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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留神竟折断了一枚长指甲,痛得直抽凉气。这一痛,脑子却也清醒过来,望着那方手帕,竟不知自己发了什么疯。
不过是条脏手帕,还当是宝贝么?
云漪怔了片刻,自嘲地一笑,抓起湿答答的手帕,重重丢进洗衣篮子里。
换上睡袍,将长发凌乱打散,又将折断的指甲修好,云漪端详了下镜中容颜,将几滴香水洒在腕上。走到化妆间门口,回头看向洗衣篮子,到底忍不住,又鬼使神差地捡出了那条手帕。
那人握着她的手,用手帕擦去上面血污……想起当时一举一动,竟格外清晰。
楼下忽有汽车刹车声传来,云漪一惊,不及细想,匆匆将湿手帕塞进随身小手袋里。
(下)
管家陈太太谦恭欠身,将薛晋铭迎进小客厅。
虽不是第一次踏进她香闺,却仍被四下布置吸引。薛晋铭驻足环顾,小小会客厅里铺了长绒印度地毯,四壁挂着精细的伊朗密画,土耳其吊灯里不知掺入了什么香料,将房间里熏出撩人沉香。檀木陈列架上不是寻常珍玩,却是各色的刀。
一个喜欢刀的女人——薛晋铭负手微笑,各种女人他见得多了,也只有这个女人每次都能给他惊喜。旁人谁会相信,薛四公子夜夜豪掷万金,一手捧红这倾城名伶……半月过去,换作别的女人早该令他厌恶了,偏偏这个女人,却连卧房也未让他踏入一步。
第一次到她寓所,只到大客厅止步,第二次进到那维多利亚情调的小会客厅,第三次到二楼的古雅茶室,这是第四次……终于到了与卧室一墙之隔的小书房。
仿佛傲慢神秘的克丽奥芭特拉女王,横卧在宫殿最深处,每次只允许宠臣近前一步,诱人的一切就在你眼前,却隔着一道又一道的门,总也抵达不了女王的寝殿。
说不心急是假的,任何一个正常男人都不能抵挡这样的诱惑,他亦无数次遐想过她玉体横陈的风流,但比起男欢女爱的短暂愉悦,薛晋铭更享受这捕猎游戏的精神快意——做惯了猎人,偶尔享受一下被捕猎的滋味,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乐趣。
门外传来懒懒的脚步声,薛晋铭整了下领带,走到陈列架前,将一柄俄罗斯弯刀拿在手里闲闲把玩,只作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气。虽是心甘情愿宠着她,到底抹不下男人的颜面……自从那晚在梅杜莎翻脸,她竟一连三天给他冷遇。到头来还是他耐不住性子,从秦爷那里探了口风,主动上门来求和。
能让薛四公子放下身段,这般迁就的女人,也就这么一个。
薛晋铭抽出弯刀细细欣赏,听得推门声音,却故意不回头。
半晌不见身后动静,正诧异不耐,却听一阵咳嗽从门口传来。薛晋铭忙回头看去,见云漪慵然倚了门,水色丝缎睡袍只用丝带松松束在腰间,乌黑长发披散下来,几丝凌乱发缕贴着脸颊,似刚睡醒的模样,脸色透着冷冷的瓷白,唇上不见血色,一双眸子潋滟幽黑。
“这是怎么了?”薛晋铭急忙迎上去,一时忘了颜面,只顾心疼,“怎么憔悴成这样?”
云漪也不答话,懒懒倚门看他,神色里又似怨恨又似欢喜。
薛晋铭叹了口气,举起双手,“我已来投降了,对俘虏不能友善一些么?”
“也不知被谁俘虏了去,却来我这里讨人情。”云漪冷着脸,微略沙哑的语声越发撩人,眼里流露一丝妩媚笑意。薛晋铭笑而不答,探手勾了她腰肢,将门一关,低头便吻下去。
耀眼的鸽血红宝石坠子,配了细长链子从颈项垂下,似一滴鲜血凝在脂玉上。
薛晋铭亲手扣上链子,俯身在她颈后一吻,修长手指抚过云漪颈项,沿着纤细锁骨滑下,指尖触着那枚宝石,从镜子里凝视她双眼,“从此不许取下来,我要每天都看你戴着。”
云漪懒懒一笑,“不过是颗石头,你若喜欢,我戴着便是。”
薛晋铭陡然圈紧她身子,贴在她耳畔低声说,“这种石头,代表火热的爱。”
“哦?”云漪勾了勾唇角,“那不是送错了人?”
