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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在下午放学后,坐在操场边的水泥台阶上,看潘正踢足球。一本装样子的书是我手中的常用道具。
午后的秋阳暖烘烘的,瀑布一样流过我的头发、我的脸和我手上裸露的皮肤。在这奇异的状态里,我感到舒适。我从童年开始,就缺乏温暖。秋阳像一只大手,滑过我,抚摸我。我的身体一直缺乏抚摸,也渴望抚摸。我陡然觉得,这秋阳就像一个父亲、一个母亲或者是一个恋人,正在给我无私的、无休无止的爱抚。
我身上穿着夹衣,球场上奔跑着的潘正却穿着短衣短裤。他浑身散发着热气,像一个刚出蒸笼的馒头。他的腿细长,没什么肌肉。而王斌的双腿上,却突着老高的肌肉块儿。王斌的力气大得吓人,一脚可以把球踢过半场。自从看过电影《少林寺》,王斌就开始留和尚样的大光头,看上去更没人样子了,他却自我感觉良好。王斌总是在制造机会,往我身边跑,一跑到我身边,那对金鱼眼就炯炯发光,色迷到了极点。而潘正却总是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活动,像是有意的。
校园里有很多法国梧桐,随着秋意的一天天加深,叶子黄了,落了。郑州的深秋,索然无味。特别是秋雨绵绵之时,校园里就会铺满深褐浅黄的法国梧桐落叶,像一幅无头无尾的巨幅油画。人走在画中,踩在落叶上,感受到的是死寂的凄凉。看着满地的法国梧桐落叶,想着潘正,想着我和他的将来,真是死的心都有。
我和潘正之间没有任何进展,在校园里狭路相逢,也没说过一句话,就像陌路人。我不知道他是做给别人看,还是对我根本就不在意。我几乎绝望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救赎是留给我的了,特别是爱情上的。他已经摸过我的胸脯了,尽管隔着一层厚毛衣,那也是摸过了,怎么就没下文了呢?
我相信王斌的话了。潘正的心没在我身上。
少女的绵长的忧伤缠绕着我,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树,变得呆滞、麻木而僵硬了。我害怕自己随着叶的落尽而死去。树木还有下一个春天,而潘正肯不肯把下一个春天给我呢?
我的班主任姓吴,上海人,口音很重,咬文嚼字的。他身高不到一米六,体重倒有150斤,面容白净,鼻子扁平,双目炯炯有神。他是数学教研组长,教我们班的数学。光从面相上看,就可以判断他是个好心男人,好得有些固执和迂腐。不过,这样的人人缘极好,不仅师生喜欢,领导也喜欢。
一次我去厕所,路过四班门口,王斌就伙同几个男生起哄,不断地对着我大喊潘正的名字,还挡住了我的去路。恰好,身穿白大褂的吴老师从厕所里走了出来——全校只有他一个老师穿白大褂。他被派到北京参观一家数学研究所,回来就把在食堂工作的老婆的白大褂改小,上课时穿。师生们都取笑他,他却理直气壮地说高级研究人员个个都穿白大褂,既神气又卫生呢。
王斌他们看见吴老师,立即如鸟兽散了。吴老师没对我说什么,也没对王斌他们说什么,只是狐疑地打量了我好久。之后,白大褂下摆一飘,便闪过去了。
晚上,吴老师来辅导夜自习时,悄悄走到我身边,把我叫到了教室外头。
“你谈恋爱了?”他小声问。
“没有。”我说。我这是真话,没有骗他。和潘正算是什么恋爱?
