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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毛战记-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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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已经过了十六楼的住宅区,来到十七楼。这里也是住宅区。这时候,詹丝才意识到她已经将近一年没来过这里了。好几个孩子正沿着楼梯井往上冲,互相追逐,差点撞上那些爬得慢的人。十九楼是学校区,就在育儿区楼上。那些上楼的人边走边聊,有人提到学校放假了。詹丝猜得出来,那除了因为老师预料到很少学生会来上课(因为爸妈要带孩子上去看风景)之外,其实老师自己也不太想上课,所以就干脆放假。他们经过学校区的楼层平台时,看到地上有粉笔画的跳格子游戏,不过被人踩来踩去,已经模糊了。有好几个孩子坐在梯板内侧边缘,抱着栏杆,两脚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看得到破了皮的膝盖。他们本来都大声尖叫,互相叫骂,可是一看到大人就立刻安静下来,变成窃窃私语。

他们走下最后一级楼梯,踏上育儿区的平台,这时候马奈斯说:“还好到了,我需要休息一下。你确定他在吗?但愿这位老先生没有上去看风景。”

“他一定在。”詹丝说,“艾莉丝已经发过电子邮件给他,通知他我们会来。”

他们挤过平台上的人群,停下来喘气。马奈斯又把水壶递给她,她灌了一大口,然后把水壶拿到眼前,从凹凸不平的金属壶身上看着自己的倒影。

“没问题啦,你样子看起来很不错啊。”他说。

“哦,你是说我看起来有首长的样子吗?”

他大笑起来:“不光是有首长的样子而已,还有别的。”

马奈斯说这话的时候,詹丝注意到他苍老的棕色眼珠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不过,也许是她看错了,说不定那只是他把水壶拿回去凑到嘴上的时候,水壶的反光照在他眼睛上。

“两个钟头走了二十层楼,好像走得太快了点,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我们有这样的进度。”他擦掉胡子上的水渍,然后反手伸到身体后面,想把水壶塞进背包里。

“我来吧。”詹丝拿走他手上的水壶,塞进他背包上的网袋里。“还有,等一下进去,你不要开口,让我来跟他说。”她提醒他。

马奈斯两手一摊,意思是他本来就没打算开口,接着他站到一边,拉开那扇厚重的铁门。他本来以为生锈的铰链一定会发出刺耳的“嘎吱”一声,但没想到,一点声音都没有。詹丝也吓了一跳,这扇门竟然没声音。全地堡上上下下的门,每一扇都已经很老旧,开开关关都很刺耳,她已经习惯了。这种门每一楼都有,而且都很吵。不过,这扇门的铰链加了润滑油,显然有人很用心在保养,要保持绝对安静。另外,等候区墙上的标志更证明了他们观察得没错。标志上用粗体字写着“保持肃静”的字样,旁边还有一个手指抵在嘴唇上的图案,上面有一个红色的圈圈,圈圈里有一条斜线。这个育儿区显然严格要求安静。

“上次我来的时候,好像没这么多标志。”马奈斯嘀咕了一句。

“说不定你太忙了,根本没注意。”詹丝说。

这时有个护士隔着玻璃窗看了他们一眼。詹丝用手肘顶了马奈斯一下。

“我是詹丝首长,我要见彼得·尼克斯。”她对那个护士说。

护士看着她,眼睛眨也没眨:“我知道你是谁。我的票是投给你的。”

“噢,对了,呃,谢谢你。”

“请进。”护士按下桌上的一个按钮,旁边那扇门立刻发出蜂鸣声。马奈斯推开门走进去,詹丝跟在他后面。

“麻烦一下。”护士举起两件折得很整齐的白袍。詹丝伸手接过来,递了一件给马奈斯。护士领口别了一个名牌,上面有一个手写的名字。她叫玛格丽特。

“麻烦把袋子交给我。”

