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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六月初的一个大太阳天,我在八一公园给岳父买了一个大西瓜,老头吃
得挺乐。下午去看父母,我准备在沈阳最低价那儿买一个更大的瓜,一经比较却
发现,他的瓜并不便宜。
沈阳最低价戴个棒球帽,穿个文化衫儿,文化衫儿上写着五个大字:“纤绳
荡悠悠。”一个大卡车开来,一群人咳喽气喘给他卸瓜。这小子已经不用嘣嘣嘣
的手扶拖拉机了,也不用亲自动手,而是坐在太阳伞下,把小工指挥得捋脸淌汗。
沈阳最低价的宣言照喊不误,却淘汰了电喇叭,改成卡拉OK小话筒儿,再配上嘤
嘤的流行曲儿做背景声。
一个买主说瓜不甜咋整?
他说,瓜不甜管换,家远的打的来换,收据揣好他给报销。
买主说不是最低价咋整?
他说,只要证据确凿,差一补十不惜血本,就是把这瓜摊毁了也不算你打砸
抢。
这时我决定挺身而出,可事到临头又有点儿打怵,仗义执言并不像啃西瓜那
么容易。都说做贼心虚,我不做贼也心虚。磨磨蹭蹭,瞻前顾后,直到那个买主
走了,我才硬起头皮发难:
“你这瓜真是,沈阳,最低价?”
声音微颤,底气不足,听起来像是朝谁借钱。
沈阳最低价反问我是什么意思,态度不算和蔼可亲,也不算凶神恶煞。
我镇定下来,把八一公园那边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
他瞅瞅我,没吱声,又瞅瞅我,乐了:
“我卖这么多年瓜,还没碰上你这样死心眼的。看上去你一不官二不款,也
算是个良民,可大伙儿信你的话吗?”说着把话筒凑到嘴边:
“哎——看一看啦尝一尝,有人提意见啦,说这儿不是最低价,跟他走吧,
他知道最低价,沈阳最低价啦沈阳最好的瓜。”
路人纷纷止步,向这边儿张望,完事接着走路,竟没有一人问我到底是怎么
回事。沈阳最低价好像很高兴,把腰上的汉显机摘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
“天气预报,今天有雨,它说有雨就有雨吗?我还说有雹子呢。”
我不理他,他却切开一个瓜,递过一大块。
“去去火,咱俩儿有缘,不要钱。”
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决心挽回点儿面子:
“大家都不要钱我就吃,你敢喊吗?”
沈阳最低价说:“你先吃一口,你吃一口我就喊。”
我不得不吃了一口,沈阳最低价问:
“甜不甜?”
“不酸”。
“沙不沙”?
“不硌牙”。
沈阳最低价嚓!把瓜刀砍在案板上,笑嘻嘻开喊了:“哎——看一看啦尝一
尝,不硌牙的大沙瓤儿,不要钱啦,随便吃了,豁出去啦,沈阳独一份啦!”
一时间人们全愣了,愣半天只有一个小男孩想过来,却被他家人一把薅住。
大家警惕地看着我们,像看着两头怪物,确切说,像看着两口陷阱。
一九九五年六月
/* 67 */第四队第69节 美丽的夏天(1 )
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和从前的夏天一样美丽,我上身穿着跨栏背心,下身穿着
运动裤衩,在沈阳市和平大街的树阴中行走如风,内心涌动着自由和坦荡的舒适
感觉。我刚刚从家中巧妙地逃脱,我逃脱的不是作业,不是家务,而是父母阴沉
的脸色和令人起疑的窃窃私语。那些日子,他们总爱关紧房门唧唧咕咕说个不停,
偶尔停下不说了,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我若是治不好的病号或嫁不出的闺女,
