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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与十二月(短篇集)-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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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手撑着头说:「够了。」 

我放下报纸。「雪儿,你是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子,我相信城里有很多年龄与你相仿的小男孩子,你为什么不跟他们来往?我相信他们会把你捧为公主。」 

「你相信你相信!」她扬手,「但我爱的是你!」 

「雪儿,你懂得什么叫爱呢?」我说:「看,雪儿,我不过是一只馋嘴的老猫,腰围已经长出大啤呔,」我让她看,「我不行了,雪儿,我配你不起,你为什么不去找更好的对象?」 

她用漆黑的眼睛看住我,过一会儿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是,你不爱我,所以你今天莉莉,明天美美,后天露露。」 

「对,今天轮到茜茜。」我说。 

雪儿叹口气,「你会后悔的。」 

「给我电话,我要趁早约她,把她在床上拉起来。」 

「不要在我面前做这种事。」她恳求。 

「雪儿,你是一个小毛头,婴儿在狼窟里冒什么险呢?乖,乖,回家去。」 

她并不睬我。我只好打电话给茜茜。茜茜似乎刚回到家,还没开始睡。我说:「茜茜,让你睡八小时,晚上六时我到你处接你。」我挂上电话。 

雪儿说:「晚上我也要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见了我,丝毫没有高兴。」 

「你不能去。」我说:「带你出去,我有坐赤柱的危险,你看你那样,额角还全是汗毛,嘿,浑身庄生婴儿天身粉味道。」 

「你只是不爱我。」她绝望的说。 

「对不起,雪儿。」我耸耸肩。 

门铃大声响起来。「谁?」雪儿问。 

我跳去防盗镜张望一下,吓一跳,「天!」我说:「是莎莎。雪儿,你来开门,告诉她我出差到天不吐去了,三十五年后才回来。」 

雪儿疑惑的问:「谁是莎莎?」 

「她们其中的一个。」我说:「快!快!」 

我躲在一边,雪儿去开门。 

门打开,雪儿说:「汤不在,他出差去了。」 

那莎莎不让须眉,把门一脚踢开,「叫他滚出来见老娘!他到了天不吐老娘也把他揪出来!」 

雪儿陪笑,「他正是去了天不吐。」 

「你少帮你哥哥。」莎莎冷笑,她扬声叫:「汤,汤,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只好走出来,连忙笑:「有什么事?」 

「你噱我跟丈夫分居,我做到了,你人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一步步的逼近,「你放心,老娘不愁没人要,老娘这一生如肝油,还喝了你这个小鬼的洗脚水,你站定,不许动!」 

「你要怎么样?莎莎,别动粗——」 

她迈前一步,姿势美妙,左右左右左右,给了我六记耳光,声音清脆,啪啪啪啪啪啪六下。 

「哼!」她一仰头,转身就走。 

「喂喂喂,你怎么打他?」雪儿追上去。 

「小妹妹,教教你大哥,不然他还迟早叫人砍为几截呢!」莎莎施施然而去。 

雪儿关上门,她白我一眼,「真丢脸。」 

我脸颊上激辣辣的痛。「丢脸?她要与丈夫离婚,来叫我办手续——看,难道我不是律师吗?结果她缠住我,要我娶她,你说我怕不怕?」 

雪儿说:「我却不知道别的律师也有这般烦恼。」 

我嚷:「我为甚么要向你解释?没有这种必要!」 

雪儿说:「也许你偷偷的爱上了我,而不自觉。」 

「我很怀疑这种可能性!」我气道:「雪儿,如果你再骚扰我,我把你赶出去!」 

她鼓起腮帮子。 

我叹口气:「冰箱里有牙买加霖冰淇淋。」 

雪儿欢呼一声,马上钻进厨房。 

我换了张唱片,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又再洗一把脸,躺在沙发上,稍觉松弛。 

我问:「伦敦如同?」 

「老样子。你有很多年没回剑桥了吧?我常跟同学说我的男朋友是剑桥的。」 

「雪儿,我不是你的男朋友。」 

她改变话题,「那个莎莎,她长得很美,伟大的胸脯。」 

「当然,你不知道我是个TITMAN吗?」我说:「我喜欢大胸脯女人。」 

「那是因为你还未找到真正的爱情,所以把注意力放在肉体上。」雪儿说。 

「谢谢你,心理医生。」 

电话铃响,我连忙抢住接。 

「汤!」是茜茜。「汤!今夜不行,今夜我未婚夫从德国回来,他刚打电话来。」 

我气,「茜茜,但是我约你在先。」 

「不过他毕竟是我的未婚夫是不是?意义不一样,」茜茜甜笑,「你当然是明白的,汤,如果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会揍你,他是德国人,汤,你不会是对手。」 