他挑眉看她,却见她淡淡笑道,“你那火热的爱,还是留给方小姐好了,我可无福消受。”薛晋铭立时明白过来,暗自心花怒放,脸上却装作委屈,“一个云漪已令我茶饭不思,哪里还有心思招惹旁人?”云漪二话不说,扯下链子掷回给他,“少来诓人,你当我是聋的瞎的?”
这几日来,薛晋铭天天同姐夫徐孟元在一处,少不得有方省长作陪,有方省长便少不得有他那娇蛮千金……外头早就传言薛四公子与方家千金婚约将近,薛晋铭心中有数,知道是方继侥故意散布出去,一心促成这门亲事。以方家的门第势力,薛家未必看得上眼,不过眼下还是用得着方继侥的时候,薛晋铭也就不置可否,权当多添一桩风流韵事。
“你同旁人吃醋也就罢了,似方洛丽那野丫头,我可从未拿她当女人。”薛晋铭贴在云漪耳畔笑语,“你知道,我对男人向来没有兴趣。”
云漪笑啐,“在我跟前这般贬低人家,却不知到了方小姐跟前又如何贬低我!”
薛晋铭又是发誓又是讨饶,左右却哄不转她,云漪越发不讲理,一口认定他移情省长千金,以至数日不来见她。薛晋铭只得承认,是他小心眼同她负气,云漪却仍是不依。
“怎么就碰上你这魔星!”薛晋铭无奈,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掌心贴在自己胸口,“好了,现在听着,我同你说实话……这几日是我姐夫到了,方家妇女也是陪他,不关我什么事。”
见云漪一脸不信,薛晋铭正色低声道,“这是真话,可不许传扬出去!我姐夫秘密来此,外间是不知道的。”云漪愕然,眸子一转,开口却叫他啼笑皆非,“可不是,连姐夫也来了,还说不是联姻!” 薛晋铭又好气又好笑,啐道,“尽会跟我胡搅蛮缠,他来办他的公务,同我有什么干系?”
“公务?”云漪笑道,“堂堂徐次长,办什么公务要躲躲闪闪,四少骗人的本事可变差了。”薛晋铭无可奈何,料定她也搞不懂什么国事,索性不耐道,“也罢,再同你说一次实话,信不信由得你——他来见几个日本商人,无需给外间知道,便以处置家事的名义过来,这样你可信了?”
云漪飞快抬眸,见薛晋铭面有不豫之色,显然不欲再说下去……徐孟元秘见日本商人,倒是个有趣的消息。见她总算不再抢白,薛晋铭方要趁机哄劝,却见云漪抬眸,悠悠抛过来一句,“谁问你姐夫,我管他做什么,他又不是你那方小姐。”
薛晋铭至此真是哑口无言了。
云漪倚了妆台,足尖挑了绣花尖头尼泊尔拖鞋,闲闲笑问,“方小姐美不美?”
薛晋铭一时脾气上来,回了她句,“你有兴趣,便自己瞧去!”
不料云漪扬眉一笑,挑衅地睨了他,“好得很,我正有此意。”
这倒将薛晋铭僵住,话已出口,若再收回岂不更显心虚……然而转念一想,明晚倒真有个机会,原是给霍仲亨接风的无趣晚宴,若携了云漪同去,正好给徐孟元看看。一来,证明他薛晋铭确实沉迷美色,胸无大志,好叫姐姐放心,不必提防他争夺家产;二来,若能以方洛丽刺激云漪,令二女争风邀宠,他当然乐见其成。
“查无此人?”霍仲亨回身,浓眉微拧。
副官低头道,“是,医生护士都以为是新来的修女,后来证实,并无那样一个年轻美貌的修女,无人知道她从何而来。”
“有这种事。”霍仲亨沉吟片刻,饶有兴味地看向副官,“你怎么看?”
