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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丕瑶吃过早饭。站在庭院里。看着随风飘荡地几片树叶。想到明天就要上任理政了。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理过政。而明天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理政一样。
马丕瑶笑了。
下午未末。风渐渐温柔了。浑沌地云雾也谈薄了。太阳像个大橙子似地坠在天空地西南角。
马丕瑶怎么也按捺不住激动地心情。他突然心血来潮。想到海沿看看几个月前修建地海防工程。便吩咐车夫备车。带着几个侍从出门而去。
海防工程依然在:沿海新修复的桥桩,近海面上载满巨石的大船,加造的木排,和上面拴系的铁链猫缆……
此时此刻,这些海防工程就像身怀文韬武略而又无用武之地的大将军,此时正默默地伫立在海鸟飞过的海风中,伤心、寂寞而又悲壮地注视着无际的海平面。
马丕瑶看到这些分离了几个月的海防工程,一阵兴奋之后,不禁伤感起来,手扶那些还没有装上大船的巨石嚎啕大哭,任海风吹乱他灰白的头发,任海风吹袭他斩新的官袍。
止住痛哭,他便一动不动地坐着,默默地望着没有完工就停下来的海防工程,像是在与它们用心交谈、倾诉。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从遥远的海平线上消失之后,马丕瑶才缓缓站起,披着黄昏的雾霭,顺着来时的木桥往回走。走到官车跟前,无言地冲车夫和侍从摆摆手。示意他们跟在后面,与他保持一段距离。他想通过漫走,消散刚才看到海防工程后的悲伤。
马丕瑶这次,没有走卧病之前习惯走的那条宽敞的大路,而是绕着一条偏僻的幽路走。他想看看禁赌之后的偏街暗巷,还有没有那种家破人亡的凄哭声。
他一味地向前走,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突然感觉累了,猛然停下沉重的脚步,回头遥望车夫和侍从,却惊呆了。
黄昏模糊的暗巷里,根本没有侍从和车夫的踪迹。有的只是几个手持利刃、黑衣劲装的蒙面人尾随在他的身后。
马丕瑶一怔,他知道,这些黑衣劲装的蒙面人是跟踪自己的,便转身站定,面向蒙面人:“诸位是何路英雄?为何跟在老夫身后,老夫的侍从和车夫呢?”
“自身不保,还顾及侍从和车夫,真不愧是马大人呀。”蒙面人中走出一个头目。
“哦?老夫何处得罪英雄了?”
“别口口声称英雄,在下在马大人面前不配这个称号。”
“哦?你我之间有积怨吗?”
“这倒没有,只是奉命送马大人上路。”
“奉命?”
“是的,奉主子的命。”
“哦?”马丕瑶这才意识到危险迫在眉睫,因为面前的蒙面人不是为钱财和恩怨杀自己的,而是奉命。奉命呀!那说明他受人指使,若指使的人若来自私怨,还可以竭尽全力化解,如果指使他的人来自官方,特别是来自顶头上司,那自己恐怕难逃这一劫了。
蒙面头目见马丕瑶吃惊而迷惑,便冲身后摆摆手,让几个手下远远避开,这才走近一步,竟双手抱拳,躬身深施一礼,语气阴柔而假惜地说:“马大人,天地有阴阳,人间有善恶,你禀正扬善,必为阴恶所不容。马大人,我深知你的为人,可有时,有些公正之人必须死于公正。”
“哦?”马丕瑶吃惊地一怔,静等着听蒙面人的分解——分解他这个公正人为什么必须死于公正。
“因为您这位公正的马大人已经完成了上天赋予您的公正使命了,对于你在广东省所强制做的禁赌,禁毒,和一再上书皇上的《力阻议和书》,是天下人尽知,我也是举双手赞成的,全天下人也是举双手赞成,拿主子的话说:您马大人也是出尽了风头。现在您是政绩显著,深得黎民百姓爱戴,又年近古稀,即使死却是无憾……”
“老夫的精忠报国,效命皇上,体恤天下苍生,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却是出风头?”马丕瑶忍不住打断蒙面头目的话。
“这是主子的话,我也是知道您是黎民百姓的青天大老爷,可我必须杀掉你,因为我也有重命在身,奉我的主子之命而杀掉你,我也是身不由己的马大人,这债有头,冤有主,马大人您别怪我。再说了,今天我不杀你,他日主子必派别人杀你,嗯……”蒙面人停顿稍做思索,又接着说:“如果马大人是个壮志少年,年岁还绵长,我可以想方设法救马大人以活命,再以自身谢罪于主子,可是,马大人您也是暮年体衰,就成全我吧,因为我一家老小的生命皆掌握在您的生死上!”