我冷笑,「这么说,你太风流了,你不该瞒着他与我来往。」 

「但是汤,他也不见得为我盖贞节牌坊,你知道飞机师,哪个埠没有情人?」她媚笑。 

「算了,你以后再也不要约我了!」我说:「我省得烦。」 

「哟,生气?」她不在乎,「再见。」挂了电话。 

气得我!我倒在沙发上,原来我是填补她空档的人选。我不服输,我不相信今天我会没地方可去。 

我拨电话给珍珍。 

「是,」她好像刚起床,「哪一位?」 

「汤,」我说:「看,你今天有空吗?」 

「汤?哪个汤?」 

「汤律师。」我已经英雄志短了。 

一边雪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更使我尴尬。 

「汤律师,」珍珍问:「有什么事没有?」 

「今天晚上有没有空?一起出去吃饭好吗?」我已经没了兴趣。 

「你问问我男朋友吧。」电话中一个男人声音接上来:「喂!找谁?」 

我赶紧挂上电话。 

雪儿看着我,一边吃冰淇淋一边问:「那又是一个三十八寸胸脯的性感巨星吗?」 

我索性把电话放在膝头上,再拨。 

「喂?玲玲,今天有没有空?随你说,去郊外,兜风、跳舞、滑水、游泳、吃饭、看戏,随便你。」 

玲玲懒洋洋地说:「我早已约掉了,汤,你这个人,上午约下午,没有点诚意,别人是早在星期一便约我的。」 

「得了!」我讽刺她,「玲玲,要不要现在约明年圣诞?」 

「汤,」玲玲叹息,「你这个人……」 

我又收线。 

雪儿说:「今天唐璜的运气不大好。」她摇着头,闪亮笔直的头发两边晃。 

「谁说的?还有兰兰,」我说:「还有佩佩,还有丽丽,还有蓓蓓,还有蒂蒂——这种女人香港有六十万个。」 

「但是一鸟在手,胜过两鸟在林。」雪儿说:「这些女人,没有一个是属于你的,在你需要她们的时候,她们不会在你的身边。」 

我忽然觉得寂寞,是的。我不属于她们,她们也不属于我。在我疲倦的时候,她们不会知道,在我失望的时候,她们不会伸出温暖的手。我与她们不断约会,跳舞的时候无论多么疯狂,喝香槟时多愉快,回来公寓,我还是一个人,即使一夕风流,第二天太阳升起来,大家还是要说再见的。 

长久过这种生活,丝毫没有感情的付出,我觉得空虚,但是投入地恋爱,结婚,组织家庭,又非得要偌大的勇气不可,我是懦夫。 

我点起一枝烟,缓缓吸一口。 

「汤,你为什么不约我今夜陪你?」雪儿问。 

「雪儿。」我说:「你是一个小女孩、跟我出去,你的名誉会受影响,我不是一个好男人。」 

「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雪儿说:「而且你有什么不好?汤,至少你没有满口仁义道德,背后男盗女娼。」 

我看着雪儿,没想到她倒是我的红颜知己。 

她问我:「汤,我又有什么不好?我打十二岁开始就追求你,都快七年了,你连吻都不肯吻我。」 

我打量她:白色松身T恤,白色松身裤子,一双KICKERS孩子鞋。她还是小孩,没有性别的那种。我一生中从来没见她穿过高跟鞋。有很多女人不穿高跟鞋也相当具韵味,但是雪儿真的是一个小孩。 