我一定会猜出他们叹气的原因,可惜我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半大小子,健康活泼而
又浑浑噩噩,因此无法得知父母的心事。好在我已经会说二氧化碳这个科学名词,
于是我认定人类叹气时二氧化碳的含量比正常吐气时要高出好多倍。
和平大街的空气清新甘甜,街心的草坪和小树趟儿碧绿养眼。我在大街中部
登上双木他们家的小楼。双木的父母很慈祥,情绪也比我父母的亮堂,我说我又
来“勾”双木了,他们笑呵呵地说勾就勾吧。双木问我要不要骑车,我说那还用
问?双木有一辆自行车,这在一九六六年的初中生里是不多见的,因此我很钦佩
双木。双木如果有一辆旧车我也会钦佩的,但双木的车是嘎嘎新的车,而且是全
国第一名牌“永久”,是亮晶晶的电镀货架,是倒链子时能刷刷发出悦耳声响的
全链盒结构,这就更让人愉快得喘不匀气了。一九九六年,也就是今年的少年,
如果有谁羡慕私家轿车,尤其是私家豪华轿车例如奔驰凌志之类,那么他就会在
相当程度上体验到我当年的心情。
我跨坐在双木身后,看他瘦削的双腿一上一下倒动。双木骑车一般不带人,
我是一个例外。我们在和平大街西南的一座水泥建筑物前停下,四处看了看,又
鬼鬼祟祟讨论了一番,然后钻进建筑物,在一处黑暗不见天日的狭窄地方并排躺
下。我的胫骨碰到一个硬东西上,没等我来得及哎呀,脑袋又被另一个更硬的东
西碰得满眼金花。双木笑我笨蛋,没等笑完他也笨蛋了一把,他的腰被碎砖狠狠
硌了一下,把碎砖拣出去他说还硌,我说你把鞋脱下垫上,你太排骨了。他说你
也挺排骨的,说完还摸了一把,摸得我连声怪笑。双木就来堵我的嘴,指责我不
懂隐蔽的原则。双木的手散发着一种甜甜的、令人难为情的香气,我猜测他一定
偷偷抹了他妈或他妹的雪花膏。
接着我们悄声评价全班二十几个男生谁最排骨,事实上我和双木最排骨了,
但我们都友好地将对方排除在外,转而寻觅并攻击其他同学,尤其是我们共同看
不上的某些家伙。我们并不议论女生,这倒不是因为她们的皮下脂肪比较发达,
而是因为我们不想议论,不屑(“不希的”)议论。背后讲究女孩子,特别是讲
究女孩子的身体如何如何,在我们看来,是一件比较烦人的丑行。那时我们还不
会说“丑行”这种很正规、很成人化而且即将被全国高频使用的词汇,我们的替
代词是“损事儿”。
排骨之后的话题是足球,不可能不是足球,不是足球我们就不会走到一起进
而躺到一起来了。那时沈阳老少球迷的福气大着呢,因为可供他们支持爱戴并能
在全国“拔梗梗儿”的正规球队太多,计有辽宁队、辽宁工人队、沈阳青年队、
沈阳军区队四支劲旅,联赛时四个本地球队遇到一起,就像自家蛐蛐跳进一个土
罐,免不了要乱掐一通,这非常让我们心疼如水烫却又没咒可念。除此之外,便
是四队人马枪口对外,捷报哗啦啦频传的快活时光。
男生聚堆儿谈足球时,双木的段位还算可以,他是班里懂得从报上获取球讯
的少数学生之一,所以他往往比别人懂得更多。例如别人只知道辽宁队有个穿8
号球衣的英俊小子厉害,他却知道这小子踢的是右内锋。右内锋,多么咬嘴费舌
头的专业术语!听众除了肃然起敬,还会有其他反应吗?然而双木不是轻易满足
的少年,他要进一步显示成果,他像信心百倍的教师一样自问自答:知道这个8
号叫什么吗?他叫儿继德。这时我知道该我露露脸了,因为双木错把“倪”字念
成了“儿”字。我刚要开口,忍不住却先乐出了声。双木莫名其妙:好模样样儿
的你乐什么?我前仰后合地说那不叫儿继德,那叫孙继德。
一道光柱从左前方喷泻而下,密密麻麻的尘粒宛如鲜活的鱼虫在光柱里游来
游去,漆黑的空间像湖底一般宁静凉爽。我说双木啊,今天孙继德能不能进球?
