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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罐子破摔。她知道,她的“罐子”并没破,甚至那都不是“罐子”,是珍品,
是尊严,是价值。养养伤,提提神,好好干,她的生命继续增值,伤疤变成花朵。
二零零二年三月八日
/* 76 */第四队第78节警察的午宴
我从北京回家乡,中午抽空打电话问候我友。我友说太好了,你赶紧到理想
乳猪来吧。理想乳猪是一家酒楼的名字,语义比较模糊,不知说的是人的理想还
是猪的理想。
我赶到时,包房里仅我友一人,围碟和酒水已上桌,空调嘶嘶送爽,室内充
盈着一种令人跃跃欲试的餐前气氛。我友是警察,做东。主客也在警方上班,不
是本地警方,是外省警方,刚在我们这儿捕了人,吃完饭就押人回去。
我说:“我在场,方便吗?”
我友说:“有什么不方便的?多一个人多双筷子。”说着话主客已登堂入室,
共四人,均为男性,着便衣,面容端庄,步态沉稳。
我友含笑,请其中一个尊称田队的汉子坐上席。
田队是爽快人,不爱谦虚,一屁股就坐下,坐下没一会,又站起来。别人见
状,不觉异常,也跟着起立。中国酒席的开头,主客双方呼呼啦啦,总得站起来
好几回,既是一种礼貌行为,顺便把热身活动也给做了。地不分南北,人不分尊
卑,大家都走这个程序。
只有一人没起立,那人穿一件灰色衬衫,是警察中最年轻的一个,坐的位置
却重要,仅次于田队。
田队喝了半杯啤酒,说了些热情话,坐下。我友给田队夹了一片烤乳猪,田
队没吃,反而给身旁没起立的灰衣小伙儿夹了一片,蘸点儿调料,送到小伙儿盘
中,说:“你尝尝。”小伙儿就尝尝,两腮一动一动,无须,无粉刺。
大家第二次起立祝酒的时候,小伙儿仍端坐一旁,没事人似的。
田队干了杯中酒,坐下。我友敬他一支烟,替他点燃。他侧身,也给小伙儿
一支烟,咔嗒一按打火机,弄出一朵火苗。打火机造型高级,火苗也高级,是绿
色的,翡翠般耀眼。
小伙儿不去凑火,让火凑他。一只手夹烟,另一只手并不上前配合,做礼仪
性挡风动作,而是垂于桌下。我的位置在小伙儿对面,隔着一桌酒菜,无法看清
那只手在干什么。
大家把盏闲聊,没聊警察业务,机密事宜,聊的是腐败和中国人什么都敢吃,
因此我也能插上话。插了几回,跟田队他们便弄得很熟,田队甚至表示,将来到
了他的地面,有什么事尽管说,不要客气。
田队跟我友相识多年,此次饭局,属私人交往性质,与公干无关。
灰衣小伙儿不插话,谁说也不插,而且不吃菜,不喝酒,只是默默听着。
我看着不过瘾,就仗着酒劲,友好挑衅说:“一个大小伙子,太文雅了你也!
看不上我们这个啤酒吧?”
灰衣小伙儿脸一红,目光闪烁,似笑非笑,仍不喝。
刚才别人说祝酒词的时候,我只是“赞助”,“胁从”。现在,作为陪客,
作为当地人,应该由我“起一个”,发动新一轮攻势了。我站起来,冲着小伙儿
大大咧咧说:“今天在座的,你们都是警,就我一个民,咱们警民之间,可别打
酒官司。来,咱俩干一杯。”
小伙儿有点慌,但仍不起立,低声说:“大哥,我也是民。”
“那好啊,”我顺口说,“咱们两个民,一起敬警察一杯,让他们好好保护
咱俩。”
小伙儿显得很为难:结结巴巴说:“我是民,但我不是,我是……”
这时,田队一反先前客客气气的神态,粗声命令小伙儿说:“叫你喝,你就
喝!”
