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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终于还是来了。”大司命看着我,神色慈祥,缓缓道:“神女上回来到幽冥来,魂魄虚弱迷离,得昆仑璧千年浸润,终于得以再塑。”
这声音我曾经听过,投生为人之前的混沌中,他对我说过那是句龙的心意。
我望着大司命,浮起一丝苦笑,低声道:“撷英未能守住昆仑璧。”
大司命莞尔:“世事无常,即便是句龙神君亦不能全然掌控,如今之事已是万幸。当初神君此举亦是为救神女,神女勿再多自责。”
我没有说话,心底却仍有一丝侥幸,犹豫片刻,问:“句龙……句龙究竟在何处?”
大司命目光平和,却没有回答。
“神女已脱离凡身,待老朽送神女归去。”他抬手,云气顿开。片刻,一盏明灯出现在他的手上。
“明灯明灯,稍后见到少司命,烦替老朽请她脚步慢些,省得老朽总也追不上。”大司命面带笑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着那明灯低低念叨。说罢,将明灯往空中托去。明灯向上飞起,悬浮在上方。
“神女请。”他向我告别一揖,周围云雾腾起,身影渐渐隐去。
脚下的菖蒲托着我,随着那明灯,离开了河面。
明灯在漆黑的空中直直向上,亮得耀眼。那蜿蜒的水道 渐渐消失不见。云气漂浮,许久,面前忽而开阔。
微风从远方吹来,幽冥的原野上,银色的花草开得漫山遍野,在墨色的天地间摇曳着光亮的轮廓。
几只青鸟拖着长长的尾羽在空中盘旋,明灯缓缓降下,落在一名女子的手中。
只见她头绾高髻,临风而立,飞扬的广袖襳髾将身姿勾勒得窈窕。
“神女来到,有失远迎。”少司命声音清冽而温柔,看着我,露出微笑。
清光如银的遍野草木渐渐消失不见,代之以粗砺崔巍的山岩。
少司命带着我腾云而起,在幽冥界中穿行。
下方,一条长长的道路出现在崎岖的地面上,无数明灯点在两旁,人头攒动,数不清的人排成长龙,缓缓行进。
我随着少司命路过,那些人的神色清晰可见。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喜笑颜开,更多的却是哭泣,在冥吏的笞打下拖着脚步,走得艰难。
忽然,我看到路边坐着一个身影,猛然怔住。
少司命似觉察到我的念想,停了下来,温和地看我。
我望向她,一礼,低声说:“可否让撷英下去一观。”
少司命莞尔颔首,将手一拂。
菖蒲载我飞下云端,在那人面前落下。
母亲倚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正闭着眼睛。我在她面前蹲下,熟悉的面容映在眼中,似隔着千万年般久远。
我将她仔细端详,她还像生前一样,从头到脚收拾得从来不见一丝凌乱,手里捏着一朵白芍药,那样子我记得,正是入殓前我悄悄塞到她袖子里的。
“她不知是怎么了,说心里有事未交待清楚,要等人。坐在此处许久,怎么赶也不肯走。”一名冥吏走过来,叹气摇头道。
“等人?”我不解:“等谁?”
冥吏挠挠头,说:“我也不知,原以为她要等她夫君,可前些时候,她夫君一家哭哭啼啼从这里走了过去,她却还是没走。”
我望着母亲,往事涌上心头,纠杂不已。
“母亲。”我握住她的手,轻轻唤道。
那手凉凉的,母亲却仍然闭着眼睛,没有一点动静。
“神鬼有别,为避免鬼灵逾越哭诉,神仙来到幽冥,鬼魂什么也感觉不到。”冥吏向我解释道,说罢,他看看母亲,挠挠头:“神女若是想知道她的事,观心便是。”
观心?
