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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迎着纷飞的花儿,纵情沉迷在粉色‘细雨’中。如此美景,她的笑容里偏暗藏着苦意。如果甜蜜只因景,那么酸涩是为谁?
看看樱花!明知脱离本体只会加速死亡,为何还要义无反顾的投奔大地,只为了那短暂的绚烂,宁可粉身碎骨?
这样的气魄,这样的勇敢,多少人能学会?
繁韵,你可以吗?
她摇摇头,默然掏出玛瑙手链,轻系在樱树枝上。
或许,这才是它最终的宿命,最适合的归属。
无论她多不乐意,还是保存了六年,够了。
手链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再次被遗弃,遭风摇动的身体,愈发不肯安静。直到……一只修长的手,蓦然握住了它……
【第二十五章】
从磨山回来,少爷一直紧绷着脸,连去武昌拜会同僚都不用他跟随,只吩咐在外街等候。
正午的太阳倒不算大,可站久了心情不免容易烦躁。郁闷的用方帕子不停擦汗,街上喧嚣的噪音惹得他更烦了。
真应该早点将这些支那人全铲除!山本愤愤地抱怨,眼里透着歹毒。
突然脑门被一个硬物砸中,疼得他叫出来。赶紧摸摸伤处,幸亏没有破口。可却已经肿了。
“混蛋!”他大骂,宪兵们慌忙左右搜索,找寻肇事者。
不消半刻,山本就找到了那个胆敢袭击他的混蛋!一个箭步冲到目标前面,猛力将他拎起来。
真是该死!居然会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而孩子手里的弹弓,想必就是袭击他的凶器!
“混帐!找死吗?!”
“放开我!坏蛋!”孩子死命挣扎,张嘴就咬。
然而就在山本看清孩子面孔后,顿时大吃一惊!就连手被孩子咬了一口都未有察觉。
“呀!怎么会……怎么会……”他难以置信的自语,孩子跑掉了也不在意。这般巧合的事情怎么会发生!又怎么会被他撞到!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山本愣在原地,浑然不知宇田雅治已经出来。而他发呆的蠢样,也使得宇田雅治不满的冲他喝道:
“山本!干什么呢!”
“啊!少爷您出来了!”山本急忙跑过来,殷勤的打开车门。
“什么东西让你那般吃惊,都忘了身份!”
“是……是……”山本欲言又止,十分为难。可他越这样宇田雅治就越不耐烦,眉宇间的怨气更凝重了。
“别吞吞吐吐!”
“是!是!我刚才在街角抓到个闹事的小孩,没想到他的样貌居然和少爷小时候非常相似,一时愣住了。请少爷原谅!我并不是有意将您和支那孩子相提并论!”
这话勾起了宇田雅治的兴趣,他一挑眉,怨气顿消。
“真的和我很像吗?多大年纪?”
“看样子应该有五,六岁左右。长得实在太像了,连我都……”山本猛然抬头,
“少爷!少爷!”
他空喊着,却只能看见少爷猝然离去的背影。一回神,忙唤上宪兵,尾随而至。生怕宇田雅治会有个闪失。
※※※※
宇田雅治跑遍附近几条街,奈何就是寻不到那个孩子的踪影。
如果天意安排让他找回属于过去的手链,那么是否也可以假设这个酷似自己的孩子便是他的血脉?
尽管他从未奢望过,可如今他宁可相信,繁韵保住了他们的孩子。不仅是因为身为人母的慈悲。
从最后离别的前夜,他似乎已触及到她的心。或许那晚,她并未曾睡着吧。
宇田雅治昂首望向阴云密布的空际,可惜上苍并没有显露一丝一毫的暗示。紧握的手心,红色玛瑙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她的温热。
此时此刻,他该去哪里找寻?为何一定要让他获知她依旧活着的消息。又为何偏让他看见,被她遗弃的盟约。
莫非这不是缘分的驱使,而是他的报应?
‘小云,别乱跑!过来!‘
多么熟悉的声音!这一秒他可以肯定,一定是天意!