田队的脸和脖子略微发红,他把外衣脱掉,两条胳膊从背心里钻出来,腋毛
多,肉也多,但很实成,不囊。
我友也说:“喝一杯吧,进去之后,少说三年喝不成。”
进去?什么叫进去?往哪里进?我一下子没电了。
小伙儿不再推让,端起杯,一饮而尽。
我含含糊糊说了个“好”字,喝干酒,讪讪地坐下。
我友悄悄跟我说,小伙儿他并不是警察,而是逃犯,警察捕的就是他,下岗
工人,在田队那个城市当厨师,酒后犯事,潜回老家没几天,就被访着了,捉拿
归案。
我当年在家乡,也在工厂干过,于是问,小伙儿是哪个厂的。
我友说不知道,说完,轻移转盘,把一碟酱焖鲫鱼转到小伙儿跟前:“吃吧,
我们也算有缘,要不是田队,咱俩虽是老乡,也不能在这个桌上见面。”
“谢谢领导。”小伙儿谦卑地说。从外表看,他蔫叽叽的,一点也不像犯了
事的人,当然,也不像一身正气的人。
我友对众警察说:“你看咱这个老乡,还是太嫩,老油条一般都说,感谢政
府。”
大家嘿嘿笑了,我却一直发愣。我本是会祝酒的人,现在却不知怎么祝才好。
祝警察马到成功,为民除害?
亲不亲,故乡人。
不看佛面看僧面。
不蒸馒头争口气。
老乡,工友,你也别懊躁,到了那边好好干,别给家乡人丢脸。
加小心,别让他卡住田队的脖子喊一嗓子:你们谁都别动!再往前走一步我
把他捅了。塑钢窗看样子是密封的,但玻璃结实吗?警匪片里,那些玻璃可都是
一撞就碎。然后
人在慢动作中穿过窗户,以跳水姿势潇洒地飞下去,飘飘悠悠落到无人控制
的地方,躺那么三五秒钟,爬起来一点儿伤没有,顶多有点儿瘸,钻小胡同就跑。
午宴继续进行,众警察相谈甚欢。我顾不上吃菜,眼睛总往灰衣小伙儿那边
瞟。
我友给我倒酒,用一种温柔的、情人交流或记者采访时爱用的句型说:“想
什么呢?”
我嗯了一声,没回答。
我友继而提高声调:“喝呀!”
我不喝,语气沧桑地感叹:“你们对他,还挺人道。”
我友似乎受到某种鼓舞,微微一笑,冲着灰衣小伙儿吆喝:“哎我说,这个
炒肉拉皮,你觉得怎样?”
小伙儿尝一口,低语:“有点过,不筋道。”
我跟我友悄声说:“想不到,你这么有人情味。”
“那你以为我是什么?”我友夸张地板起脸:“是盖世太保?”
田队冷在一旁,不禁有些纳闷:“你们这边嘀咕什么呢?”
我友坐在我和田队中间,就侧过脸去,跟田队耳语几句。
田队也微微一笑,手指伸出来,悬在灰衣小伙儿面前,虚点了点,让小伙儿
吃菜,还问他吃不吃主食。
散席时,小伙儿仍坐着。一个警察过去弄了两下,小伙儿终于站起来。
这时,我眼前闪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是一副精巧的手铐,表层镀铬,或者
是不锈钢?四十五号钢?四十五号钢是做刀具用的吧?当年我的一个工友曾被评
为刀具标兵,奖金都让哥儿几个吃火锅了。
手铐的一头套在小伙儿腕子上,另一头刚从椅子上解开,又套在小伙儿剩下
的那只手腕上。没等套,小伙儿就主动把手递上去,让警察套得很方便。
大家呼隆呼隆下了楼梯,来到理想乳猪的后院。一辆方屁股的轿车停在门前,
盛夏的太阳晒得车体发烫,没等靠近就感到热气灼人,仿佛进了桑拿浴室,或者
铸造车间。
我友跟警察一一握手告别,又拍小伙儿肩膀一下,亲切地叮嘱:
“老乡,好好配合。”
田队揭开后箱盖,命小伙儿进去,语气像刚才让他吃菜一样温和。
小伙儿顺从地跨上车,蜷伏于车尾。车尾地方很小,从后排座的椅背到箱盖
门,勉强塞得下一个人,外加若干清洗用具,诸如塑料桶和抹布之类。
小伙儿双手反铐在背后,侧卧,窝窝囊囊对着我们说:“两位大哥,将来我
出来,一定给你俩好好做几个菜。”
“好啊好啊”,我友漫应之,又指点司机,一会儿从哪个路口上高速。
车启动,倒车,拐弯,开走。车内外的人互相招手。
后车窗贴着一层暗色的膜,无法看到那个小伙儿。即使不贴膜,也看不到,
小伙儿呆的位置偏低,低于车窗的底边。
我站在汽油烟雾中说:“这一路,窝十好几个小时,够那小子呛啊。”
我友说:“咱国家就这个条件,总不能让他坐前头吧。”
我说:“他犯了什么事?”