我迟疑片刻,将手放在她的胸口上。
迷蒙的雾气渐渐漫上眼前,翻滚变幻。
片刻,我看到了一间小屋,幽暗逼仄,昏黄的灯光下,两名衣着粗糙的妇人忙碌着。床上,一名女子躺在那里,头发被汗水湿透,脸庞瘦削而苍白,双眼无神地睁着。
“……死了呢。”一名妇人摇头道,用布擦去手上的血渍。
另一人也叹气,将手中一个襁褓看了看,放在女子身旁:“真惨,赶 紧让人告诉主公才是……”
她们说着话,我却看到一名冥吏手持铁索来到,从床上把那死去的婴儿魂魄带走。
“乞吏官手下留情,还我孩儿!”女子突然从床上哭嚷着爬出来,扯住冥吏的腿,那声音凄厉,竟是她的魂魄。
冥吏看着她,叹口气:“白氏,人各有命,你阳世未尽,我怎带得你走?快快放开,好让我回去复命。”
女子却不肯放开,绝望地呜咽道:“我母家破尽,再无这孩儿,夫家定然休弃,此生何益?吏官若不若将我一并带走,也省得余生凄凉!”
冥吏大怒:“岂可这般取闹!”说罢,将她的手掰开,带着婴儿消失了去。
床上,女子仍睁着眼睛,眼眶里涌出泪水。
她的魂魄蜷在一旁,嘤嘤哭泣。
“你想要孩子么?”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
女子抬头,却见面前一团耀眼的金光,那人的脸隐没其中,看不清面容。女子面露恐惧之色,犹豫着,片刻,咬牙点头。
“给你。”
女子睁大眼睛,又惊又喜地看着那金光中出现一名婴儿,缓缓落到她怀中。与此同时,婴儿呱呱的啼哭声在室中响亮传出……
“你的魂魄不在凡人册上,只得借尸而生。”那个温柔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叹,眼前一切突然消散。
我转头,少司命看着我:“她的孩儿形貌合适而早夭,故而将你降生于此。”
我怔怔不语。
看看母亲,她仍在沉睡。
过往的一切掠过心头。
母亲被休弃之后,生活冷清,但她从未在我面前说过一句父亲的坏话。我原以为她怕宅中耳目众多,忧恐失去栖身之地。可现在,一切与我的猜测大相径庭。我想起母亲每每见到父亲时的笑意,心中滋味杂陈。就连她那时愿意接受我,也不过是因为她还想着挽回父亲的心……
正愣怔,这时,母亲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面前,目光直直透过我,没有落点。
忽然,她扶着石头,缓缓站起身来。
“白氏,你要走了么?”冥吏讶然问道。
“嗯。”母亲道。
“你不等人了么?”
母亲低头,看看手中的白芍药,轻声道:“我方才做了个梦,似乎把想说的都说过了。”
“呵!”冥吏道:“这么说你心愿已了?”
母亲微笑颔首,转身离开。才走两步,忽而又停下来,回过头。
“吏官,”她想了想,道:“吏官若将来见到了我那女儿,烦吏官告诉她,我一生糊涂,最欣喜的就是有她相伴。”说罢,母亲向冥吏施施然一礼,拿着手中的白芍药,加入到行进地人潮中去……
风仍然缓缓地吹着,我的眼眶仍然酸涩。
我伸手触向眼眶,什么也没有。心里不禁苦笑,自己总忘了在 这幽冥之中,我仍是魂魄,再哭也没有眼泪。
黄泉路上的景象早已望不到了,天空中,漆黑的颜色正慢慢变淡,一束光似乎正从头顶降来。
“玄冥地界将至,不知神女还有何未了凡愿?”少司命开口道。
我想了想,摇头:“无。”片刻,心头忽又想起一事。我看向少司命,道:“虽不算凡愿,可少司命洞悉天地万事,可否告知撷英,句龙可还在?”
