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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爸功课忙或者应酬多,最近难得一见。门口新添一塑料小碗,盛着土褐色
罐头猫食,另备一塑料小碗,盛着清水。这说明,花猫已经不在家里就餐了。
终于,在公用洗衣房又碰上他爸。我建议说,应该领你孩子——就是那猫,
找医生瞧瞧了。他爸嘿嘿一笑,说美国宠物医院的收费相当令人失望,克林顿竞
选总统时,如果指出这一点,肯定人心大快。我说也有省钱的办法:弄点人吃的
药片,碾成面面儿,搀上水,再捏着猫脖子,用羹匙灌进去。我小时也养过动物,
有病了,就是这么喂好的。顺便说一句,当时我还加了点糖。不过贵国提倡减肥,
少吃点甜的也好。他爸又嘿嘿一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当晚,在公寓信箱旁边的墙上,赫然贴着一张激光打印的私人告示,说承蒙
各位对我家小猫的关照,不胜感激之至。他已经注射了药物,有足够理由证明他
的皮肤病不至于传染人和其他动物,而且会痊愈的,请勿担心为盼。又及:他非
常热爱户外活动。
读后感:到底是博士生,想得深远周全。
在美国,对待动物可得慎之又慎,除非你豁出去了。一个韩国人,依民族嗜
好杀狗吃肉,被传讯受罚,掏腰包时可能格外怀念故国家园。
活的不能宰,死的也不能动。山区郊外,时有被汽车碰撞的蠢鹿、笨兔、呆
狍子之类,鲜血淋漓,横尸公路。司机没事人似的跑掉了或者痛心疾首做点什么,
不得而知。但其他过路车却没有停下来拣洋捞的。刚来美国时,遇到这种事我特
惋惜,满脑子鹿肉大补等等的想法。说来惭愧,就是现在,见动物刘齐也常往菜
谱上想。幸而只是想想。有一个中国人,胃口又好又勤俭,而且勇于行动,把试
验室解剖后要火化的狗尸煮食,结果被炒鱿鱼走人。当然你把死狗厚棺礼葬也不
见得涨薪水,但你无论如何犯不上让馋虫毁了前程。老美常说,猫啦狗啦这些小
动物都是人类的好朋友,你怎么就忍不住呢?一些用计算机控制的心理测试往往
有这样一道题:你喜欢小动物吗?你如果说Yes ,那好,你的善良系数诚实系数
准上升!可是,既然不怕传染,他爸为什么还把猫碗拿出来?野餐?日光浴?负
氧离子紫外线?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天一天比一天凉,花猫仍然坚持户外活动,皮肤病没见好转,也没见恶化。
有空我就给他用树枝挠挠,找不着树枝索性上手,搔得他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十分受用的样子。我要走了,他也走,紧贴着我的裤脚跑前跑后,显得特别亲近,
以至于我抬腿落腿都要留神,免得踩了他。直到我上了汽车或者进了家门,他才
作罢。他哪里晓得,分手后我最想去的地方是洗手间,抹两遍香皂洗三遍手连手
腕子都洗,再使劲掸掸裤筒跺跺脚。
树叶全落光了,窗上也挂霜了。你听楼道里哗啷哗啷地响,就知道花猫还在
户外呢。一天夜里开车回来,进门后想起书包忘车上了,遂返回停车场。黑灯瞎
火的,只见发动机罩儿上,圆鼓咙咚躺着一团东西。近了一瞧,是花猫,车刚熄
火,热呼劲儿赛小炕。真聪明!可呆会儿热气没了你上哪儿去呢凯蒂?凯蒂喵了
一声把脑袋又缩回身子里。
我不由自主地往他爸家走。他爸住二楼,门口除了两个小碗,另有一只纸壳
箱,里边垫条毛巾,显然是给猫睡觉预备的。但二楼楼道两头透亮,无遮无拦,
穿堂寒风呜呜的,难怪花猫宁愿呆在楼外。
我家在一楼,门旁正好是楼梯拐弯处的死角,窝风,何不建个简易猫窝?于
是找了个纸箱,塞进旧衣服,摆在楼梯拐角。顺手把门口蹭鞋的毡垫拽过来,铺
在箱子下面。
第二天,天气预报有雪。早晨推门一看,花猫果然卧在箱里。