玛格丽特口气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威严。詹丝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闯进这个小女孩的地盘。刚刚“哔哔”声一响,她走进那扇门的时候,她就已经矮了一截。她把拐杖靠在墙上,卸下背包放在地上,然后穿上白袍。马奈斯挣扎了半天,怎么穿都穿不好,玛格丽特实在看不下去,就走过去帮忙,帮他拉直袖子。后来,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白袍套在他的牛仔布衬衣上,然后两手抓住布腰带的两头,左右看了半天,好像不知道该怎么绑。后来,他先看着詹丝在腰带上打了一个结,然后,他自己手上一阵忙乱,终于勉强绑好腰带,束紧白袍。

“干吗?”他注意到詹丝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忍不住就发作了,“所以我才要用手铐嘛!我就是一直学不会打绳结嘛!怎么样?”

“六十年了。”詹丝说。

这时玛格丽特又按下桌上的另一个按钮,伸手指向门厅:“尼克斯大夫在育儿室。我会通知他你们来了。”

詹丝走在前面,马奈斯跟在后面。他还是不罢休,继续追问:“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我只是觉得你很可爱,真的。”

马奈斯哼了一声:“都这把年纪了,什么可爱不可爱。”

詹丝暗自笑了一下。走廊的尽头是一道双扇门。她走到门口,停了一下,轻轻推了一下门,推开一道缝。育儿室里灯光昏暗。接着她把门推开,两个人走进去。里面是等候室,看起来很简陋,不过很干净。她忽然想到,她曾经去过中段楼层的育儿室,陪一个朋友等着抱回新生儿。印象中,那间育儿室和这里很像。隔着一扇玻璃墙,可以看到隔壁房间里有几座婴儿床和摇篮。詹丝不自觉地伸手去摸摸髋关节,那里有一个小硬块。那是她一出生被就植入的避孕器,一辈子都没有取出来。一次都没有。此刻,站在观察室前面,她忽然想到,这一生她失去了什么。为了她的工作,她放弃了什么。

观察室里灯光太暗,看不清楚,看不到那些婴儿床里是否有哪个小婴儿正在挥舞着小手小脚。当然,地堡里只要有婴儿出生,一定会通知她。身为首长,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她一定会签署出生证明,致赠一张签名贺卡。然而,随着岁月的累积,她已经分不清楚哪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哪一对父母住在哪一楼,想不起来某个孩子是他们的第一个还是第二个。她不得不承认,在她脑海中,那一张张的出生证明已经渐渐变成单纯的一张文件,一种例行公事。想到这个,她心里有点难过。

这时候,她看到婴儿床和摇篮间有个人影。那个人正朝她走过来,手上拿着一个写字板。在观察室昏暗的灯光下,板上的金属夹和金属笔闪闪发亮。那个人显然很高,不过走路的姿态和身形看起来像个老人。他慢慢走着走着,走到一个摇篮旁边,好像注意到什么东西,立刻弯腰去看。一片幽暗中,只见金属夹和笔的光芒微微晃动,看得出来是他在写字板上做笔记。后来,他做好了笔记,然后就走到房间另一头,打开一扇很大的门,来到等候室找马奈斯和詹丝。

这时候,詹丝发现彼得·尼克斯看起来很有威严,高高瘦瘦,不过,那种瘦和马奈斯不一样。马奈斯的肢体动作有点迟钝,但彼得却是精瘦结实,身材像个运动员,看起来很像她见过的几个运送员,他们一步就可以跨上两级楼梯,那种身材会让人觉得他们天生就是这么强健有力。另外,大概是因为个子很高,所以会让人觉得他充满自信。彼得伸出手,詹丝握住他的手,那一刹那,从他握手的劲道,詹丝感觉得到他的自信。

“你还是来了。”尼克斯大夫就只简单说了一句。他口气很冷漠,感觉得出来他有点意外。他和马奈斯握手的时候,眼睛还是看着詹丝,“我跟你的秘书说明过了,我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自从二十年前茱丽叶去当学徒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她了。”

“嗯,我就是想跟你谈这件事。”詹丝转头瞄瞄旁边的长椅,脑海中又开始浮现一幕幕画面,仿佛看到有人坐在那张长椅上迫不及待地等着,有的是老爷爷老奶奶,或是一些叔叔阿姨,他们陪孩子的爸爸来抱回小婴儿。“我们在这里坐一下吧?”