蒙面人说着,突然跪倒在马丕瑶面前。
是的,有人既然想至自己于死地,面前的人不杀自己,想必日后会另有他人来杀害自己。不过,眼前这个蒙面人所说的幕后“主子”是谁呢?如果是太后的话,他会长笑着死去,因为他已经做了太多让太后怒发冲冠的事情了,就查除李瀚章一事,就已经拨尽了让太后的颜面。再说了,他一再上书皇上,将卖国求荣的李贼刑法处置,她太后恨他马丕瑶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如果这个蒙面人身后的“主子”是皇上,他会死不瞑目的,因为他查李朝瀚章一事,是皇帝爷密授的。于是,马丕瑶望着跪在面前的蒙面人,试图知道致自己于死地的权威人是谁:
“用老夫一命换阁下全家的命,值,很值。不过,不知你所说的“主子”是谁,老夫死得有点糊里糊涂。”
蒙面人语气坚决地说:
“马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我是不会说的。”
“嗯,不说也罢。”马丕瑶突然一阵悲创,心情如跌进了万丈深渊,禁不住仰天长叹,“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邓将军,我马丕瑶来也……”
天上残星点点,地上凉风暗暗,入夜的街隅,空无一人,只有一弯瘦月挂在天空的东南角。马丕瑶忽然想起了“时人莫道蛾眉小三五团圆照满天”这句诗,也想起了女儿七丫。
马丕瑶不想就这样死,他焦急地环顾了街前巷后。这个城市怎么了?怎么今天这样静?像睡死了一样,连空气沙砾也睡死了,只有一阵阵路过的袭风,见证着他的无助。
“马大人别徒劳了,只从缴捕了准备闹事起义的乱贼之后,一进入亥时便封街。”蒙面头目看出了马丕瑶的用意,阴笑着说。
马丕瑶绝望了:他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以往的平时,偶尔也会想到生命的无常,也会生出许多无端的伤愁、恐慌、和对亲人的留恋,可此时此刻,将要死亡的他,却很坦然,因为自己的一生,上无愧于庙堂、列祖列宗,下无愧于黎民百姓、妻室儿女,实在是死不足惜。只是侧室夫人呼延氏,年纪轻轻,如若从此孤守长夜,太委曲她了,他要回官邸给夫人杨氏和长子吉森各留一纸,吩咐他们,在自己离世后,如呼延氏耐不住寂寞,可择个好人家,把她嫁出去。
马丕瑶无奈地摇摇头,像是对着苍天说:“老夫赋性孤介,嫉恶太严,遇事不避嫌怨,毅然为之,但求有裨于君国,其他无所求。”
此时此刻,苍天默默无语,残星郁郁而泣。苍天年年无穷尽,人间时时有生死。死在眼前无所惧,可怜壮士未酬志。
马丕瑶又望着跪在面前的蒙面人那模糊的身体轮廓说:“老夫的车夫和侍从呢?希望你们不要伤及他们的性命。”
“这个就不劳马大人操心了。”
“都是性命,你全家人的性命重要,他们几个人的性命同样重要,希望英雄留他们性命。现在,你速速随老夫回府邸,让老夫与内人告别,之后,好成全于你,救你全家性命。”
“呵,马大人,这可能吗?回到马大人的官邸,就由不得我了。”蒙面人说着,站起身,环顾了左右,抽出了锋利的宝剑。他以为马大人在与他开玩笑,玩幽默。他也惊叹,一个人竟然在死之前,还有这闲情逸趣玩幽默。
立时,马丕瑶感到透心的寒凉与无奈,没想到,自己一生精忠报国,竟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死法,连个遗嘱也不能留下。
蒙面人见马丕瑶突然沉默不语,知道他心情悲壮,于是,便像一匹恶狼安慰一只绵羊一样,安慰着马丕瑶:
“纵观历史,哪朝哪代不是这样,阴气重的时候,有损阳气,阳气重的时候,吞噬阴气。”
“说的对,就凭你的言谈,就知道你的主子也决非等闲之人。”马丕瑶说着,很庄重,很缓慢,很仔细地整了整身上的衣冠领带。
因为这身衣冠领带,代表着皇恩浩荡和公正严明,见证着他的赤胆忠心和精忠报国,纪录着他的爱民如子,和忧国忧民忧天下,实现着他的雄心壮志和不畏权贵,彰示着他禁赌禁吸雅片和抗击外寇的决心……