她不停在厨房进出,吃我的冰淇淋。 

我说:「那罐里有两加仑的冰淇淋,你如果吃光它,准会成为大胖子。」 

「我担心什么?我又没男朋友。」她很懊恼。 

「雪儿,你不必难过,你迟早会找到你的爱人,时辰还没到呢。我们谈其他的事吧,要不要出去走走?」我问。 

「你不是疲倦吗?不是要再睡一觉吗?」她抬起头。 

「既然有人从这么远路来看我,也顾不得睡眠了,你要知道,现代世界竞争剧烈,唐璜也不是每天可以碰到纯情小女孩的。」 

「真的?汤?真的?」她雀跃的问我。 

「当然。」 

她忽然冲上来大力吻我的脸。我觉得一阵晕眩。她的身体柔软,嘴唇芬芳。 

我停下神来,「去哪里?」 

「我们去滑水。」她说:「我知道你有快艇停在西贡。」 

「我昨天才去过,很累。」我说:「去别的地方吧,况且你又没带泳衣。」 

她用手撑住头,「怎么珍珍佩佩叫你去,你不拒绝?」 

「好好好!」我头痛。女人不管大小,都是一个印子印出来的,得寸进尺。 

「OK,快点准备,阳光这么好!」 

我苦笑。我一定是老了,越活越回去,星期日下午都约不到一个女人,而要与孩子出去。 

我送雪儿回去取泳衣,然后开车到海员会所。 

雪儿换好泳衣出来,我呆住了。我从来没见过她穿泳衣,可是她真是长大了,身裁发育得很均匀,小圆胸、细腰、腿长得极之好看。 

我由衷的吹一下口哨。 

她低头看看自己,笑道:「吹什么?我十分知道我不是三十八寸。」 

我也笑。 

我们出海。她像人鱼般跃进海水里,头发散开来,一脸水珠,我一动心,这便是青春的诱惑?雪儿的皮肤是绷紧的,身裁没有一寸多馀,但多年来我喜欢她是因为我们相处得极好,她待我有一种对大哥哥们的诚恳,我们是无话不谈的。 

我的酒肉朋友小姜与小郦驾着快艇过来。 

「喂!汤,今天约了谁?」他们笑问。 

刚好雪儿自水中冒出来向我招手,又潜下去。 

姜与邝两人已经看见她,眼尖得很。 

姜说:「美丽的女孩子!非当年轻。」他看我一眼,像是很羡慕。 

「是的,我们两家是世交。」我努力证明我并没有坏念头,我与雪儿之间是纯洁的,「小孩子回来放暑假,带她出来滑水。」 

邝说:「不是小孩子了,汤。」他笑。 

我极力维护雪儿:「人家家教是极严的,真是个小孩。」 

雪儿游过来,我把她拉上艇,雪儿用毛巾擦擦头,向姜、邝两人笑。小姜与小邝被她笑得仿佛有点意乱情迷。 

「汤,」雪儿说:「拉我滑水。」 

我说:「你学得如何了?」 

「你试一试我,单脚,做得非常好。」雪儿乖巧地说。 

我还想推,小姜已经说:「让我来拉你,汤,你也不介绍一下,我来拉她好了。」 

小邝也自告奋勇,「对,我们两个轮流来,汤是老爷兵,他不想动便让他躺在船上。」 

雪儿笑,并不拒绝,跟着他们两个人去了。 

我心里有一点点不舒服,明明是我带她来的!但是随即一想,算啦,大哥哥带小妹妹来玩,小妹妹受欢迎,我也有光荣感。 

我冷眼看雪儿滑水,心中不是不惊异的,她竟滑得这样好,出水芙蓉一般,难怪小邝与小姜连珠便叫好,我很服雪儿的毅力。 

去年回来教她滑水,学好多次没学会,但是现在她滑得竟这么好,后来是谁做她的师傅?像她这么好看的小女孩,不愁没人喜欢教她。 

像姜他们,都不是没见过世面没有过女人的,现在竟也被雪儿吸引住,奇怪。 

邝问我:「那真不是你的女朋友?」 

我勉强笑道:「你看像吗?我们是什么年纪的人?还泡小妞?好意思吗?」 

「话倒不是这么说。我很喜欢雪儿这样年纪的女孩子,青春活泼,又很懂事,简单纯洁。见惯身经百战的女人,提心吊胆,像打仗似的应付她们,日子久了,也得累,雪儿像阵明媚的风,我喜欢她。我打算向她要电话约会她。」 

