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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比烟花寂寞-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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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利听了如释重负。

她一转头,扬声说:“爸妈已经下来。”

瞿氏夫妇是一等良民,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结缡十载没有生养,欣然领养马利,瞿夫人根本是马利的亲姑母。

马利在养父母家如鱼得水,一点遗憾都没有。

马利替我们介绍,我们又忙着介绍石奇。

瞿太太很客气,一直说:“马利,你不认得这位大明星?天天在电视上都可以看到的。”

马利礼貌地微笑,但是双眼中茫然神色证明她根本不知道谁是大明星,认不认得出石奇的身份不要紧,弊在她压根儿没发觉石奇有什么过人之处。

呵石奇碰到克星,魅力无法施展。我暗暗庆幸,否则这小子不知要搞出多少事来。

石奇身受的错愕使他活泼闪烁的性格大大逊色,他真的遵守了他的诺言,他只坐在一角,不发一言。

我们刚要坐拢吃饭,门铃一响,马利立刻去开门,马尾巴抖动着,无限娇嗔。

“是罗伦斯。”马利欢呼。

这个才是真命天子呢,她挽着他的手臂进来。

一比就比下去了。

罗伦斯与石奇一般的年纪,一般的浓眉大眼,但是人家多了一份书卷气,一股清秀腼腆拘束的天真,一比就把石奇贬成江湖客,人家的灰色卡其裤沉实美观,人家较为老土的白衬衫配合身份,石奇这时候看上去像……也就是像个电视明星,随时上台接过麦克风就可以张口唱歌。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

这边厢罗伦斯与马利匆匆喝了碗汤就到书房去谈心。

瞿太太摇头,“这孩子,没礼貌。”

“少女情怀总如诗。”我微笑说。

石奇低头喝汤,不出声。

其实他不必难过,影迷还是有的,那种十三四岁,还在念初中的小女生。上了大学打算攻硕士的马利自然不是其中一分子,即使有偶像,也是作家画家类。

我们把清淡美味的菜吃完,佣人端上水果。

马利才把罗伦斯送走。

她拍拍手过来,净在碟子上挑草莓吃。

瞿太太笑说:“把她宠坏了,见不得人。”

马利只是笑。

这个女孩子一脸的幸福满足像是要滴出来似的。

编姐轻轻说:“谁说世上没有快乐的人?哪个诗人或哲学家再发牢骚的话,就介绍程马利给他。”

“真漂亮,”我说,“马利真好看。”

瞿太太说:“哪里哪里。”

因为在马利身上找不到意犹未足的怨怼,她眉梢眼角是开朗的、快乐的。

所以马利是我们见过最美的女孩子。

饭后我们要告辞,被马利留住。

她把我们拉到房内,可怜的石奇一整个晚上变为陪伯母谈话的配角。

马利问我们:“那个人是谁?”

我微笑:“你说石奇吗?”难道终于对他有兴趣了?

“好奇怪的一个人,头发故意梳几绺下来,垂在额角上,剪个时髦的式样,但只具形式,没有神髓,还有那身白衣白裤,哗,就差一顶水手帽——”她笑得弯下腰去。

我与编姐再一次面面相觑。

我有点气馁,觉得凄凉,怎么搞的,现在时代究竟进步到什么地步了?为什么我们颇认为新奇美观的事物,马利这女孩子会觉得老土与可笑之至?

我们的生活是否太舒适,因循之极,已与时代脱节?

我真得好好投人社会,做一点事才行,否则这样春花秋月,怎生得老?

我默默无话可说。

马利反问:“你不觉他滑稽?”

我连忙说:“别在他面前说。”否则他真会服毒。

马利微笑:“梁阿姨徐阿姨,你们说,罗伦斯是否比他好得多?”

