问道:“哪里去?”
“刚才有个女的来问过么?”
她这时才看清是我。本来,站台上的职工对我们也不太看得惯,因为我们两个战斗队总是把废纸扔得满地都是,还不肯收拾。她瞪了我一眼,说:“小赤佬,搞啥格花头,想女人也不是格种想法。”骂完,又伏在桌上睡了。
我在站台上走了一圈,什么也没看见。铁轨在月光里,白晃晃的两条线,直伸到远处,仿佛没有尽头。她仿佛是从我的梦中走出一样,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
七月十三日。一九六八年。
从十七岁踏入十八岁,我并没有什么激动。在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年龄也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挤在台下的人群里,我有点忧郁地想着。
“我们要进行一次革命行动,”司令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扩音器坏了,所以只能用嗓子来吼。“我们发现一个隐藏得很深的阶级敌人,大家一定要牢记毛主席‘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教导,打好这一仗!大家有决心吗?”
十分可笑地,台下发出一声低低压抑着的吼叫:“有!”
“这次革命行动,我们要抢在驱虎豹那些人前面,所以,我们要当机立断,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目标是统战部的一位官员,叫蒋文良。他是奉化人,听说和蒋介石还是同宗,本来是个国民党里的参谋官,四九年算阵前起义,年纪也不是太大,现在不过五十二三岁。这次抄家的理由是有人揭发他家里藏有电台,揭发的人是住在他家对面的一个工人。根据揭发人的成份,再根据他的背景,毫无疑问,他是个特务了。我们还是头一次抄他家,也算革命得比较及时的。
对于这些事,也不算什么新鲜事。本来还只是破破四旧、抓抓流氓阿飞,抄家也只抄一些过去的商人,统战部原来有镇党委保着,说是要搞统战,不能冲击。驱虎豹在冲击镇委夺权的战斗中,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以至于我们赶到镇委时只有几间空空的办公室了。还好司令的脑子快,这回抢在他们前头了。
只是,这个目标的名字让我觉得很古怪。说不出来,只是好象我认识这个人。也许,在广播里听说过他的名字吧?
一队人跟着司令出发了。我们连司令一共有十三个人。这个不吉利的数字让我有点心慌。谁是耶稣,谁又是犹大?当然,这只是我心底的一点不可告人的想法。
在这个年代,《圣经》也是不可告人的反动书籍。
※※※
蒋文良的住宅在镇子的西头,闹中取静,原本是一个四九年逃到台湾的大商人田贵安的住宅。这个小镇子一直盛产丝绸,所有过去有不少贩卖丝绸致富的商人。听说那个商人原本也是个在祥云观卖梨膏糖的小贩,抗战时囤了点生丝,在重庆发了大财,又马上换成炒小黄鱼,在四五年几次投机买卖里大发特发。这宅子最早是前清另一个大商人卜世文的,卜家的子孙一个比一个会花钱,也一个比一个不会赚钱,家很快败了下来,连这宅子也只好出卖了。田贵安别的都算得准,就是这一笔生意没看准,吃下来重修了一番,一看局势吃紧,走投无路,只好卷了点东西去了台湾。有趣的是,田贵安小时在卜家做使唤小厮,而卜家的后人后来成为赤贫阶级,就住在这老宅对面的两间平房里。所以老太太们总说:“沈万三家事,瘌痢丫头做主。”这些宿命论在老年人心中还是根深蒂固。
我们来到蒋文良那宅子的大门口,司令狠狠地砸了几下门,半天,里面有个老太太颤颤地说:“谁呀?”
“我们是向阳中学造反先锋队,快开门。”
又过了半天,门打开了。司令摸出红宝书,说:“大娘,我们来进行一次革命行动,毛主席教导我们,‘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大娘,请你配合我们的革命行动。”
老太太斜了他一眼:“又要请蒋先生去讲古?半夜三更的……”
她的话没说完,里面灯亮了,一个男人在里面说:“刘妈,是谁啊?”
