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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了半天,翼风总算记起传说中还有种人叫大夫。
他把孩子抱到诊堂,大夫看了看,问他:“你是她什么人?”
这可不太好回答,总不能说是他拣来的吧?正在想,流玥抬起头,自己回答:“哥哥,他是我哥哥。”
大夫看看他们俩,倒是没有怀疑,开过了药,告诉他:“这病已经不止一天了,一下子退不了烧,你好好照顾着,别再大意——早该来看了,你想害死你妹妹?”
不止一天了?翼风看看那孩子,她努力地摇头,迷迷糊糊地说:“不是的,今天才……”没说完,就沉沉地睡过去。
这孩子,比他想像的更加懂事。
流玥晚上烧得更厉害,喝下去的药吐了一大半,翼风只好和衣睡在她旁边。夜里,听见她喊:“妈妈,妈妈,妈妈……”翼风起来倒水给她喝,但是她拨开碗,手向前抓,嘴里还是在喊:“妈妈……”她没有眼泪,只是带着哭腔不停地喊。翼风这会儿也没办法立刻把她妈妈给她,只好把自己的手给她。流玥的手揪住他的袖子,然后抱住他整个胳膊,最后把身子偎进他怀里。
“妈妈……”流玥在他怀里,轻轻地喊。
小孩子特有的体香撩动在鼻端,翼风下意识地抱住那个纤细的小身体。那夜,翼风第一次想到了自己从未谋面过的母亲。
流玥一直病了三天,到第四天上,终于退了烧。
等她彻底康复,翼风带着她去了神界。后来的事态发展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不管他怎么跟神界的人解释他只是要解决这个孩子的事情,那些人就是不肯相信。事情闹得几乎要不可收拾,他不得不把孩子寄放到寺庙里。
临走,流玥问:“什么时候来接我?”
翼风说:“很快。”顿顿,又交代,“这寺庙的主持很慈悲,如果我不回来,听他的话,他会安置你。”
那个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大概是不能够活着从圣皇殿回来了。
流玥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六岁的小女孩儿,眼睛像泉水一样清澈见底,他忽然觉得,其实她是明白的。他以为她会哭,当然她这一世不会再有眼泪了,但是那种像哭的眼神,会让他无所适从。
但是她没有,她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只是说:“早点来接我。”
他只好笑笑,说:“我尽量。”
事情最后的结果就更出乎他的意料,虽然说,他的心底里,一直也期待着能与帝晏一战,即使死在他剑下也在所不惜,但是,在那种情形下,他却没有办法对帝晏拔剑——那个人的高贵,不仅仅在于他的地位。而且,他也答应过流玥,尽快回去。
这是诺言。
他很少对人许诺,许下了就一定遵守。
回到那寺庙,远远地望见一个影子,像只小兽蹲在路口。看见他,忽然就跳起来,扑过来:“翼风大哥!他们说你不会回来,我告诉他们你会回来接我的,你说过的,我知道你会的——”
僧人说:“这孩子太固执了,她一定要在这里等,吃在这里,睡在这里,我们劝不动她。”
这孩子,翼风看看她,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这孩子大概是世间唯一这样坚定地等着他回来的人。
可惜,这回是真的得分别了。她的母亲回家了,她也该回家了。自从师父过世,翼风第一次感觉到离愁,那种淡淡的,像雾气一样,明知在那里,却无论如何也挥不去的感觉。
但是,那孩子终究会长大,会将他淡忘成一段童年模糊的记忆。正如他也会渐渐地淡忘她,需要在午夜,极静的时候,才会回想起来。
所以,后来又见到流玥的时候,翼风委实吃了一惊。
她长高了许多,俨然已有些少女的身姿,但是她的眼睛,依然像泉水一样清澈见底,他一眼就认出了眼前戴孝的孩子,就是四年前在草丛里哭泣的小女孩儿。
流玥说:“我妈妈过世了,我没有其它的亲人,所以我来找你。”
翼风有些惊异,她是怎么找到他的?就是神通广大的帝晏后来为了些事情再要找他,都得派出几十个侍卫来到处转悠。
流玥回答:“我感觉得到你在哪里。”
后来他发觉,这女孩儿的法力异乎寻常的强大,一经修炼便进境神速,百余年后即成为精族最强的祭师。
但是,“你来找我有什么用呢?”我连给自己做饭都是一顿生一顿熟,怎么照料你?