“这……”副官脸色尴尬,憋了半晌,冒出一句,“我,我不信教。”
霍仲亨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年轻的副官越发面红耳赤,急急解释道,“当时在场的几个修女都看到她,后来平白却不见了人,就像来的时候,谁也不知几时多出这么个人……她们都说……她是……”
“是什么?”霍仲亨点燃雪茄,在椅中悠然坐下,微微一笑。
“是,天使显灵。”副官自己也觉得无稽,深知督军向来不信神怪之说,难免要被他斥骂了。闷头等了片刻,却见督军咬着雪茄,凝神沉吟,似乎已经走神。
“督军?”副官诧异,小心翼翼探问,“您相信有天使?”
霍仲亨抬眉扫他一眼,“你见过神仙长了扁毛满天飞的?”
副官给他呛住,哑口无言。
“洋人那点见识,以为会飞便是长了翅膀,把他们的神仙说得跟扁毛畜生似的!在我们中国的传说里,雷震子才长翅膀!”霍仲亨把玩着雪茄,继续教训副官,“我反对那些遗老遗少固步自封,但也绝不赞同你们崇洋媚外。洋人好的东西要承认,就说这雪茄这衣服,确实比咱们烟锅马褂来得方便;可文化这东西,我们老祖先淬炼了五千年,洋人岂能望及项背?再说……对了,刚才是说到什么?”
副官已被训得一头雾水,几次想提醒他离题万里了,却逮不着机会,现在总算松了口气,忍笑咳了一声,小声回答他,“刚才,您在说那修女的问题。”
“不对,是说天使。”霍仲亨讲话的逻辑极强,偶尔记错也能立刻抓回条理。
副官尴尬地点头,再次折服无言。
霍仲亨悠悠吸了口雪茄,吐出烟雾,若有所思道,“至于那位修女……我相信她还会出现。”
【心照不宣】
『公子献美,将军风流』
报纸上醒目的标题,配了夸张的漫画,文章里隐去了当事人真名实姓,却更加引人猜想。
秦爷将报纸啪的丢回桌上,取下烟斗,呵呵笑道,“好,很好,一出马便是一箭双雕,接下来只等好戏连场。”
云漪面无表情,懒懒靠在沙发中,盯了自己鲜红蔻丹出神。
一出献美计轰动全城,第二日街头巷尾的报贩都在叫嚷着同一个花边新闻——薛公子宴前献美,霍督军笑拥佳人。
云漪是薛四公子一手捧红的名伶,千金堆出的名头,光芒四射的出场……原来一切只是薛公子预谋已久的献美之计。至此舆论哗然,人人皆说薛晋铭心机深沉,见风使舵,谁也想不到,竟是他最早投向了霍仲亨,且是用了这样的手段。
非但方继侥没有想到,连李孟元也是措手不及。
晚宴次日,李孟元即刻启程回了北平,连薛晋铭的面也未见,显然对他背叛家族立场的行为大是恼怒。方继侥却是最尴尬的人,虽挽回了颜面,却乱了立场,顿时左右为难。
这样的关头上,真正当事人的声音反而被滔滔人言淹没下去。
霍仲亨携美而去,云漪藏入金屋,不再抛头露面……至于薛晋铭,若说他与此事无关,谁肯相信?薛晋铭做梦也没有想到,以他呼风唤雨、纵横花丛,竟也栽在一个女人手中,成了旁人的跳板和棋子,更在无知无觉之际,声名扫地,众叛亲离。
“一表人才的四少,难为你也舍得。”裴五立在秦爷身后,皮笑肉不笑地觑住云漪,见她毫无反应,又不阴不阳地笑道,“话说回来,如今有了霍督军这棵大树,啧啧……”
秦爷截断裴五的话,到底顾及云漪一分颜面,悦色对她笑道,“薛晋铭如今是恨绝了你和霍仲亨,却也拿你们没有办法,北平那头已够他伤神一阵子。接下来,你只需一心一意对付霍仲亨,旁人暂不必理会。”
云漪冷冷抬眸,“你真相信霍仲亨这么轻易被美色所迷?”
秦爷挑眉咬住烟斗。
“难道不是?”裴五撇了撇嘴。
云漪不语,秦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看起来,他也只是顺水推舟……”
“只是顺水推舟?”
“嗯,当时就是这样。”
“难道他们不是一见钟情,难道没有立即相爱?”
启安不可置信地瞪住艾默,对她讲述的故事,第一次提出了质疑。
艾默摘下眼镜,将旧笔记本小心地合上,不以为意地笑起来,“你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事?”