尼克斯大夫点点头,抬起手比了个手势,请他们过去坐。

“每次在招募人员之前,我都会非常谨慎。”詹丝面对着大夫,仔细说明,“到我这个年纪,我想,我任命的每一个审判官和保安官,很可能在我死后都还在任,所以我必须谨慎挑选。”

“但不一定每个都这样吧。”尼克斯大夫微微仰起头,他那清瘦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变化,“我的意思是,不一定每个都还在任。”

詹丝咽了一口唾液。马奈斯在座位上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你一定很在乎自己的家人。”詹丝赶紧转移话题。她知道他只是说出自己注意到的事,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因为你宁愿选择这么艰苦困难的工作,而且之前还当了很久的学徒才能正式工作。”

尼克斯点点头。

“那么,为什么你和茱丽叶从来不见面?我的意思是,你们二十年都没见过面。她不是你唯一的孩子吗?”

尼克斯微微撇开头,眼睛看着墙上。这时候,詹丝的注意力也被引开了,因为她看到玻璃墙里有另一个人影在动。有个护士正在巡房。詹丝心里想,观察室一定还有另外一扇门通向产房,而此刻一定有个刚生产完的妈妈在里面。她一定很疲惫,正在休息,满心期待医生赶快把她的心肝宝贝交还给她。

“我另外还有一个儿子。”尼克斯大夫说。

詹丝忽然忍不住想去拿她的背包,把里面的文件夹拿出来看。不过,此刻背包并不在身边。这一家人的资料,有某个细节她没有注意到。茱丽叶还有个兄弟。

“你不可能会知道。”尼克斯显然看穿了詹丝首长的表情,“他死了。技术上来说,他根本还没有生下来。抽签的机会只好让给别人。”

“很遗憾——”

她忽然有一股冲动想去握住马奈斯的手,但她还是忍住了。几十年来,他们两个始终不曾再有过那种亲昵的碰触动作,就连不小心碰到的情况都很少。但此刻,那种哀伤的气息几乎打破两人之间多年的禁忌。

“我们本来想帮他取名叫尼可拉斯,那是我祖父的名字。他早产了,体重才六百八十克。”

先前他说话的时候,是很典型的医生口气,冷静不带感情,但此刻,他的声音忽然流露出莫名的哀伤。

“他们帮他插管,把他放进保温箱,可是因为……并发症。”尼克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当时茱丽叶才十二岁。你应该不难想象,她跟我们夫妇一样,好兴奋,因为她快要有个小弟弟了。原本再过一年,她就要去当她妈妈的学徒。她妈妈是接生护士。”说到这里,尼克斯抬头看着她。“不是在这个育儿区。这个我要说明一下。而是中段楼层那个旧育儿区。当年我们都在那里工作,当时我还只是实习医师。”

“那茱丽叶怎么样了?”詹丝首长还是不懂他说的这些有什么关联。

“结果保温箱失效了,所以尼可拉斯——”大夫撇开头,抬起手想去揉眼睛,但最后还是放下手,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好意思,我还是会不自觉地叫他尼可拉斯。”

“没关系。”

詹丝首长已经握着马奈斯的手。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去握他的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举动。不过,大夫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或者说,他根本不当一回事。

“可怜的茱丽叶。”他摇摇头,“她非常懊恼,简直像发疯了一样。一开始她认定那都是露妲害的。露妲是一个很有经验的接生护士,可惜我们的儿子本来就希望渺茫,除非奇迹出现。她已经尽力了。我跟茱丽叶解释过,而我想她应该也懂,不过,她还是需要找个人来恨,来泄愤。”说到这里,他对詹丝点点头。“女孩子在那个年纪,你应该懂吧?”