“张蔷薇,别以为我老得不明白你们想什么了。今天四班的男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就低着头,没说什么。
吴老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张蔷薇,我以男人的身份说句掏心话给你,你们这些孩子,懂什么爱不爱的?男生嘛,处在青春发育期,冲动得很,你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不爱惜自己,不金贵自己,以后肯定会吃亏、痛苦……”
我低着头,感觉到泪在眼眶里打转儿了,并不是理解了他的话,而是想起了潘正的冷酷。
吴老师的话是极其善良的真理,但我根本听不进去,还是一个劲儿地想潘正。或者可以说,不是我在想潘正,而是我心里有个精灵在操纵我。爱情是这个精灵的食粮,它借着我的青春出生了,就得活下去。它依靠着爱情活下去,依靠操纵着我想潘正活下去。
我将初吻给了潘正
元宵节这天,高中部已经开学。
雪下得很大,地上已经积了几寸厚,天气奇冷。学校破例允许学生去市区看元宵花灯展。
我离开教室,来到操场上。我怕班上的女生们叫我一起去,我不想和她们去。站在白茫茫的操场上,我才清楚地感到,我心里是有所期待的。我希望潘正能找我去看灯,明知道这个愿望实现的可能性非常小,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黑漆漆的天空和白茫茫的地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而我,夹在这黑的天和白的地上,想望着一个名叫潘正的人,想望着我的爱情。这天地容纳了我,却没给我轻快的甜蜜。我必须沉重,我的心以及我的爱情。
我慢慢地朝操场边上走,我想看雪地上被我踩出来的一个个脚印。走到双杠区,我靠在一棵大杨树上,仰望着黑漆漆的天空。我想喊,喊天,喊地,喊潘正的名字。可这是不可能的。这个世界不是我一个人的,我的声音也早已不属于我自己了。我的眼睛被这夜的黑刺激得流了泪,我怕泪在脸上结成冰,赶快拿出手帕擦干。
就在我把手帕从脸上拿下的瞬间,潘正在背后叫道:“张蔷薇,一块儿去看灯怎么样?”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转身,面前站着的人确实是他,活生生的。他微微笑着,等待着我的反应。我心里乱乱的,觉得他邀我的声音太亮,太轻飘,和我期望的相去甚远。已经挺晚了,除了一些特别珍惜时间的同学,去看灯的都走了。我猜他先约了别人,没有成功,才又找我的。
可是很快,我又觉得自己不能耍脾气,在他面前,我没有耍脾气的资本。我在校园里徘徊着,不是吃饱了撑的,就是为了等他这句话的呀。想到此,我开始感激他了,在这样的雪夜里,他心里还能装着我,我应该感激他。
我跟着他朝校门口走去。
天很冷,连思维也被冻僵了。两个人并排走在马路边上,没有话,一棵又一棵粗大的法国梧桐从身边闪过。我围着我妈的一条旧围巾,浅灰色,很薄。快到市区的时候,他把他的厚长围巾解下来,围在我的脖子上。
围巾上留着他的气息,香极了,几乎窒息了我。堆积了好久的委屈一下子就爆发了。眼前朦胧一片,我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我需要他的什么?是他的抚摸?还是他的亲吻?不,都不是。我非常害怕他接触我,我的身体还没有准备好,不明白怎样享受。少女的爱情其实是自恋的变种,几乎没有欲望的成分。也许,我需要潘正给我的,就是一种永恒关系的承诺。
街上灯火辉煌处,人流如织,稍不小心就可能被冲散。他自然而然的,拉住了我的手。
我们来到《西游记》的花灯前,上面的人物惟妙惟肖,并且会转。老百姓爱看稀奇,聚集的人特别多。我个子不高,看不见,他就把我抱了起来,叫我看了个仔细。我万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勇气,力气也不小。我挺感动,对他微微一笑,泪水跟着也流出来了。