我友说:“打架,出了人命,回去就枪毙。”
我说:“那还让他跟着一起吃饭?”
我友说:“还不是为了稳住他?起先,想把这小子锁车里,但还得有人守着,
大晌午的,叫谁守着都不落忍,干脆,一勺烩了,多一个人多双筷子。”
二零零三年七月十一日
/* 77 */第四队第79节醉序黑人书
今得密报,说辽宁出一黑人,绰号阿明,以情为术,蛊惑人心,尤其是女人
心。寻迹前往调查,人去楼空,仅存书稿一部,曰:《检索黑人阿明》,洋洋二
十余万言,权作黑人的自供状,翻三页,又五页,专挑那要害处检索。
黑人果然有事,穿着开裆裤就贪恋阿姨美色,没等喉结凸现,又与文艺队的
小丫头掰扯不清。及至蠢蠢欲动的青春年华,当局防范不严,偏让他进了女人堆
儿,做了纺织厂的雄性小蓝领,以致被疯女人狂追痴喊:“要我吧,给你了”。
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当老总,引女部下起争端;赛足球,让女拥趸使诡计;
月朦胧,与天涯歌女执手垂泪;商朦胧,哄卧底女郎认敌为友……读来读去,最
是这众多的女人写得俏,直看得我忘了责任,生了艳羡。阿明小子,你一个黑不
出溜的家伙,还真有点女人缘。可惜的是,可叹的是,黑人发乎情,止乎礼,枪
在手,弹在膛,就是不肯扣扳机。
女人跟黑人近,男人呢?奇了怪了,男人也跟黑人走得近。从小到大,总有
一帮哥们儿,围前围后,如手如足,一穗苞米搓成粒儿伙着吃,一瓶酒对着嘴儿
轮流灌,那叫一个铁!那叫一个瓷实!要搁旧社会,早齐刷刷跪地下,拜把子了。
唔,黑人身上有亮点,最主要的是,有豪气,有义气,有酒气!酒不是兑水的酒,
贴假牌子的酒,描龙绘凤吓人的酒,而是纯正的酒,朴实的酒,一点就着热辣辣
的酒。各位不要嚷嚷,不要叫号,不就是喝酒吗?谁怕谁呀!小海你,我认识,
我这儿先干为敬!黑子你,我也认识,你量大,得换大碗!你们阿明这本书,虽
说是五十篇文章合成的集子,但你们,还有那些女的,在书中进进出出,不断露
脸,无论是营口的,还是沈阳的,当官的,还是经商的,我这里早都挂了号。这
么多人物聚在一起,用一段段小情节,串成囫囵个的大故事,叫我说,简直是一
部长篇小说。小说可以瞎编,难怪那黑人,把你们一个个,吹得这么美。
不要瞪眼睛,不要撂酒杯,我知道,你们都确有其人,确有其事,那咱就把
这书,当成一部真实的大散文,往透里说,当成黑人五十年的酿造史、饮酒史、
生命史,咱边读边喝。别光我们喝,把黑人也找来,把黑人书中的亲人恩人启蒙
人,高人妙人善良人,统统找来,大家一起喝。
还有《榕树下》的网友,《雀之巢》的才俊,我们也得碰一杯。参加不了国
宴、省宴、市县宴,咱自有民间的家宴、乡宴、电子宴!最难得,这都是,黑人
在网上写的字,夜色沉沉,敲键声声。谁说我们是业余作者?我们拿了我们“业”
出的“余”,来做我们新的专业!我们在网上无拘无束,活泼放纵,我们弄崭新
的文学,当崭新的作家!不为稿费,不求评奖,舍了名,舍了利,却把真情腾出
来。一情既出,千情呼应,马上,立刻,瞬间,转眼,从地北,到天南!以往哪
个作家,哪个协会,能有我们的福气?那些官办的文学小圈子,不爱带我们玩,