我默然,小邝说得很对。 

邝说:「像我们这种超级王老五,外表看来很风光,实际是很寂寞。舞厅酒吧是益发不敢去了,怕惹事,在女秘书女同事眼中,是很标准饭票,多乏味。外面的女朋友全是野性难驯。娶妻娶德,汤,女朋友实在非常难找。」 

我低下头。 

邝问:「你与莎莎怎么了?」 

「捱过六记耳光,总算摆脱掉她。」我摸摸脸颊。 

「总算值得。」邝笑,「这女人惹不得。」 

我的眼睛始终盯住雪儿。她的笑声与浪花激起,溅在她漂亮的身体上。她的确已经长大矣。 

邝问:「她在什么地方回来渡假?英国?美国?」 

我站起来,向雪儿招手。「我们要回去了。」我跟邝说。 

「你妒忌?」他问。 

「谁说的?」我反问:「你疯了?我汤某人未曾为女人妒忌过?我再也没听过更好的笑话。」 

邝不响,只是笑。 

我把手卷成筒状,「雪儿!雪儿!」 

她听见我叫她,放掉绳子,滑入水中,我把快艇开近她那里,把她接上来。 

「干吗?」雪儿问。 

「我们回去吧,」我说:「这太阳太凶,晒得多人会昏,上岸吃茶去。 

姜向我眨眨眼,我闷声不响的把雪儿带走。 

雪儿问:「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到处都会碰到人,香港就是这点讨厌,没有一块安静的地方,我没想到开船出海还会碰到这种人!」我不是没有气的。 

雪儿笑道:「你的两个朋友不是很可爱吗?」 

「可爱?哼!」 

「我约好他们明天去跳舞,我觉得他们人不坏。」 

「什么?这么快?」我呻吟,「雪儿,香港的人心险恶,你会上当的,你是个女孩子啊,怎么可以这么随便?」 

雪儿看我一眼,「汤,你少神经好不好?现在都一九七八年啦,还要人家上门来拜见父母然后才约会呀?」 

我吼一声:「雪儿!」 

她闭上薄薄的嘴唇。 

我说:「明天不准你去。」 

我与她去吃饭,她要回家换衣服。我只好依她,虽然明知她换来换去也不过是牛仔裤T恤。 

我汤某人又错一次。 

雪儿下楼的时候穿袭白裙子,金色高跟凉鞋,湿头发束在头顶,夹一只贝壳梳子,细细的手臂是太阳棕色的,她纤美得像一个时装模特儿。 

我叹口气,我搔头皮,怎么我一直没发觉呢?没发觉雪儿实在是个动人的女孩子,为什么我要小姜与小邝来提醒我? 

我这个人! 

我选了一个很好的地方吃晚饭——嘉蒂斯。 

才坐下没多久,有人搭住我肩膀与我打招呼。我一转头,看到大陈二陈两兄弟。 

我发觉我未婚的王老五朋友实在太多太危险。 

大陈手放在我肩膀上,眼睛却看着雪儿笑。 

而雪儿是一个礼貌的孩子,见是我的朋友,连忙也展开一个笑容。未见世面的小孩子怎么知道这些是大色狠!我的态度很冷。 

二陈说:「汤,我们两个人可否与你坐一桌?」 

我抬头,「你没有见我想与朋友好好吃一顿饭吗?」 

大陈笑,「汤,什么朋友?恐怕是世侄女吧?」 

我板起脸,「我警告你们,如果你们不让开,我真要不客气了。」 

大陈二陈见我这么认真,有点诧异。 

大陈说:「汤,我们不过是照例来打个招呼,你何必动那么大的气。」 

二陈说:「是呀,走开就走开。」 

我瞪着他们走开,气得不得了。 

雪儿说:「汤!今天你太失态,为什么?你没有毛病吧?」 

「有!我有毛病。我想换个地方吃饭。」我说:「这个地方叫人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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