少司命看着我,少顷,唇角微微弯起,温声道:“此事,要神女自己去看。”说罢,她将手一拂,头顶的光冲破黑暗照耀下来。
我看到漫天的巨浪。
一个黑影被巨浪中突然迸发的白光吞没,光芒透出,将洪水聚作的深海照得见底。
须臾间,强光消散。
阴云不再密布,云破日出,风平浪静。
太阳光中,苍穹似清洗过一般,蓝得深邃。
我看到巨大的彩虹跨过天际,整整九道,繁复相叠。
句龙曾经告诉过我,九色巨虹,是神君散神之后,留在天空中最后的眷恋。
我定定地望着那里,看着它离我远去。泪水终于涌出眼眶,温温热热,是潮湿的……
第三十八章
阳春三月,垂柳青青,琼池岸边,游人如织。
琼池虽叫“池”,却是个千顷大湖。四周山峦秀美,花木繁茂,人杰地灵,自古就是南方一大名胜。经各朝营造,琼池边上楼台错落,酒肆林立,引得无数游人前来消遣,所处之地琼州更是因其得名。
春暖踏青,乃是琼池最热闹的时候。水榭楼台上,歌舞乐声终日不绝;池边的树林和步道上,天南地北的游人来往如梭,或休憩赏景,或接踵信步,车水马龙,一派热闹。
湖面上漂着许多富户巨商和官僚贵族的舟船,装饰精美,大小不一。和风吹来,琵琶笛声散落萦绕,勾人张望。
“好俊俏的郎君!”
我听到一声娇滴滴的轻叹,回头,只见不远处,一艘泊在池边的伎馆画舫洞开着小窗,两名盛装女子正睨着这里,团扇半掩,描画精致的眉目巧笑生辉。
我亦勾起唇角,目光微微停驻,还以一笑。
两名女子一愣。
我继续往前走。
“呀!他回头笑了呢!” 未几,她们的声音突然再度传来,低低的,似激动似欣喜。
“他看到了我!”
“他是看我……”
我不禁露出微笑,手中拈着一截柔韧的青枝,望着水光天色,心情也荡漾不已。
走了一段,迎面行来好些人,看到我,脸上皆是惊异之色,频频回头。
路边,不少卖小吃的商贩支起篷布摆成摊点,招徕游人。
“这位小郎君,来吃碗豆花么?”
一名卖豆花的小贩向我招呼道。
我走过去看了看,炭炉上,一只镬里盛满了洁白的豆花,热气腾腾,气味闻着倒是不错。我颔首,道:“来一碗,多点糖汁。”
小贩眉开眼笑,热情地让我坐到案台前,少顷,将一碗满满的豆花放在我面前。
我用汤匙舀起一勺,吹散热气,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果然香味清甜。
时近中午,游人已经少了些,路边的小吃摊点都颇是冷清。我悠闲地慢慢品尝着豆花,一点也不着急。
当神仙有一点好,就是不会饿。
这省去了许多麻烦。
别人玩的时候,我在玩;别人为了三餐四处觅食的时候,我还是在玩。当然,神仙虽然不为肚皮发愁,但也是会馋的,所以,我的钱都拿来在沿途换些小吃解馋了。
“琼池琼池,平日里光闻其名,今日来到,方知何为名声。”
这摊里也不止我一个客人,旁边,两人正一边吃着豆花一边聊天,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可不是,就是人多了些,挤得很哪。”另一人笑道,片刻,他声音抬高,道:“那位店主人,今日怎这般拥挤?可是琼州的圩日?”
小贩回过头来,呵呵地笑:“二位郎君是外地人吧?今日不是圩日,每逢春来,琼池边上的人都是这么多呢。”
“原来如此。”那二人了然。片刻,其中一人又问:“我等初来,不知这琼池边上,哪家食肆最好?”
“最好?”小贩想了想,笑道:“郎君,琼池边上食肆不少,若说最好,那些修着高楼亭台的食肆都算得上,可一餐没个上千钱可吃不得。”
那二人也笑:“你这店主人,我等又不是什么豪富贵戚,所谓好,自然是美味又便宜的去处。”
小贩点头,道:“如此,我只有一家推荐。”说着,他指向远处:“二位郎君从这路上往前走,一直走到那边边上,能看到一处门前有几棵梅树的食肆,有三层楼,叫云来阁。那里的菜色做得可真叫好,又不贵,有名得很。只是这般时候恐怕没了座位,二位要吃,不如等晚饭再去。”
“如此。”二人点头,又说了一会话,付了钱起身离去。
我把碗里最后一点糖汁喝光,拭拭唇角,问小贩:“店主人,这豆花多少钱?”
小贩回头,笑道:“三钱。”
我颔首,拿出一贯钱放在案上,起身走开。
“郎君郎君!”没走两步,小贩追上来。他手里拿着那一贯钱,道:“错了错了!只是三钱!”