倏然回首,不远处的街边走出一名女子,蹲着身子给男孩擦脸。因为是背着他,所以看不见她的脸。而那个露着顽皮笑容的孩子,倒果真如山本所言,活脱脱就是第二个自己。
看着孩子的脸,令宇田雅治突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顷刻间变得苍老,无形中充斥着父亲的味道。
直觉告诉他,那一定是他的孩子!
可她呢?
‘繁韵。‘他轻轻呼喊,慢慢走近。在她回头的第一秒,将过去与现在看得真真切切。
他确定——
‘繁韵!‘是她!那个能让他记挂七年的女子!
而繁韵从来没想到会有与他重逢的一天,更不敢想象他会奇迹般出现在自己面前。可事实却是,他真的近在咫尺。
莫名地,心底似乎除了深深的震撼,还有……激动。
‘妈妈……‘小云拽着她的衣角,漂亮的大眼睛仇视的紧盯着陌生大叔叔的脸。
‘小云乖,妈妈有点事。你先去找蚊子他们玩。快去。听话。‘
她轻轻推了推小云,催他赶快离开。但小云哪里看得懂大人的心思,一时赖在繁韵旁边不肯走。乍见妈妈不高兴了,只好讪讪跑走,找小伙伴玩去。
儿子一支开,繁韵总算落下心头大石。现在她唯一要面对的,就只剩下他了。
‘还好吧?‘
宇田雅治没有问起那个孩子,而是抬起手,捋顺她额前的刘海。岁月对她真是格外眷顾,不曾在她的脸上留下风霜的痕迹。尽管以前飘逸的长发换成了现在的短发,没了往昔日的文气,却自多了几分干练与俏丽。
如果她能笑一笑,或许脸色就不会永远看上去那么苍白。
‘连微笑也要吝啬吗?七年了,还不够你接受我?‘
他在渴望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是很快,他的手便率先遭到拒绝。总以为是她不肯,其实,是她不能。
‘这真的很重要?‘繁韵撇开他的手,眼光飘向一侧,远到自己都无法企及。
‘对我而言,是。‘宇田雅治缩回手,异常认真的望着她,‘七年前是情势所逼,我无法在战场以外的地方保护你。可现在不同,我回来了。不但可以保护你,还能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你连孩子都肯为我生下来,难道还不肯回到我身边?我已经错过了七年,现在已经不想再失去……‘
‘可能吗?‘不经意对上他的眼眸,繁韵就好像被火烧到一样,既热又疼。
她死命掐着掌心,悔恨为何又要心痛,非得把自己逼进死胡同才甘心。明知这不过是他的妖言惑众,奈何偏就抗拒不了!似乎只要望着他,听见他的话,内里隐藏的角落便开始蠢蠢欲动,企图颠覆她曾坚守的一切。
‘没什么不可能?!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给你我所能给的!繁韵,跟我回曰本。就算整个家族没一个人赞成,我都不会改变心意。‘
‘那么我们之间的仇恨是否就可以置之不理?当作没有发生过?‘她也不想背负着仇恨过一生。可是‘国仇家恨‘这四个血字,她穷尽一辈子也跨越不了啊!让她如何能够忘记!
但她这句理所当然的反驳却激怒了宇田雅治,他再也无法耐住性子。这种挫败感的源头,便是她的偏执!
‘难道我的付出你看不见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不相干的东西牵扯到我们之间!对中国,我何罪之有!弱肉强食,这本就是生存的法则!所以我没有对不起你!毕竟曰本是我的国家!可纵使我们是敌国的仇人,但对你却一再包容,甚至遭到你的出卖都愿意原谅你!我无意恨你,为何你偏要放不下!我们之间哪里有那么多的仇恨!于情于理,我都不愧对你——繁韵!‘
他抓牢她的双臂,恨不得捏碎她过分坚硬的骨头!
‘我对你感情就那么令你难堪,要让你一辈子都无法真正面对我?!宁可一个人带着孩子,都不愿意投奔于我!这7年我就不信,你不和我一样!难道真的一点都不觉得苦吗?‘
‘那么这个世界是不是只有我们两个!除了我们就再也没有其他人!‘抵不住酸楚,泪水终夺眶而出。为什么这个男人就是有办法一次次惹得她心痛,惹得她泪流。
但是繁韵啊,你别再迷惘了!哪怕有一丝不忍伤害他,可结局都已经注定了。七年了,你耗费了七年的时间为何就是无法抹去他的影子!为何到了如今才肯承认,自己早已被他的心所打动,沉沦不醒!