恋爱中人都是这样,希望别人赞他的爱人,比听人赞他自己还高兴呢。

我很识相,立刻说:“当然,马利,罗伦斯很配你。”

她很得意,仰仰精致的下巴。

马利运气好,爱上她应当爱的人,只为这一次,我原谅了月下老人,他终于做了件好事。他所办的其他个案,惨不忍睹。

我取笑马利,“真看不得你这么快乐,照情理说,你应当凄惨地寄人篱下,悲苦地做一个失去母爱的小孩才是。”

马利笑着耸耸肩。

如果弄得不好,她爱的不是罗伦斯而是石奇,也有得苦头吃。偏偏她能够趋吉避凶,不可思议。

我们还有什么话说呢。

“马利,我们祝你幸福。”

马利有信心地笑:“那是一定的。”

编姐说:“好极了,别忘记保持联络。”

我们三双手握在一起,马利喜欢我们,正如我们喜欢她一样。

她送我们出客厅。

瞿太太倒是很欣赏石奇,频频说:“原来越是大明星,越没有架子,现在我懂得了。”

我们告辞。

归途中我与编姐大大地抒发了感叹:包括:“在那样的青春之下,怎能不低头”、“马利这一生大概还没有伤过心”、“姚晶让女儿住在瞿家,再正确没有”。“幸福没有标准,当事人觉得好就是好”……

石奇没了声音。

我转头看看他,他正在低目沉思,不知想什么。

我问他:“闷?”

他不回答。

“老闹着要见马利,见过之后,印象如何?”

他“哼”一声。

我觉得好笑。我说:“跟姚晶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还不满意?”

“有什么用?根本没有灵魂,如一个照姚晶外型做的塑胶娃娃。”他闷闷不乐。

我冲口而出,“不!马利不是那样的,你不欣赏她就算了。”

他们两个年轻人都把对方贬得一文不值。

“我永远不会爱上像她那样的女孩子。”

“感谢主,你不会。”是我们的答案。

石奇说:“对人太不客气。”

我们暗暗好笑,他一向被女人宠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神仙妃子如姚晶都与他有过一段,这口气叫他怎么吞得下。

我说:“别太狂了,将来年老色衰,你才知道。”

“踩我吧,趁兴头里尽情糟蹋我吧,”他没好气,“难道我不会为自己打算?你放心,我不会问你们借。”

石奇早已被证实是个小气鬼。

编姐说:“谁对下半生有把握?你别听佐子胡诌,她又有什么万年的基业?”

编姐说:“佐子一向无隔宿之粮,又自鸣风流,不肯坐写字楼,将来有得苦吃。”

我气道:“你这个小人,你又比我好多少?”

“我有固定的工作,明天我要回《新文报》去。”

我冤屈地说:“石奇,我同你联合起来,赶她下车。”

大家乱笑一阵。

我们在半途把石奇放下。

在他公寓楼下,照规矩有一班小影迷在徘徊恭候,见到偶像的影子,连忙围上来。

平时石奇未必有这么好的耐心,但他今夜刚刚惨遭空前的冷落,需要群众的力量来恢复他的自信及自尊,于是出乎意料之外地和蔼可亲,一个个替他们签名,甚至回答问题。

我叹口气,人是犯贱的,不失去一样东西,不知道那件东西之可贵,平日还嫌影迷啰嗦呢,多要命。

就像写作人嫌读者庸俗,活得不耐烦了。

也不是不像我一直觉得与寿林难以沟通,以致今日心如刀割。

我忽然抓住驾驶盘。

编姐大惊失色,“你发神经。”

“驶到杨宅去。”

“干么?”

“我要去见他。”

“来不及了,说不定等到的是两个人,他与他的新女友。”

“我不管,我要亲眼看到。”

编姐无奈,将车转弯。

我又羞愧,“不不,还是回家吧。”

“小姐,你怎么了?”