可现在,就要死了,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太突然了,禁赌、禁毒才初见成效,海防战备工程虽准备充分,却传来的《马关条约》在日本签定的消息,他连续上奏皇上的《力阻和议折》如石沉大海,他在广东的宏观计划才刚刚开始,他倾尽全力在挽救大清国东南沿海的危局呀,可怎么突然就要他死呢?根本就没有一点死的思想准备。
要死了,马上就要死了,年近六十有半的他,若按常人的生死寿命来理论,也不算短命了,也该知足了,只可惜,自己死的时候没有儿女们在身边相守相望,最遗憾的是没有给亲人留下片言只语,就这样突然离开这个世界,亲人们知道了自己的突然死亡,会怎样的悲伤欲绝呀,特别是呼延氏,还有远嫁尉氏的小七丫,小七丫呀,那个最小的女儿,她现在在夫家生活的幸福吗,她将来会幸福吗?她会幸福一生吗……
一时,马丕瑶心潮澎湃,百感交加,但他强压着心中的情感,沉着而威严地像每次出门巡视一样,平静地对面前的蒙面人说:“可以了,下手准些,一剑送走老夫。”
蒙面人一怔,他没想到面前的这位赫赫有名的马大人会如此平静地面对死忘,怪不得他被誉为马青天,怪不得他在黎民百姓的心里是天神的化身,怪不得皇上委以他重任查办前任两广总督——李瀚章,怪不得太后对他恨之入骨,怪不得他不畏权贵,一到广东就明查间访,将两广总督李瀚章的所作所为如实上报朝廷……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他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以让他惧怕的呢?人,只有活着,才可以享受世间的荣华富贵,才可以享受日出日落,才可以享受亲情快乐。不怕死的人,便不受世间的这一切浮华虚荣所制约。
蒙面人胆怯了,心虚了,自己为了短暂的生命,竟泯灭天良,拨杀公正,唉……。
但一想到杀害马大人也是身不由己,被迫无奈时,蒙面人的心里又稍稍心安些。可他还是有些于心不忍地说:“马大人,主子吩咐过,一定要我提着您的人头回去复命……”
(备注:本文中的邓公乃邓世昌。)
第57章:魂断赴任地,牵挂妻和
夜已经很深了,呼延氏坐在秋夜的庭院里,盼着马丕瑶的归来,最近半月,也可能是就要理政复职的缘故吧,马丕瑶每天都要出府,或乘车,或漫走,一来是医生让他做适理的活动,二个也是为理政复职做准备,可今天,夜这么深了,他怎么还不归来。
尽管府邸的侍卫和公差早已分头去寻找了,可呼延氏的心里仍然忐忑不安。她站起身,抬头望了望残淡的苍穹,又不甘心地倾心听了听夜里的脚步声,当听到的仍是失望时,她才转身,缓慢地移动碎步,三步一回头地迈进房间。
当呼延氏刚跨进房间,只听得天崩地裂、地震山摇的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官邸岿然倒塌。顿时,混迷的黑夜里尘烟滚滚,辚猎作响。惊惶失措的呼延氏站在倒塌的废墟里,大声喊叫着:“老爷老爷……快来人呀……”
可任凭呼延氏喊破喉咙,漆黑的四周却无一人应答。她无助而绝望地望着黑暗中升荡着尘土的废墟,心中是一片无际的荒凉和可怕。
她像只失去群体的大雁一样惊惧,突然感到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她自己了,她所在的世界已经离开了人世,她觉得她喊出的声音根本波及不到人世的耳界。但她仍然呼喊着:“老爷老爷老爷……你在哪呀……”
当她正喊得口干舌燥,汗流浃背,悲痛欲绝时,突然间,从睡梦中惊醒了。她的面前早已围了好多使女佣人和公差,大家争先恐后地安抚她。
呼延氏战战兢兢,惊神未定地站起身,拨开围着关心她的佣人和公差,荒恐地四下环顾。她发现自己仍然站在后庭的院落里,身边是石桌石凳,残淡的天幕上,隐隐地垂着无数的星星,秋凉的风有一阵没一阵地从她身上拂来拂去,不远处的房间里,亮着微黄的烛光。
呼延氏这才松了一口气,原来刚才做了一个恶梦。但她仍心有余悸地问:“老爷呢?老爷回来了吗?”