我心中特神圣,和当年学雷锋做好事的感觉差不多。
花猫听见动静,跳出纸箱,迎着门缝透出的暖和空气,犹犹豫豫的,似乎想
进来。我一愣,马上把门关上。核计核计,又有些不安,便贴着门上的窥视镜向
外张望。什么也看不见,这家伙太矮了。悄悄再拉开条门缝,花猫仍蹲在门外。
我一唤,他就势钻进来。进来后,规规矩矩的,并不四下走动,只是呆在门口,
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过了一会儿,开始变得活跃,弓起腰,伸出爪,把地毯抓
得霍霍响,两只小眼睛亮晶晶的,眼睛上方的癣痕粉盈盈的。我叹口气,用报纸
包住他,扔出去,重新关严门。
从此,花猫每夜睡在我家外面。时不时的,仍露出进门的愿望,我却难得答
应一回。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猫碗也被人挪下来,堂堂正正地摆在我家门口。肯
定是他爸好心,怕他在风口吃饭,吃呛风了。
新年时,可能他爸外出了,整天里猫碗空空荡荡,猫铃也丁丁当当。我就丢
出一只饺子,猪肉馅的。吃罐头长大的花猫很谨慎,用爪子拨一拨,又闻一闻,
这才大嚼起来,同时发出喵呜喵呜的愉快声音。心想别说你呀,你爸也未必尝过
这东方美食!美食果然有魅力,这家伙一口气吃了六个。确切地说,是六个肉丸
儿,皮儿全剩下了。
天暖和一些了,说不上是内因还是外因,花猫的病症渐渐好了起来,毛色光
鲜如初。见了我就跑过来,尾巴摇来摇去。我习惯地给他搔毛捋须,只是不大注
意洗手。还抱他进了几次屋,谁知这家伙横竖不呆,门刚欠缝,飞一样逃出去。
也不回他爸家,成天在外面独自游荡。他爸用正宗美国口音呼唤也不应。又过几
天,猫身上脖圈儿什么的统统不见了,光秃秃的不大顺眼。
在院子里相逢,他爸,跟我只是哈罗一声,就擦肩而去。不再谈论天气,也
不再谈论动物。
一九九三年春达勒姆
/* 59 */第四队第61节 想起绕阳河(1 )
纽约我的寓所附近,有两条世界著名的河流,一条叫东河,一条叫哈德逊河。
在东河,可以看联合国大厦,在哈德逊河,可以看自由女神像。当然,人们看到
的远不止这些,还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譬如我,就常常在两条河水的粼粼波光
中,看见另一条河向我闪闪发亮。这条河,就是辽西平原上的绕阳河。
到美国后,有时我跟老美打趣,用囫囵半片的英语略抖咱国一小包袱,老美
居然嘎嘎笑个不停。然后问我,中国人都像你一样爱开玩笑吗?我就说我是最孬
的一个,但凡好一点的都不敢派出来,怕把你们一州又一州的人都笑岔了气于心
不忍。说这话时,我往往想起苦中作乐、笑口常开的绕阳河父老乡亲。美国是既
富裕又幽默的国家,但有些老美却据此认为,清贫的民族象缺钱一样缺少幽默。
他们忘了,幽默是全人类的天性。幽默与资金截然相反,是谁也不能垄断的。
绕阳河的人勤劳朴实,诙谐爱闹,喜欢聚堆儿。
诙谐这种东西,和妙龄少女一样,最耐不得寂寞。少女思春,诙谐思群。天
下这么大,还没听说有谁关起门来一个人孤孤零零偷偷摸摸诙谐的。单人牢房里
的乐天派如果想幽上一默,也得趁狱卒送饭时抓紧进行。
那时,绕阳河还在人民公社治下。作为一种废黜多年的生产方式,公社纵有
一千条缺点一万条错误,但至少有一条让人怀念的好处,就是给生来爱热闹爱开
玩笑的绕阳河人提供了天天聚集在一起的良机。春种秋收,夏锄冬储,田间地头,
场院队部——绕阳河叫“队窝子”,不时就能听到一阵又一阵笑声。一根高粱垄
长得一天铲不完,即使铲完了明天还有一根更长更荒的。一顿饭俩大饼子一疙瘩
咸菜,顶多还有两根筷子。大米干看(干饭),粉条留着(溜子),鸡蛋搁着
(膏子),猪肉走着(肘子),人再不逗个乐子解解乏顺顺气,人跟牲口还有什
么区别,吃草与否?打响鼻与否?