我又说:“去,去杨宅。”

编姐叹口气。

车子停在杨宅门口。寿林家住两层楼的小洋房。自街上可以看到他卧室的窗户,我们抬头,他房间可没亮着灯。这么晚还没回家,由此可知他的日常交际生活丝毫不受影响,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他略为我动气,规劝过几句,是无可救药,也就算数。

“叫他呀。”编姐说,“他可以听得见。”

“他人不在。”

“也许只是不开灯,”她讽嘲地说,“在黑暗中思念你的倩影。”

“算了,明天你上班,说我问候他,我们走吧。”

“怎么,欲与姚晶比寂寞?”她推开车门,忽然扬声叫道:“杨寿林出来玩!杨寿林,出来玩!”

我大吃一惊。

她索性下车去按门铃。

这一带多么幽静,被她一闹,屋里顿时骚动起来,我看到杨伯伯、伯母在露台探出头来,又听得杨伯母问丈夫,“什么地方来的小阿飞?”

又有一把声音说:“爹,我都那么老了,还有什么小阿飞朋友?”

“是我们。”编姐叫出来。

“哎呀。”杨氏三口失声。

寿林来开门给我们,一迎面就喝问我道,“喝醉了是不是?”

我不出声,傻笑。

编姐同寿林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女朋友好好地来看你,你老是没好声好气,人倒不是坏人,吃相难看,怪不得佐子要生气。”

寿林不响,他穿着家常便服。

在街灯下,我问:“没有出去?”

寿林瞪我一眼,“出去你还看得到我?”

编姐在一旁指点,“寿林,别像赌气的孩子。”

我说:“我们走了,你早点休息吧。”

编姐又发言:“你专程来找他,何故又怕难为情?两人都口不对心。”

有人做旁白,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缓和起来。

我由衷感激编姐,有谁肯充当这种默片角色?只有吾友梁编辑。

“进来坐。”寿林说。

“我也跟进来,免得一句话说僵了,两人又宣布再见珍重。”

寿林与我对望着,不知什么滋味。

在书房坐下,寿林又忍不住发话:“公事完毕了?‘姚晶的一生’可以脱稿了?”

编姐问:“你为什么老不饶她?”

“没有呀,我只不过问候她而已。”

编姐安慰我,“不要紧,他口气这么讽刺,表示仍然在乎,要是真对你客气,那就是陌路人了。”

我点点头。

幸好寿林并没有赶编姐走。

我问:“你有女朋友了?”我们像在上演滑稽楼台会。

“你来盘问我?不,我没有女朋友。”

“怎么,”编姐问,“那日人家在餐厅吃饭看见的是谁?”

“那是我弟弟的女朋友,自纽约来——喂,我有什么必要向你们解释?”

我忽然觉得事情尚有三分希望。

“佐子,”寿林恼怒,“你不能对我呼之来,挥之去,我有没有其他女人是另外一件事,你不可以把我当一个闲人,专陪你徐小姐在无聊时消遣。”

“她也应有自己的事业。寿林,你该体谅她,多年来她一直陪你进进出出,她好不容易有机会追一段有价值的新闻,你就勃然大怒。寿林,也许你认为微不足道的事物,对她来说却是非常重要,你难道不能用她的目光来衡量这件事?”

我一直点着头,我巴不得可以向她叩头。

“算了吧,难道还要佐子重新追求你不行?况且当年追人的明明是你,《新文报》百多双眼睛都是目击证人。”

寿林像是被掴了一巴掌,做不得声。

“男人不要小气,将来她要为你十月怀胎生孩子的,多么辛苦。”

寿林仍是喜欢我的,从他眼睛可以看得出来。否则生一打孩子都没用,人头落地也没有分数。

寿林鼓着气,不发一言。

“怎么,打算对坐到天明?”编姐瞪着我。

我只得说:“我的气也太大了一点——”

寿林不接受这种道歉。

我只得再进一步说下去:“不是不后悔——”

他仿佛在听了。

“——姚晶这样美这样出名,然而她爱的人不爱她,爱她的人她又不爱,一点用也没有,”我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还是觉得有必要说下去,“寿林,至少我与你是一同发光发热,我们不要错过这一段感情。”

编姐怪叫起来,“你饶了我吧,我浑身起鸡皮疙瘩,隔夜饭都要呕出来了,这种不是人讲的话,你说来作啥?”