我笑笑:“没错,剩下的都是你的。”说罢,扬长而去。
日头渐渐升上正空,树荫清凉,脚下,青白石板驳色相间,甚是平坦。
人流仍然不减,我跟着前行,顺着宽阔的步道慢慢踱步。快半个时辰之后,湖上的风悠悠吹来,带着些松林的味道,不远处,一排梅树伸展着枝条,青翠欲滴。
三层的阁楼上,题着“云来阁”三个大字的漆匾挂在正中。敞开的大门前,人来人往,穿梭不止。不时有车马停靠或走开,两名青衫少年张罗着,忙得汗流浃背。
我看看门前,一排粗粗的木桩像栅栏一样围着梅树,栓满了马匹和车辆。
果然还是不够呢。心里思考着,我把目光投向旁边一座门户紧闭的残破宅院。
“公子!”这时,一个青衫少年看到了我,面露惊喜,一边擦着头上的汗水一边跑过来:“你……”
“嘘。”我微笑地朝他摆摆手,让他继续招呼客人,迈步里面走去。
云来阁,就是客似云来之意,通俗易懂。
实际也果然如此,我进门时,是被后面的人推着进去的。
到了大堂上,只见熙熙攘攘,角落的席上都坐满了人,店里的从人端着酒菜来来往往,忙得不亦乐乎。
我看着这场景,心中很是满意。
食客中不少人朝这边望来,众目睽睽。
我不以为意,径自上到三楼。
三楼是雅席,每一间都有木壁隔起,上到来,清静许多。偏僻处,有一间两席大的小间,门前无名无号,我熟稔地掀起竹帘,走了进去。
里面空无一人,小小的,却是这云来阁上视野最好的地方,往窗外看去,门前的热闹一目了然,再远一些,琼池上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我在席上坐下,看看案上,茶具和漆桶里的水都是新鲜干净的。他们早清楚了我的脾性,不知什么时候会出现,索性每日更换。
“公子!”正点起一旁的小炉烹茶,一个声音在帘外响起。
我应了声,片刻,一名长相清秀的男子走了过来。
他看到我,满面喜色,随即深深一揖:“小人罗言,拜见公子。”
我笑笑:“罗言。”说罢,朝对面的席上一指,道:“坐。”
罗言再揖:“多谢公子。”说罢,依言端正坐下。
我看着他,只见他一身淡色衣裳,戴着襥头,年轻的脸显得精神饱满。
云来阁是我的。
我离开幽冥之后,没有回天庭,一直留在了人间。
那时,天裂的洪水刚过,中原一片狼藉,死了许多人,处处缟素。那时的云来阁是间小小的客栈,大灾之年没了客人,主人生计艰难,要将它卖掉。我恰好路过,就将它买了下来。
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开店赚钱。
我每日在店门前煮粥,赈济灾民。若有无家可归的孤儿,就收留下来。渐渐地,名声传来,云来阁面前煮粥的炉子从一个变作十个,收留下来的人也把小小的阁楼住满了,我又把后面一处三进的院子买了下来。
罗言就是那是来的。
他家中原是一方富商,水灾时,家破人亡,只有他一人活了下来。他被人送到云来阁之时,已经奄奄一息,待救活后,就在云来阁待了下来。
其实养这么许多人,关键的无非是钱财。
可钱财这对于神仙来说,简直比浮云还要浮云,我并不发愁。
不过后来我发现,长此以往并不是办法。天灾人祸总会过去,成年的人,可以给些钱财让他们回故乡生活;那些失去父母的孩童却不行,除了这里,他们别无去处。
把云来阁重新开张还是罗言的建议。
他说这些孩童虽不愁衣食,但终日养着不是办法,因为他们总有一日要长大成人。如果能有一处既能让他们接触世事,又能长本事自立的地方,才是最好。
我思考一番,觉得此言有理。
对于我的身份,这些人大约一直认为我是个钱多得没处花的暴发户公子。
暴发户好理解,我钱多是有目共睹的。
至于公子么……入乡随俗,抛头露面的事,男子总比女子多出许多方便。别人能不能看出来我不清楚,至少我扮得很自在。
他们也不知道我是神仙,我从未在他们面前显露过法术。
神仙也有尊严。
就像游侠儿不可能什么事都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