司令挥了挥手里的红宝书,喝道:“打倒特务、反革命份子蒋文良!”登时,我们象一群巨大的鹦鹉一样吼道:“打倒特务、反革命份子蒋文良!”
一个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的男人出现在卧室门口。他披着一件白色的对襟衬衣,道:“是红卫兵小将们啊,一定有点误会……”
司令打断了他,吼道:“反革命份子蒋文良,你不要再装模作样了,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的一切早就在革命群众眼里,快把电台交出来!”
蒋文良也许也不知道所以然,正要说什么,司令不再说话,一把推开他,说:“搜!”
我们冲进了卧室。
卧室里还铺着木地板,踩上去空空地响,很惹人遐思,里面藏十台电台都够了,只是他要用怎么拿出来,至然我们不必考虑的。两个同学操起早准备好的铁镐,在地板上凿了起来。那张大床上,一个女人胆战心惊地坐起来说:“啊,你们是谁?”
司令冷眼看着她,道:“你是谁?”
蒋文良走过来,道:“是我妻子。小兰,别怕,小将们有点误会。”
司令不再用正眼看她,只是说:“穿好衣服,在一边坐着。如果你们不想尝尝人民专政的铁拳,那就把电台交出来。”
我看着卧室里。里面倒很朴素,并没有什么很华丽的东西,只是一些旧家具,最让我亲切的就是一台宠大的落地式收音机。这是德国三二年出品,以前我家里也有一台,后来抄家时砸了。
蒋文良的妻子披着衣服站在一边,司令挥挥手,对我说:“你去向他们传达一下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告诉他们,不要带着花岗石脑袋去见上帝。”
从司令嘴里说出“上帝”一词,实在可笑。我把他们带到厨房里,听着卧室里翻天覆地地响,开始念那篇有名的《促杜聿明投降书》。
过了一个多小时,司令筋疲力尽地走了出来,后面两人捧了一台宠大的收音机。我道:“找到电台了么?”
其实我知道那是台德国产的电子管收音机,司令也未必不知道。
他挥挥手,说:“蒋文良,你要老实反省,不许乱说乱动。你要知道,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
蒋文良点头哈腰,说:“是,是。”
我们一行人走出了蒋文良的宅子,两个人抬着那一台宠大的收音机,让我很不祥地联想到出殡。死气沉沉地走着,足音也象是一些煤灰一样四溅。
天空中,月亮很亮,我忽然想到,今天恐怕是农历十五了。
在一年以前,在那火车站台上,我碰到了一个神秘的女子。
等队伍解散了,我一个人跑到了站台上。
火车已经过了,铁轨在月光下亮得晃眼。我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摸出一支烟,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可笑。
也就是这时,我想到了为什么我会觉得蒋文良的名字熟悉了。那个女子说的,不正是“文良”么?也许,就是说他吧。不过,蒋文良已经快六十了,她不过二十三四岁。她准备和蒋文良逃到台湾去么?
不知为什么,我心中有一阵痛楚。象有什么在心底啮咬着,只是,那种痛楚却是甜蜜而温柔的。
※※※
“保禄。”
有人轻轻地敲着我家的窗子。我拉开窗,是猴子。
“什么事?”
“听说了么?镇委因为你们冲击了统战部的人,要把你们定性为人民内部矛盾。”
“什么?”
我跳起来。外面的月光很亮,猴子的脸象是加百列。不知为什么,我竟会有这种想法。
我披上衣服,拉开门,向外走去。
“保禄,你去哪儿?”
“我要向司令报告。”
在月光下,石板路在我的脚下发出空洞而清越的声音,仿佛每个脚步都是一颗掷入古井里的石子。
※※※
这件事其实是“驱虎豹”策划的。镇党委被他们冲击,大印也在他们手里,所以定性也是他们定的。好在他们还没抛出这个定性,三中围墙已经铺天盖地的被向阳中学的大字报包围了。在一片谩骂和嘲讽中,用很站不住脚的理由骂他们是镇党委的“一丘之貉”,而那个“貉”字也被写成了反犬旁,谁也没有在意。反正半个晚上弄出来的大字报,只求数量,不求质量,这声势倒已经造出来了。
“驱虎豹”一定乱了阵营。我们学校的宣传车在世三中门口聒噪了半天,他们学校的广播站才不急不忙地放了首语录歌。
“干得好。”
宣传车里,司令拍了拍我的肩。我有点得意地笑了。
忽然,从里面的广播里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司令狐疑地看看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从三中的广播里,“驱虎豹”的司令放大喉咙喊着:“打倒立场不明的投机份子王家祥!”接着,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口号。
我的心抽紧了。王家祥,就是猴子的名字。他们知道是他报的信了?