启安想说相信,却又犹豫了下。艾默接着笑道,“一见投缘我是相信的,可要这么轻易就钟情了,只怕爱情也太浅薄。”
听上去有些道理,但启安依然不能接受霍仲亨与念卿一开始并不相爱的事实。他是一个精神上的完美主义者,不愿意接受不完美的事物,哪怕那是真相。
“后来呢?”启安忍不住追问,“他们又经过了什么才彼此相爱?”
艾默嘻嘻笑,正要卖关子逗他,却诧异道,“噫,你怎么确定他们会相爱,照传说来看,他们不是应该成为一对怨侣吗?”
启安怔住,随口搪塞道,“我猜的,爱情故事里面若没有爱情,怎能讲得下去?”
见艾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启安移开目光,立刻打了岔,“你讲了整整一个星期,每天只讲一小段,这才讲到他们刚认识,故事也未免太缓慢了。”
艾默生气了,“再慢也好过你,整整一个星期,连复原图也未完成,不知几时才能开工!”
启安费了很多口舌解释修复工作的难度和障碍,艾默却一口咬定他没有效率,终于激起了启安的好胜心,“不如我们来比赛,看你先完成故事,还是我先完成工程!每人每天都要报进度!”
“一言为定。”
台灯的橘黄光线将房间映得很温暖,艾默靠在床头,对着摊开的旧日记本发呆。
翻到这里一连数页都是大片空白,泛黄的纸上只写一个日期,整页只有潦草的三五句话,字迹十分凌乱。艾默闭上眼,似能感觉到她书写时的悒郁烦闷,心中如有千言,笔下却一字难描。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写,艾默却能懂得——那一段日子,该是如履薄冰的艰难吧。
明处是霍仲亨的目光,暗处是秦爷的窥视,还有一个含恨而去的薛晋铭,如影随形的程以哲,蒙在鼓中的念乔,敌友难分的方洛丽……周旋在这些人中间,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剑悬顶上,她已没有选择,只有走出这一步险棋。
既然没有把握取得霍仲亨的信任,索性单刀直入,主动报上她的身份——她就是一枚棋子,一份礼物,一个温柔陷阱;她背后是政客的操纵,一切都是事先预谋,并没有所谓的邂逅。
她出现在他面前,以最坦荡的姿态,如同刺客剑不入鞘。
『仲亨,你看,我并没打算骗你。
如果忌惮,你可以拒绝;我却希望你是英雄,敢于直面一个女人的锋芒。』
翻过一页,只有这么两行字,落笔有力。
艾默情不自禁默念一遍,实在太过震动,终于脱口念出了声,“仲亨——”
那个名字终于从她口中念出,原来这两个字,竟似一声喟叹,令她再也念不下去。眼前陡然一热,泪水莫名涌上,艾默簌簌发抖,大口急促的喘气,被突如其来的悲伤击中。
胸口似有巨石压住,石头下面却有一个巨大的力量急欲夺路而出。艾默将身子蜷缩起来,用力捂住嘴,不让自己悲泣出声。
悲伤却似一只狰狞的兽,快要将人活活撕裂。
眼前是什么在晃动,猩红触目,冰冷刺骨,隐隐笑声从西面八方逼来……
艾默紧闭双眼,喘气越来越急,姣美面孔渐渐苍白、渐渐扭曲。
蓦的,一声凄惶尖叫,惊破深夜的宁静。
隔壁的启安猛然惊醒,从床上一跃而起,“艾默!”
一双大手握住她重重摇晃,捏得肩头生痛,将她自噩梦里拽回。
可那血红的泥沼依然吸住她双腿,令她动弹不得……“云漪!”霍仲亨的声音拔高,惊退梦中幻象。云漪霍然睁开眼,惊出一额的汗珠,直直盯了他,满目都是惊惶。不待霍仲亨开口,她已扑进他怀里,身子瑟瑟发抖。
隔了大衣仍觉出她身子的单薄,霍仲亨怔了怔,默然将她揽住,“梦见什么了?”
云漪下意识一颤,似又见到满目猩红,温热腥浓的血汩汩从那人咽喉冒出……不,不能说,那是个永久尘封的秘密,谁也不会知道。
“我梦见,怪物。”她在他怀中瑟缩了下,习以为常地说谎。
他也习以为常听出了她的谎言,并不拆穿,笑着拍了拍她后背,“这不是好好躲在怪物怀里吗?”听他将自己比做怪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