不知为什么,绕阳河往往用“屁”和“泡”这两个字来形容与开玩笑有关的
事情。“这小子挺屁”,“那家伙挺能泡”,所指的都是嘻嘻哈哈能开玩笑,没
有什么贬义夹在里边。如果愣说有贬义,也是一种亲昵的、笑骂型贬义。
能泡的人是红花,经得起泡的人是绿叶。有了这两种人,人群才更像人群。
我比较幸运,在知青时代,以及后来在工厂,在大学,在机关,总能适时遇到红
花和绿叶,从中得到无穷的欢乐和慰籍。
绕阳河红花一丛,小强子最红。
绕阳河绿叶一岸,福德子最绿。
小强子土一点说是屁小子,酸一点说是传播笑声的使者。这个十八九岁的娃
娃脸小个子仿佛就是为了开玩笑才生到世界上来的,肚子里什么也不装,单装一
样东西:俏皮话或曰“屁嗑儿”。小强子是最受欢迎的人,他在哪儿干活哪儿热
闹,于是派工时便得不到看青、铡草之类游兵散勇相对自由的俏活,而是永远跟
着大帮劳力一起行动。他能讲一囤子笑话,荤的素的全在行。素的清新活泼,老
少妇孺咸宜,拿到县委去也挑不出毛病。再往上就不好说了,级别越高越有水平,
越能控制笑。笑也有级别,像我们这样咧嘴傻笑的,一看就是一百级以下的基层
群众。
我特没出息,小强子那么多优秀的素型玩笑我大多忘了,偏馋猫似的记住些
荤的。荤的不登大雅之堂,偷嘴和尚吃肉,得鸟儿悄儿地嚼。比如东北乡间流传
的“四大”型顺口溜系列:四大蔫、四大硬、四大舒服、四大累、四大红、四大
黑,等等。每一套的头三句都挺家常,仅起铺垫作用,末了一句准下道儿,令人
忍俊不禁又羞于复述。这种顺口溜小强子知道的比谁都多,能一口气说出几十套,
其中仅四大绿这一套不沾荤腥:
青草绿,
西瓜皮,
王八盖子,
邮电局。
素则素矣,却似乎对邮电这一行业有不敬之嫌。幸而只是逗乐,吃农业粮的
占一点吃皇粮的口头小便宜而已。如有人笑说小强子贬低人民邮政,小强子就说
他贬的是败家的皇帝——跟洋鬼子干仗没能耐,连穿衣戴帽这么点儿事也办不利
索。当初那么多颜色,挑什么不好,单挑了个西瓜皮色儿,害得邮差从清朝一直
绿到民国,从民国又绿到解放。迟早,得当四旧破了,改个红色儿的。人多量大
红颜色儿怕不够用,就得暂时穿一段粉红色儿的。
“同志们哪,”小强子噗噗吐了两口气,给想象中的麦克风试音,“国家有
困难哪,要体谅啊。一穷二白嘛,粉红色来之不易啊。”
小强子还擅长一种极特殊的猜谜游戏,叫荤闷儿素猜。
/* 60 */第四队第62节 想起绕阳河(2 )
歇气时,大家在地头横躺竖卧,嘿喽气喘。我们几个男知青凑到小强子跟前,
听他的笑话抽他的烟。偏又不会卷,灰绿色的“蛤蟆癞”在狭长的烟纸上一疙瘩
一疙瘩,活蛤蟆似的不肯就范。小强子于是飞快地卷好几支松紧适宜的喇叭筒,
每支都礼貌地留出个三角形纸边儿,一一递来,让我们自己用吐沫粘牢点燃。然
后说:今天来个绝的,考考同志们的觉悟——
叫你上炕你不上炕,
你要上炕就攮上。
攮进去生疼,
拔出来通红。
你们猜,这是干什么呢?说完环顾四周,面容严肃。
我们在粉干的土坷垃上笑得死去活来,思路惊人的一致,七嘴八舌,纷纷指
向人生那件大事。
小强子抚掌长叹,无比惋惜地说,“年轻人哪,警惕啊,别犯错误啊。”
大家如狼似虎扑上去,按住小强子,逼问答案。
小强子满身满脸是土,一字一顿地说:
“杀、猪。”
于是人们又笑得死去活来。我不解地问:“杀猪怎么在炕上杀呢?”