他都看见了,我的笑,我的泪。但他没说什么,拉着我的手,离开了灯展区,朝着另一条大道走去。两个人都带着手套,基本上感觉不到什么。我机械地被他拉着走,没有问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这是我奶奶的家,她回天津了。”他把我带到一栋临街的单元楼四楼,拿出钥匙开门。
三室一厅的房子,摆设还挺不错。潘正并不是王斌说的穷小子,他家的条件算是中上水平。
他把我领进一间朝北的卧室,叫我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屋里有暖气,暖烘烘的。他把我脖子上的两条围巾都解了下来。之后,泡了一杯热茶,放在小几上。又拿来一盒香酥饼,撕开包装,拿出一块,喂到我嘴里。
“尝尝吧,这是人家送给我奶奶的寿礼。”
我吃了一口,味道不错。他接着我咬过的地方,一口咬了下去。我一愣,这好像不太合适吧,我一下就冷了脸。他的笑容也僵住了,但没有停止吃饼的意思。接着,他又把那块饼凑到我嘴边,我顺着他咬过的地方,张开了嘴。
就在这时,他却“啪”地一声把灯关了,嘴猛地堵住了我的嘴。两张嘴唇上都沾着硬硬的饼屑。我很怕,就使劲推他,但他的背后好像有一百个人在使劲,我哪里推得开?相反,连我的鼻子都被他的脸挤住了,呼吸有点儿困难。
他顺势往上一蹿,靠在我身上。他的舌头伸进了我嘴里,疯了似地搅动。他喘着粗气,下身像是在干什么力气活儿。很快,他一松劲儿,靠在我的肩膀上,停止了攻击。
他还不是个由着性子乱来的楞头青,我这么想着,他使我有了初吻。我的嘴唇开始有些酸麻,开始了细碎的痉挛。幸福感就像决堤的海,朝我压了下来。我有了初吻,同时也失去了初吻。这一辈子,永远也不会再有这种时候了,永远也不会再有另一个潘正了。我的初吻只能属于他,这,不知是哪一辈子就注定了的。
洪敏跟张叔林干那事儿了
春风沉醉的天气到了,校园西边的小河开始雀跃了,水边的垂柳绿得嫩生生的,在风中舒展着柔蔓的枝条。一两只燕子拖着剪刀样的尾巴,倏地飞来,又倏地飞去了。河边开着黄色和粉色的小野花。春风一度,这些属于春天的物事必得到来。这燕子就是去年的燕子,这花儿就是去年的花儿。而属于我的青春的小河,却永远不可能倒流。
坐在这春天的小河旁,我总是想起张蔷的《害羞的女孩》。“你就像一条,潺潺的小河,掀起涟漪一朵朵。我独自乘一叶,无舵的小舟,随着你呀缓缓地流。女孩女孩呀,为何那样怕羞,总不肯伸出你的手……”张蔷的歌声里有一份任性,一份调皮,还使着一份小坏。她怎么和我不一样呢?洪敏也和我不一样。我的青春为何这么涩、这么苦、这么忧郁呢?我天生就是一个苦涩胚子?还是这世界上的人都欠了我的?我爸,我妈,还有,还有潘正……
一想到潘正,我心里就会咯噔一下,迅速从寂寞滑入哀伤。我想他,想见他,想时时刻刻依偎在他怀里。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它竟是如此遥不可及。我和他必须偷偷摸摸,连光明正大的权利都没有。我们的心发芽了,人却还没有成年。那次雪夜的约会,已经随着雪化,随着冬天的结束淡漠了。春天已经来到,可他给我的下一次约会又在哪里呢?
这个周一的傍晚,打了饭,我和洪敏又来到校园西边的小河边吃。两个人各买了两个馒头,没有打菜。洪敏的一位“周叔叔”在工厂食堂当管理员,他刚才送来了一包酱牛肉片和一瓶肉丁豆酱。对我们来说,这算是高级营养品了。
“张蔷薇,你狠狠吃。这姓周的老东西不是好货。”洪敏往我碗里夹了一块肉片。
“他怎么你了?”
“他怎么我妈了!这个老色狼。要不然会给我送吃的!”她说起了她妈的故事,“五年级的时候,有次我课间回家拿个本子,刚用钥匙开开门,就听到里间惊天动地的,那张破床吱嘎乱叫。我害怕,赶紧走进去,里间门没关,我一眼就看见了周畜生正欺负我妈。我气坏了,就顺手拿起门边的黑雨伞,用伞尖狠狠地朝那个恶心的屁股扎上去!他嗷一声叫,鲜血直冒。我吓得赶紧跑出家门……往后,他一直巴结我,是怕我告诉我爸!”