我有点惊慌。
“快去救他!”我对司令说,“是他报的信。”
司令看看我,说:“不要担心,他们定的性是‘立场不明的投机份子’,那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不会有大事的。”
他悠闲自在地听着广播里“驱虎豹”司令那口有点大舌头的普通话,摸出了一根前门,递给我一根。
希望你没事。我点着了烟,长长吸了口,只能这样想着。
※※※
八月八日。
火车站的据点已经撤销了,因为铁路上也闹起了革委会,这两块阵地被他们夺了回去。他们有人,也有理由,我们无法去顶一顶“破坏兄弟单位革命”的帽子,也只能在街上贴些大字报了。
我和两个战友往墙上刷着浆糊。那是一份关于明天要召开的大批判的材料,我们一定要抢在“驱虎豹”前贴出来。明天在向阳中学操扬上的大批判是一场很重要的工作,是和丝织二厂的革委会联合举行的。用司令的话,那是“两大无产阶级先锋队的胜利会师。”为了防备这次大批判被“驱虎豹”破坏,那些叫得上名,比较经得起批斗的牛鬼蛇神连夜被关在向阳中学里了。
夜黑得粘稠,没有月亮。路灯也早被小瘪三用弹弓打光了,一条路暗得象落入了深潭。
忽然,一个战友小声说:“有人也在贴大字报。”
没有月亮,偶尔几点居室中的灯光仿似流萤,映出的也只是一些如鬼魅般的异样影子。在那一片暗淡里,有几个身影在动。一片寂静中,只听得到“刷刷”的声音。
“去看看。”
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忽然,“咣当”一声,是一个战友绊了一跤。
“谁?”
那是猴子的声音。我不由一阵欣喜。他没事!看来,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了。
“王家祥,是我。”
很奇怪的,猴子慌慌张张地说:“是向阳中学的人,快走快走。”
他胆子还是很小。我欣慰地想。
这时,天一下亮了起来。我看看天,月亮出来了。一层厚厚的云破了,路上,一下亮了许多。我的眼睛甚至不能习惯这样的亮光。
月亮大得吓人,不是很白,却有点红色。今天又是十五了?
贴完了大字报,和战友分手后,我一个人又来到站台上。
碉堡上贴着“铁路工人心向党”之类的标语,我绕着两个碉堡走了一圈,发现他们居然贴的东西一共不超过五句标语。看来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好东西。
月光很亮,把站台照得一片通明,售票处里,那个胡子小姐还在趴着打瞌睡。一切,都和那天一样。
她会出现么?
我不由想笑。
远处,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那列快车又要进站了。在站台上,我也感觉得到地面微微地震动。
那列快车风驰电掣般地开过,一阵白气。
烟气渐渐消失。
在对面的站台上,一个人正东张西望。
是她!
我又惊又喜,几乎要喊叫起来。
她的出现就这么值得我高兴么?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可笑。我压低声音,冲她喊道:“喂!”
她看见了我,笑了笑,跨过水汽尚未散尽的铁轨,走了过来。还是那件旧旧的女装。
“是你啊?你在等我?”
我有点脸红。也许是吧,刷完大字报再来站台上,当然是为了等她。
“不是,我有点事。”
“撒谎!”她笑了,嘴角透出一点狡黠,“你叫什么?”
我想了想,说:“保禄。”
“是你的教名?”
我有点局促,说:“是。对了,你要找的文良,是姓蒋么?”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对,对,你看见他了?他说起我了么?为什么他没来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