我们还不爱带……不爱带他们玩呢。
每个人,再、再满上一杯。哪来的酒?黑人的书就是酒。我不调查了,凭什
么让我调查?我又不是专案组、侦缉队,我愿与你,与你们大家,“同流合污”,
“沆瀣一气”。真是好文章啊!通篇没别的,就两个字:一个情,一个爱。爱妻
女爱友人还不够,还爱景儿,爱完了北方爱南方,爱完了辽河爱西湖。黑人哪,
一条软心肠的硬汉,一个不幸的幸运儿!虽遭过灾遭过罪,但情不改,爱不减。
黑人阿明者,为情而黑,被爱晒黑,既黑且明,既日且月。谁说是以情为术?分
明是以情为文,以爱为命。这情,诚恳,这爱,朴素,不假雕饰,不玩心眼儿,
就那么轰隆隆地一泻千里,一泻千里。文学家可能挑剔说,要节制;编辑家可能
绷脸说,要规范。不管他们,别信他们,咱尽情地写,抡圆了写,咱也不是公文
箱、警察服,才不想规范呢。
黑人书中有妙语: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愿眷属们终生有情。趁着酒劲,我再
加一句:不但眷属,而且你我他,他、她、它,好人、孬人、赖人,动物、植物、
矿物,统统都要有情,终生有情,永远有情。现在这文坛,这社会,真情实感,
太少!而且,干什么都有限制,有指标,动辄得咎,动辄得咎。那我们大家,我
们大家,就做一回玉帝,做一回酒神,特批你阿明,再爱一万个女人,十万个男
人,百万个山水,直爱得山清水秀,情高意远,满世界做个特大的酒杯,装了江,
装了海,我们大家,一起,喝个烂醉。
二零零四年十一月七日
/* 78 */第四队第80节《黄客》说
黄客,黄珂之谐音也。黄珂,渝人也,侠士也,人称现代孟尝君、单雄信,
或黄老弟、黄老兄,黄大叔、黄大厨,乐善好施,好美食,好宴宾,其望京寓所
常门户大启,席开三五桌,菜香七八里。名声日隆,饭友日增,偶有生人混入,
黄公不察,任吃任喝,主随客便。街坊疑惑:你们这是什么团体?笑答:我们这
是黄友会。
甲申大雪前夕,黄友会又聚首,谑语隽言不绝于耳。座中有善思者数人,拍
案称奇,扼腕叹惜,提议设会刊,作载体,将无形之妙论,固于有形之纸墨,且
编且印,常阅常新。刊名亦现成,黄珂《黄客》,唾手可得。
黄,众说纷纭,一言难尽。帝王家专宠黄,道德家指责黄,买卖家担心黄。
然此黄非彼黄,此黄是黄山之黄,黄河之黄,黄土之黄,黄人之黄,稻谷之黄,
腊梅之黄,迎春之黄,枇杷之黄。秋冬春夏,四季咸宜,天南地北,皆大欢喜。
或曰,此黄即是民间黄,百姓黄,本真黄,稳当当一个朴素黄,活泼泼一个健康
黄。
此黄,不媚不傲,不狂不妖,与众色相邻相睦,相通相濡,靠左似绿,傍右
近朱,上晕成蓝,下染为褐,一黄引来万千色,万千色有万千娇。
呜呼往昔,户口为枷,单位为锁,专制为枷,运动为锁,只见廊庙,不见江
湖。人民泛化,徒有其名,举步维艰,动辄得咎,归隐无地,下海无舟。幸而生
命顽强,历史翻篇,民主发芽,个性开花。宪法朗朗,大字煌煌:结社自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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