双木膝盖一顶,我的尾巴骨疼痛钻心,连忙求饶: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说走了嘴,
我想说的是倪继德,倪继德今天能进几个球?双木撤回膝盖,气哼哼地说能进一
百个球!我说今天可是国际比赛呀,说好赛的是足球,怎么又改篮球了?双木噗
哧笑出了声:还玻璃球呢!玻璃球没花瓣儿就是泡卵子。我说泡卵子一分钱一个,
白给都不要,弹出去一点没准头。
远方传来扩音器调试时的尖锐啸音,一个男的用嘎哑可笑的嗓子呃、呃、呃,
呃个不停。不一会,便有男男女女粗一声细一声发言,发的都是主义、思想、阶
级等方面的言,枯燥无味而且费解,经验中只有上数学课或俄语课时的感受与此
类同,于是便有些朦胧思睡。幸而一个女的吆三喝四地登场了,她说起话来又快
又侉,让人觉得还算比较好玩,例如“不获全胜决不收兵”这句,那女的却像在
喊“不让上床就卖烧饼”。我两眼微合,迷迷糊糊说最好卖糖烧饼,双木嘟囔说
糖烧饼赶不上芝麻烧饼,我想说芝麻烧饼赶不上韭菜馅饼,但不知最后说了还是
没说,因为我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一阵吵闹声把我惊醒,双木赖叽叽地哼了一下,也是刚睡醒的动静。三五个
半大小子从我们前边踢踢踏踏、磕磕绊绊地经过,两个丫头片子蹑手蹑脚地跟进,
她俩没往远去,就靠在我身旁的水泥方柱上呼哧呼哧喘气,浅色的裙子一起一伏,
一缕香气悠悠而来,比先前双木手上的雪花膏味似乎浓郁几分。
我鼻管发痒,心情紧张,也很担忧,就想把她俩撵走,双木捏了我一下,示
意不要暴露。一个女孩说,玲玲,我们再往里躲一躲,好吗?叫玲玲的女孩说不
用了,这儿挺保密的,谁也逮不着。然后她俩嘀嘀咕咕地说起了她们学校的那点
破事,谁跟谁游泳去了或者谁又瞪谁了,诸如此类,没意思已极,说着说着嗓门
就高了起来。
我实在憋不住了,伸出脑袋低声道:嘘——小点声!女孩们吃了一惊,转身
看了看,笑说原来这还藏了两个小破孩!我说你们才小破孩呢,不好好在托儿所
丢手绢,跑这儿来闹什么?玲玲说你们闹什么我们就闹什么。我说我们是来开会
的。不知名的女孩问开什么会,双木说开全市学社论誓师大会。玲玲说骗人,誓
师会早都散场了,再说也不叫誓师会,叫声讨会。我说为什么叫声讨会声讨谁呀?
玲玲手指一晃说声讨你!别的不能干就能吓唬人,要不是我英勇,刚才一定被你
吓死了,吓死鬼的舌头可长啦。我说吊死鬼才是长舌头。玲玲说别说了,再说我
真害怕了。哎,你俩串一下,让咱也往里靠靠。说完就和女伴坐过来。
/* 68 */第四队第70节 美丽的夏天(2 )
热乎乎的女孩身体与我的后背接触了一下,又脱离开来,只听玲玲说了句,
你还喜欢足球呢,这么瘦!我顿时羞愧难言,脸上脖子上火烧火燎。躺在我里边
的双木愤愤不平地说,你们不瘦,你们喜欢足球吗?玲玲说不喜欢我们到这儿藏
什么猫猫?双木说那你们知道什么叫越位?什么叫二过一?玲玲不语,不知名女
孩也不语。双木轻蔑地啧啧了一番,说你们哪,太年轻、太业余、太掉链子啦。
说完一激凌,马上坐起来:糟了!我的车忘锁了。边说边摸摸索索往外爬,我说
现在可是啃劲儿的时候,你出去可能就回不来了。玲玲则安慰说不会丢的,她爸
有一回把车忘在外边,两天后才想起是忘在艺术宫了,颠颠儿去了一看,车还在
那儿傻了叭唧地站着呢。双木问你爸的车锁没锁?玲玲就笑,笑完刚要答话,一
束手电光芒在黑暗中亮起来。一个男的胸有成竹地呼喊:出来!都给我麻溜儿出
来!别寻思我没瞅着你们。