清醒吧!该清醒了!
‘国仇家恨,不能不恨!‘
‘你说什么?‘他顿觉茫然。
繁韵倔犟的扬起脸,故意冷笑,讽刺他的自作多情。
‘宇田雅治,你真的很可笑,也很幼稚!国仇家恨只是说说而已的吗?倘若今天被侵略的地方是曰本,我也可以高姿态的对你说着同样的话。”他放开她,不自觉地退后半步。
‘你为什么不睁大眼睛看看你手上,你的周围,漫溢的全部都是死人的血腥,令人却步;而我身后,我的祖国,却处处皆是尸骨未寒,死不瞑目的怨灵!甚至我的双亲也在其中!即使相爱又如何?难道就可以抵消得了这一切?!究竟是你无知,还是我太高估了你?原来你一个所谓神国的军官也不外如是!‘
繁韵一步步逼近他,眼见他牙关紧闭,气得浑身都在颤动,她敛目深吸了口气。
‘不要把你说得多么伟大!难道你真的可以放弃国籍,撇开自以为高贵无比的身份,抛弃你所拥有的一切,跟一个会辱没你一世英明的俘虏厮守终生吗?!你能吗?少将大人!”
宇田雅治哑然。
‘你不能!‘她冷笑,心如刀绞。‘同样,我也不能!既然我们注定是敌人,那么永生永世都是!你改变不了,我也不能。所以我只求你大发慈悲,放过我吧!就算以后会死在你们军队的刺刀下,那也是我的选择。‘
这就是她的选择。到头来,他居然会被心爱的女子遗弃,且一生都将受她诅咒。那么曾经的一切又算什么?独角戏吗?
【第二十六章】
宇田雅治凄然冷笑,掏出那条带着盟约的手链,举在她面前。如果连这个她都要否认,他也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憎恨我,为何直到今天才肯放弃?既然无视我的情意,又为何肯生下我的孩子?不要说,这手链不是你挂在樱树上,那孩子不是我的骨肉。认识你这么久,你的表情骗不了人!‘
他依然直望她的眼,但方才的那抹温和已然散尽,他要他的答案。
繁韵果决的回答他:‘是。你说的没错。但从今天开始,我要尽心尽力做一名好母亲,好妻子。这个孩子从出生那天就与你没有任何干系。在他心目中,他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抗日英雄!而我,也心甘情愿做战士的妻子,就算不幸守寡也不改初衷。如果你恨我,现在要取走我的性命,我也决不怪你。毕竟……‘
‘是彦骁宇吗?你心心念念的丈夫就是他?!‘宇田雅治怒吼着。
他可以接受她所有过错,可以原谅她一再的顶撞,唯独身体与心的背叛,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宽恕的禁忌!她是他的女人,从过去到现在他一直都认为是!然而现在,这条禁忌被打破了,她成了别人的女人!就连他的骨肉也冠名易姓认敌人为父!
要他如何能忍!
‘为什么不说话?不敢说了吗?‘他真的很后悔,为什么还要纵容她!难道一定要逼他用只想拥抱她的双手去拔枪杀了她吗?!对他,难道她就真的毫不眷念!没想到一向绝情对人的他,有天也会为情所伤。
要不是这时山本领着宪兵队赶来,或许他真的会隐忍不住,对她动粗。哪怕她的泪水看上去那么悲伤,他都也不会再包容。
绝情,他也会。甚至,比任何人都学得彻底。
‘无论我对你好,对你坏,你都可以无动于衷,不以为然。‘他冷傲的扬起下巴,自我解嘲。‘是我错了。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试问一个没有心肝的女人,凭什么值得人爱?好!我放过你!你走吧。‘
宇田雅治负气一扬手,围堵住街口的宪兵立刻散开一条路,让她通过。而其他十来名被困在包围圈的百姓,则是战战兢兢的缩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
‘谢谢。‘繁韵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出两个字。胸口的沉闷并没有因为得到他的特赦令而舒缓,反而撕心裂肺般折磨着她。利刃都有双面,何况那些伤人的话。在蛰疼他的时候,同样也将她扎得千疮百孔。她也有不舍,也有不忍,可也有她的无可奈何!有那么一秒,她真的期望能死在他的手上,那样就不会再有愧疚与不安,更不会为他而难过。
最终,他还是放过了她。带着无限的怨恨,放她走。如果不是真的在乎,又哪来的这般大度。假若她遇见的不是他,或许历史早已改写;假若他不是真情真意,她的下场必定与雅文一般。又何来轻易放过!