“老爷还没回来。”
“已经分头去寻找他了。”
“夫人放心,老爷经常一个人夜巡晚归。”
“夫人莫担心。连恶鬼都惧怕马大人。恶人还能把马大人怎么样。”
“一个多月前。老爷不是在海防工地上留宿了吗?”
……
众人七嘴八舌地安慰着呼延氏。
在这一大堆地安慰中。呼延氏地心里逐渐平静。她接过使女递过来地汗巾。擦了擦惊吓出地汗水。支散众人。郁郁闷闷地回房了。
在使女地服侍下。我缓缓躺进温软地衾幔里。烛台上地昏黄烛光。受惊吓似地不停摇摆着。摇出一屋子地鬼怪绰影。
呼延氏突然厌恶起那摇摆不定的烛光了,它摇碎了平静的夜,摇出了吓人的暗影,摇得她心里恐惧不安。于是,她不耐烦地吩咐坐在床前的使女:“熄灭烛光,你也回房去睡吧。”
烛光熄灭了,可呼延氏仍然感觉到有鬼怪绰影在房间里舞蹈着,她索性闭上眼,蒙上被子,任凭自己沉没的可怕的黑暗之中。
“夫人……”突然,她听到丈夫在外面呼唤她。狂喜的她猛地掀起锦被,跳下像牙床,顾不上穿鞋,迅速拉开房门,奔了出去。
模模糊糊的庭院里,一阵凉风迎面扑来,呼延氏禁不住地哆嗦了一下,她的双膊便不由自主地交叉抱在肩上,冲着黑夜脱口而出:“老爷!”
黑夜的浑迷之中,马丕瑶径直入内。
呼延氏欢快地点起烛灯,习惯地为丈夫倒上一杯还有温度的香茶。
与往日不同的是,马丕瑶没有端茶慢喝,而是一脸忧愁地将呼延氏拥入怀中。恋恋不舍地亲抚着,用生死离别的声音说:“夫人,老夫对不起你。”
“又不是第一次让我担心了,怎么突然说‘对不起’了。”呼延氏觉着丈夫的声音有些不一样,想看清丈夫的表情,可昏黄的烛光中,马丕瑶始终背对着烛光,呼延氏看不清丈夫的表情,当她凑近去,很仔细地端详时,却只看到模糊的影子。不但五官模糊,丈夫的整个头颅好像只是个影子,若隐若无。。
呼延氏使劲地揉揉眼睛,再凑近仔细看,丈夫的头颅仍然是模糊的影子。
她惊奇地问:“老爷,我的眼睛怎么了,看不清你的五官,我想看看你的脸。”
“看不清就不要看,看了二十年了,还没看够。”马丕瑶的声音吵哑苍凉,没有往日的宏亮清爽。腔调幽幽的,像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老爷,你怎么了,遇到什么难解的事了吗?连声音都有些变了。”呼延氏缩在马丕遥的怀里,很迷惑地问。
“也没什么,老夫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夫人了。”马丕瑶突然拥紧了呼延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