我尴尬地笑,但不知恁地,鼻子一酸,眼泪缓缓流下来,气氛对白环境完全像上演苦情戏。

寿林双目亦发红,他说:“我们都太刚强,现代人以强为荣,宁死不屈,佐子,我很高兴你说出心中的话,我明白了。”

我哽咽地说:“当我死的时候,我希望丈夫子女都在我身边,我希望有人争我的遗产。我希望我的芝麻绿豆宝石戒指都有孙女儿爱不释手,号称是祖母留给她的。我希望孙儿在结婚时与我商量。我希望我与夫家所有人不和,吵不停嘴。我希望做一个幸福的女人,请你帮助我。”

寿林忽然握紧我的手。

不知是爱他还是内心恐惧发作,我之泪水如江河决堤。

在这之前,不要说是寿林,连我自己,都以为自己可以游戏人间一辈子。哭?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最真情流露的一次。

露得多会死的。

寿林与我拥抱。

过很久很久,我俩抬头,看到梁编辑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仿佛不相信有如此缠绵、肉麻的此情此景。

我解嘲地说:“我不打算做现代人了,连生孩子都不能叫痛。我希望能够坐月子,吃桂圆汤。我不要面子,任你们怎么看我,认为我老土,我要做一个新潮女性眼中庸俗平凡的女人。”至紧要是实惠,背着虚名,苦也苦煞脱。

编姐笑说:“但凡在事业上不得意的女人,因为该路不通,都嚷着要返朴归真。这同女明星没戏拍时去读书是一模一样的情意结。”

也许她说得是对的。

那夜由编姐送我回家。

她说:“同你这么熟才不怕你厌恶,没有爱情虽然也可以白头偕老,但我看你忍功没有那么到家。到底你爱不爱寿林,抑或看见姚晶的例子,害怕到呕,所以才匆匆去抱住他的大腿?”

我不能回答。

除了像瞿马利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谁也不能一是一,二是二地回答这个问题。

我把最后的两章书留给编姐写。

她问:“有没有两人合著的小说?排名是否照笔划?”

我觉得没有事比联名著书更可笑的了,做艺术,志向要高,名作家单独出书还来不及,怎么会把作品送去与人共着一条裤。

于是我说:“用你的名字吧。”

“什么,你为这本书差点丢掉一头好婚事……”

“是‘差点’。你别再客气了,你的功劳最大,用你的名字是很应该的,你可以在扉页提我一下。”

“那我也不客气了。”

很好,不虚伪就是好。

她开始上班,百忙中还筹备书的封面等。这本书对她来说,比对我重要得多。

我与寿林则在考虑结婚。

父母一听得我要成家,立刻赶来。

见到寿林,他们很满意,在杨伯伯面前把寿林赞得天上有地下无,然后大大糟蹋我一番,把我形容得似吃人之生番,还盼杨家多多管教之类。

我第一次发觉父母这样滑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一招又得手。

编姐在一角听完这一场对白,很是感慨。

她说:“越是古老的手段越有用。你一用女人原始本钱的软功,寿林就服帖了。”

编姐说:“此刻徐伯母一顶顶高帽子丢过去,杨伯母便马上迷失方向。你说,靠真本事有什么用?做死了老板也不知道。”

我笑说:“别眼红,赶明儿我教你这套功夫。”

“你妈妈送什么给你陪嫁?”编姐问。

“我希望是首饰。”我说。

“现钞好。”

“宝石也保值。”

“兵荒马乱时卖给谁?”

“戴着漂亮,逃难也值得。我可不要她们老派的,镶得凸出来那种,我要蒲昔拉蒂。哗,穿白衬衫配件牛仔裤,梳条马尾巴,但是戴一副蒲氏的大蓝宝镶钻白金耳环,你想,多么够格。”

编姐微笑道:“姚晶有伴了。”

我寂然,“我要到姚晶处去扫墓。”

“与马利约着去吧。”

“马利?你应当知道,她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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