“不是在炕上,是在炕桌上,”小强子解释,“绕阳河杀猪都在炕桌上杀。
把炕桌从炕上拿下来,把猪放到桌上,扑哧一下,记住了,捅这儿。”他用指头
点点自己的咽喉,“别乱捅。”
接下来的几个谜语,和上一个的功能毫无二致,都是在谜面摆出一串串儿挺
蝎虎的字眼儿,引诱你不得不做非分之想,而在谜底却出人意料地托出刷牙、洗
脸等极其平庸无奇的事项,从而使得小强子有机会一再痛斥我们,世界观太成问
题,的确应该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说来好笑,我的青春期教育,就是在这种奇特的玩笑方式中进行的。我后来
在工厂宣传科和政府部门写材料,那些深为各级领导赞赏的一揭二摆三提高,五
讲六议七对照,以及四个批判、四个可靠、四个大变、四个不要等等,也在相当
程度上得益于小强子们的顺口溜、四六句。每逢得到上级夸奖,我沾沾自喜之余,
总有些惴惴不安,有贪人之功为己有的心虚感。用今天的话说,仿佛侵占了别人
的智慧产权。
有小强子在场的地方,几乎总能看到福德子静静地坐在一边微笑。福德子肯
定不止一次听过这些谜语或笑话,但他从不抢话,从不夺戏,他生来就是给小强
子这种人配套用的。
福德子那时二十多岁,笨嘴拙舌,黑瘦能吃,光棍,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和
一个老奶奶,皆是一杠子压不出响屁的木呐之人。祖孙三代厮守一个空落落的土
屋,死静死静,从早晨起来到睡觉时分统共说不上十句话,不外乎吃饭、喂猪、
挑水、止灯之类。福德子就不愿在家囚着,有事没事总往队窝子钻。开会、上工
第一个到,分病马肉或老母猪肉也是第一个到。第二个到的通常是小强子。我们
的青年点就建在队窝子院里,有时小强子和福德子也到我们这边坐坐。
小强子虽是绕阳河著名的泡将,在泡字上却也有一怕,怕就怕一不小心泡过
了火,被泡的人呛不住了,一急眼,大家都讪了吧唧的。所以在同辈人中,小强
子最喜欢泡福德子,偏偏福德子又最经泡,承受能力最强,总是笑呵呵的,来者
不拒,照单全收。有一次开会,主持人尚未进屋,小强子捞起一张报纸,才看一
眼,就大惊小怪地说,哎呀,这上面有一封公开信,是给福德子的。众人一听来
了兴趣,让小强子念一念。小强子干咳两声,张口诵道:“福德吾儿,见信如面
……”众人大笑,福德子也笑。我问福德子,人家那么占你便宜,你咋不急眼呢?
福德子笑说急啥眼急眼,人是闹着玩儿呢。
福德子对城里人非常敬重,路上见了知青,便偏了身子叫知青先过。队窝子
里见了知青,准让出炕面叫知青坐。见你客气,就使劲拽,铁硬的大手把你的胳
膊箍得死死的。福德子最喜欢听知青讲沈阳城里的种种趣闻,太原街的圈儿楼,
东北电影院的三层看台,故宫的大世面(大石面或大十面),铁西区的烟囱林—
—冶炼厂那两根烟囱最高,冒的烟都能把太阳老爷儿团团裹住,号称中国第一亚
洲可能也第一,听得他不断用舌尖去舔黑紫风干起白层了的厚嘴唇,十分向往的
样子。
每逢知青白话沈阳,小强子虽有些神态黯然,却听得非常留意,不再插科打
诨,好像也忘了取笑福德子,尽管福德子有时提的问题傻乎乎的,可笑至极。多
年以后,即使远隔重洋,身在异国,我仍能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