噙着满眼的泪水,繁韵难舍的背过身,脚步迟缓。
宇田雅治目送她离开,竟连一次回头都未有。如果她肯回过头,哪怕就一次,他都可以原谅她,什么都不再计较。然而事与愿违。本打算只用来拥抱她的手,最终只能举起枪,对准那远去的背影决然一枪——
‘44。‘他默念。子弹霎时飞射。
弹头与大地摩擦,飞溅起的碎石无情划破了女子的右脚踝。鲜血霎时染红裤脚,渗透进鞋帮的紫蓝。
并非凑巧,而是那一枪,本就是射在她脚旁。
繁韵怔了怔,低头望向伤处,殷红的血宛若最妖艳的玫瑰,招摇而危险。可她没有因此而放弃前进,或许心头的震惊早已敌不过心寒的彻骨。
她捏紧拳头,继续走着自己的路。哪怕泪水越流越多,脚步越走越凉。她都必须走完。
好吧。我还清了你一年。
还要继续吗?她凄楚的笑,等着那剩下的年月。
倏地,魔音再次响起。
‘43。‘
第二枪同样射在她脚边,只是换成了左脚。这下子连周围的百姓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替她悬高了一颗心。可繁韵依旧笑着,痛虽痛,但心债却减少了一年。值得了!
她继续走,无畏的走,只是速度越来越缓慢。
因为,她还在等。
——那剩下的五年时光。
当然,他不会令她失望。
迫不及待的扣动扳机,借此强行剥走一年又一年的回忆。只要全部射完,就再也不用想起——生命中曾出现过,她。
当一遍遍的枪响,子弹一次次从她脚边擦过,每一颗她都用心默算,牢牢记下:
44,第七年。
43,第六年。
42,第五年。
41,第四年。
40,第三年。
39,第二年。
还有,最后的一年,1938年。
偏偏这颗子弹没有如期而至。反倒使整条街陷入未有的沉寂。似乎大家都在翘首以待,都在畏惧——那最后一发子弹会射入何处。
繁韵停下脚步,不想再走,宁可傻傻等候着。可她在等什么,她自己都觉得迷茫,或许是个了断吧。
然而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时间筛去所剩无几的分秒……枪仍未响起。
为何还不开枪?是和她一样犹豫吗?
繁韵不敢回头,也不敢去想。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耐心而忐忑的等候着他最后的一枪。
因为这一发子弹代表着他们最初相识的年份。只要它一枪射出,便意味着七年前的一切统统回归原点,记忆删除为零。在他的记忆中不再有她,从此形同陌路。
蓦然,繁韵有些慌了。竟开始希望那一枪永远不要响起!
但是,不行啊……这个局面,不正是她执意要来的结果吗?如今再来后悔,已经为时已晚啊……
突然——…
最后一枪骤然响起,没有射向她,而是射进了一名百姓的肩上。男子倒地哀号,肩头染红了一片。霎时,挤缩成一团的百姓们更加惶恐,人人脸色煞白,生怕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繁韵自是没料会出现这种偏差,正急欲跑向那男子——
‘如果你敢碰他一下,我保证他会没命。‘阴冷的魔音再一次响起,语调与前几次截然不同,充满了残酷的讯号。
原来,不是偏差,而是他特意的!
愤然转身,她发现他的表情平静得不起一丝微澜。仿佛这等伤人的事情,不过是些不入眼的小事,不值一提。
繁韵反问自己:这个人是谁?怎会如此陌生?还是那个感动过自己的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