“虽然已经这把年纪了,不过我还记得自己年轻的时候,你信不信?”詹丝故作轻松地对尼克斯大夫微笑了一下,而大夫也对她苦笑了一下。这时候,她感觉到马奈斯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一直到后来,她妈妈也死了,她才认定一切都要怪那个坏掉的保温箱。嗯,说起来,也不能怪那个保温箱,应该要怪的是,保温箱太老旧,无法保养,状况很不好。其实,不光是保温箱,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快坏掉了。”

“你太太是怎么死的?因为那个并发症吗?”詹丝怪自己太粗心,资料档案看得不够仔细。

“我太太是自杀的。一个礼拜后,她就自杀了。”

这时,大夫讲话的口气又恢复那种医生特有的冷静而不带感情。詹丝心里想,这会不会是一种心理防卫机制?是不是经历过这样的悲惨伤痛之后,他必须用这种冷静来武装自己,才活得下去?或者,那是他天生的性格?

“我好像记得那件事。”副保安官马奈斯忽然开口了。从刚刚进门跟大夫打招呼之后,到现在他没说过半句话。

“死亡证明是我自己写的,这样我才能够改写一个死因——”

“你……你承认你篡改死因?”马奈斯好像快要跳起来了。詹丝大概猜得出来他想干什么,于是赶快用手按住他。

“违法吗?当然,我承认。不过,就算我篡改死因想隐瞒,也是白费功夫。虽然茱丽叶年纪还小,但她实在太聪明了。她知道真相,所以她才会受不了——”

他忽然停住了。

“才会怎么样?”詹丝首长问,“发疯了吗?”

“不是。”尼克斯大夫摇摇头,“不是发疯。她受不了才会跑掉。她申请转换见习项目,要求到最底层的机电区见习,到工厂当学徒。本来她年纪还太小,还差一岁才能去工厂,但我还是同意了。我签了字。本来我以为,她去了之后,尝过底层生活的滋味后,自己就会回来。可是我错了,我实在太天真。我还以为放她自由对她会有好处。”

“所以,从那以后,你就没有再见过她了?”

“见过一次。几天后,她妈妈葬礼的时候,她回来了。她自己一个人上来,参加葬礼,拥抱了我一下,然后就下去了。后来我听说,她一路上都没有休息。后来,我一直想办法打听她的消息。我有个同事在底段楼层的育儿区,他偶尔会发电子邮件给我,告诉我一些消息。没想到,她竟然成为底段楼层的风云人物,永远都有她的消息。”

说到这里,尼克斯停下来,忍不住笑起来。

“你知道吗?她小时候,我只觉得她很像她妈妈,没想到,她长大以后反而越来越像我。”

“我打算任命她当保安官。那么,据你所知,她个性上有没有什么缺点会导致她无法胜任保安官的工作,或者根本不适合当保安官?保安官的工作性质,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尼克斯转头看看马奈斯,打量他全身上下。马奈斯身上的白袍很凌乱,胸前敞开,露出那枚铜质的警徽,还有绑在腋下的手枪套。“她要负责管理全地堡的保安人员,发号施令,对吧?”

“差不多。”詹丝说。

“为什么会找上她?”

马奈斯清清喉咙,“她帮我们查过一个案子——”

“祖儿?她跑到上面来?”

“没有。是我们到底下去查案子。”

“她没有受过训练。”

“没有任何一位保安官真正受过训练。”马奈斯说,“那种工作有点像是……行政管理。监督地堡的居民。”

“她不会答应的。”

“为什么?”詹丝问。

尼克斯耸耸肩。“见过她之后,你就会明白了。”说着他站起来,“我是很希望能够多陪你们一下,可惜,我得回去做事了。”他瞄了那道双扇门一眼。“很快就会有一家人要进来,我们必须——”

“我了解。”詹丝站起来和他握握手,“谢谢你跟我们见面,耽搁你那么多时间。”

他忽然笑起来:“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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