“大人怎么总想干这事儿呢?”我挺烦这些。
“谁知道呢!”她也没什么兴趣。
接着,我们就说起了潘正和四只眼儿张叔林,嚼馒头的速度慢了下来。
洪敏放下碗筷,掐了两朵黄色小野花,递给我一朵。我看看,鼓涨的花心挺好玩儿,不知为何,就联想起潘正带着酥饼碎屑的嘴唇。
“张蔷薇,我和你说件事,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洪敏忽然冲动起来。
“哦,你说吧……”
“我和张叔林干那事儿了!”
“啥事?”
“唉,你不明白……我……是他的人啦!”她挺费力地找到了一个能说明问题的说法。
“什么时候?”我心里“咯噔”一跳,连忙问道。
“上星期五晚上,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小河边上,树林子里。”洪敏不紧不慢地说。
“是他找你的?”
“我写信约他出来,他就出来了。”
“他先对你动手动脚的?”
“呀,他比女孩脸皮还薄,我叫他动的……他那东西硬得跟铁样的,把我扎流血啦。”
“啊?疼吗?”
“疼……嗯,就像刀刺、火烧样的!”
“那你胆子真够大的。”
“开始不知道这么疼啊!”傍晚的风吹乱了她干燥的短发,吹眯了一双陶醉的眼睛,“可我不后悔,我就想当他的人!”
我挺羡慕她,也有点儿嫉妒。唉,她为什么抢在了我的前头?我也想和她一样,把身子给潘正。也许把身子给了潘正,他就会把心全部放在我身上了。我既害怕、又盼望潘正那东西也像铁一样硬,还盼望刀刺、火烧样的疼,盼望流血……
潘正移情大屁股方玲
近来,班上一个姓范的高才生上课总是头痛,他和我的座位就隔一条走道,经常见他趴在桌子上忍,不愿请假看病。
班主任吴老师看不下去了,托熟人捎口信给他家长。他父母来领他时,我们都以为是他爷爷奶奶。他们是老来得子,儿子又争气,拿了不少各科竞赛大奖,可算是光耀祖宗了。
几天后,班主任吴老师红着一双眼,传达了范同学的死讯。医院没确诊是什么病,大致是脑瘤之类。和他同桌的女生立刻大哭着说她害怕,叫吴老师给她调座位。但是,没人愿和她坐在一起,好像她身上也沾着晦气。吴老师只好撤了范同学坐过的那张桌子,找来一张单人桌,把那女生给安排了。
春天的阳光依然遍地,但我们班却笼罩上了死亡的阴影。直到几天之后的一个下午,学校和市二高联合起来,组织学生看青春期教育片,死亡的阴影才稍被冲淡。
电影散场时,同学们涌了出来,影院门口腾起了蒙蒙的尘土。就在那片尘烟里,潘正和一个女生的背影被我锐利的目光逮着了。那个女生留着短发,发育过于成熟,腰细,屁股特大,说她20岁也有人信。他们挤过人群,走进了影院旁边的一条胡同。
王斌上帝一样及时蹦了出来,眯起金鱼眼,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看见了吧?那就是方玲!市二高有名的骚妞儿!”
我没理王斌,只朝那胡同里看,心都碎八瓣儿了。
“他们要去干啥?”王斌嘿嘿坏笑着。
“你问他们去呀!”我没好气,剜了他一眼。
“潘正肯定要把那大屁股妞儿带他奶奶家去!”
“他奶奶还没回来?”我脱口而出。
“哟,潘正也领你去过!”他先是一惊,然后忿忿地说,“你,和她一样骚!”
电影院门口已经没人了。我没工夫听王斌扯淡,扭身便走。
“哎——等等!”王斌叫了起来。
我没回头。他追上来,跟着我并排走了几步。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你不骚……”
我还是不看他,加快了脚步。
“上次听你和洪敏说,你喜欢她的丁字皮鞋。你脚上这布鞋太土,我带你买一双去……”
“你他妈的就知道废话。”我几乎开始小跑起来。
“对了,我又弄到了张蔷的一盒《星期六》,你听不……”他看看要撵上我挺费劲儿,就放弃了。
我没有回学校,而是跑到了校园西边的小河边。小河边很宁静,夕阳的余晖在水面上泛着鳞鳞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