两个女孩使劲贴在我的身上,噤口噤声,我的心蹦蹦乱跳,有点透不过气来。
那男的堂堂堂堂大步流星走过去,在里边的某个地方又一阵乱叫,居然真把刚才
那帮小子诈了出来,拎了出来。一个个少年俘虏蔫茄子似的在前边慢腾腾挪步,
押解人则在后边数落说,没票看球,多美呀,什么时候学的招儿?有人辩解说不
是不想买票是买不着票,押解人说你是团体吗?是团体就发你票。
假如玲玲不是特别爱笑的女孩,她一定能成为幸运的漏网者,因为押解人和
俘虏正在稀里糊涂地通过我们的藏身之处,即将走远。押解人得意洋洋地说,就
你们那点水平也想潜伏?别把我当鬼子,我的视力比鬼子强多了,一点五都打不
住。有个男孩赶忙说,大哥,你的眼睛一定是二点五,这时玲玲突然格格笑了起
来,一笑就止不住,越笑声越亮,身子一抖一抖的,我认为即使有人狠狠胳肢玲
玲,她也不会笑得这么厉害。
手电光闻声扫来,押解人便说,哟,这儿还有两条小鱼呢,我还没下钩你们
就伸嘴,急什么呀。玲玲仍旧笑着,喘着:你,你不是说,说你二百五吗?边说
边用胳膊肘轻轻杵了我一下,仿佛在表示再见的意思,然后和女伴站起来,迎着
押解人大大方方走去,两个苗条的躯体把手电光弄得支离破碎,乱马人花。
四下里恢复了平静,双木忐忑不安地问,她们会不会叛变?玲玲在我身上留
下的感觉依然清晰,我说放心吧双木,你叛变了人家也不会叛变。心里暗想,玲
玲会是一个什么模样的女孩呢?我只依稀见她扎着两只抓抓辫儿,眼睛亮如星星,
别的就无从看清了。但我觉得,像玲玲这样笑得无比开心的女孩,一定会长得非
常好看。
头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喧哗声、叫卖声。叫卖人甜蜜而悠扬地吆喝道:制
冰厂的冰——果!一毛——俩。我知道幸福的时刻终于降临了,便和双木活动一
下僵硬的肢体,最后瞅一眼看台下面这个堆满器材的、蜿蜒不见尽头的封闭场所,
贼惺惺地登上沈阳市人民体育场的南看台。
白云朵朵,天色柔和,但仍然把我看惯黑暗的双眼晃得金不是金,银不是银。
北侧主看台上伟大的毛主席还在画框里浅笑,可是上午誓师会或声讨会的横幅标
语却不见了,代之以“热烈欢迎阿尔巴尼亚足球队!向英雄的阿尔巴尼亚人民学
习!致敬!”的红底儿白字的喜兴词。土黄色的场地内,有一辆天蓝色洒水车正
在喷播巨扇状清凉液体。三十年前的沈阳还没有一块草皮球场,人民也不知草皮
球场才是国际时兴的高级球场,人民满意地坐在粗糙的水泥阶凳上,诚朴,友爱,
兴高采烈,至少看上去兴高采烈。间或也有人不失礼貌地打量我和双木,甚至有
一个女孩递过纸张,建议我们擦掉头发上的蛛网和灰尘。女孩的脸庞很秀气,眼
睛很亮,可惜梳的是齐耳根的短发,嗓子也太细。
那天辽宁队踢得相当不赖,8 号倪继德的底线传中和小角度射门命中更让人
民欢声雷动。人民通常对领袖才如此欢声雷动。阿尔巴尼亚人的表现也让大家激
动,他们即使不踢球,光在场上跑一圈大家也会激动的。那时人民极少见到外宾
尤其是白人外宾,苏联不跟中国好了之后,黄毛碧眼的白人外宾愈发像精粉一样
叫人珍惜。精粉是特供,通常只卖给高干,春节时才卖给普通人家一户二斤。
火烧云冉冉浮动的时候,我和双木随着欢乐的人流涌出体育场。我从未见过
那么漂亮的火烧云,高高的,远远的,刺喇喇冒着耀眼的彩色光辉。
在一棵老榆树下,我发现了双木那辆永久牌新车,也是那么……傻了叭唧地
站着,双木惊讶地说,连铃盖儿都没人拧,真笨。
我们几乎一天没吃东西了,但我们不知道饿,我们也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