流玥看他,嘴抿成一条直线,过了会,她说:“我想学剑。”
这倒是不难。翼风熟人不多,不过也有那么几个,不巧大部分剑法都不错,而且其中有几个很爱收徒弟。理理人脉,翼风决定送流玥到吴林山桑镜那里去学剑,不光因为桑镜的剑法十分高明,而且她是个女人,门下又收了许多小女徒,想来该是最合适的。
主意打定,翼风就把孩子送了过去。流玥那时已生得眉目如画,言谈间也显得十分聪明,桑镜欢喜得很,没有二话就留下了。
翼风告辞之后,一路游玩一路走,才走了十五天,桑镜便遣了徒弟追上他。
回到吴林山一问,桑镜说:“你没发觉走了这几天,我们这里已经变样了吗?”
呃,翼风倒是发觉了,但是没敢往那里想。一个十岁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子,不至于吧?
“她把这前前后后的花全毁了,说是要做药,这也罢了,她做的药还骗着她那些师姐喝,合着拿她师姐们试药呢,害得我这儿的徒弟们上吐下泻,一个个脸绿得跟进了菜园子似的。还有,前面那两棵雕棠,原是我师父种下的,如今好容易长得这么大了,她非说那树不吉利,百年后必招祸害,难为她,那么小的人居然就能把那两棵树全砍了。这几日,她摔了多少盆儿碟儿就不提了,连椅子也弄坏了多多少,想都想不通她怎么弄的,翼风,你要是再迟来几日,只怕我们就要站着说话了。”
翼风一辈子没那么狼狈过,这桑镜是同他师父并辈的人,他小时候还指点过他剑法,人家总算涵养不错,说话总还客客气气,没把他也一块数落进去。最后也只说:“我这里也是历经好几代才经营起来的,可不想到我手里给拆个干净。”
翼风只好带她回去。
她自己收拾好东西,低眉顺目,安静无比。
翼风本来是打算好好教训她一顿的,可是看见她这个样子,就只剩下叹气的份。他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轻轻地说:“我想见你,我想跟你学剑,我不想跟别人学。”
她的声音软软的,像当初的那双小手,在说不清何处轻轻地抚过,翼风的心底忽然也变得柔软起来。
但是,他还是不可能留她在身边。
于是,流玥有了第二个师父,这次坚持得长些,足足一个月。接着,半年里又换了七个师父,最长的两个月,最短的三天。好在,翼风的面子其实比他自己以为的要大得多,所以大家都客客气气,但是非常坚决地将她送回来。
最后,他送流玥去朝歌山,昆首道人那里。
“如果他也不行的话——”翼风想,该说重一点的话,“那我就再也不管你的事了。”
女孩儿蓦地站住脚步,看着他,“为什么?”她的眼底像忽然有两团火焰在燃烧那样,亮得刺目。
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翼风苦笑,随口吓唬吓唬这孩子的话罢了。
然而,女孩儿却不知从他脸上看见了什么,他惊异地看着她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变得沉静如水。
“明白了,”她轻轻地说,“我不会再麻烦你了。”
她去了朝歌山,拜了昆首道人为师,而后修炼百年。出师后,她似乎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游走于天地之间。他遥遥地关念着她,听到许多她的传闻,也知她越来越强。百年中,两人也有过几度邂逅,翼风发现昔日如泉水一样清澈见底的眼眸已变得冷漠如冰,拒人千里之外。然而,对他而言,心底深处的印象依然是他颈间的那点温暖,是等候在寺庙门外的身影,是那柔软的声音:
“我想见你。”
××××××××××
当翼风在流玥的床前,握起她的手,掌底的温暖瞬间唤起了无数纷杂的记忆。
那始终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温柔。
翼风双手交握,轻轻地抬起那只手,举到唇边。指尖的温暖仿佛透过双唇,沁入血脉。
他闭上眼睛,眼前仿佛出现了另一双眼眸,那里面的痛苦,那么深入骨髓的痛苦,让看见的人都觉得不堪重负。
怎么办呢?还是……继续装傻吧。
生平第一次,翼风觉得自己有些卑鄙。
百井变 正文 第十章
章节字数:7880 更新时间:07…12…11 22:58
流玥慢慢地睁开眼睛。
窗外有风,窗纸沙沙地轻响,阳光映在窗纸上,苍白得仿佛没有一丝温度。
很冷。
深入骨髓的寒冷,血液也仿佛凝固成冰。
不知何处在刺痛,如同无数的冰针在身体里游走,不可捉摸,却又那样清晰。
只有指尖还残留着梦中的温暖。
梦里有人握着她的手,把温暖给她。就像久远久远以前,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他的怀里。无论外面有多冷,她知道,有她可以抓得住的温暖,无比的安心。
那个人,像冰雪垛出来,却有那样温暖的怀抱。
要是永远不长大多好。不长大,可以毫无顾忌地说:“抱着我,别让我冷。”
她把手指放在唇边。
嘴唇冰凉,指尖也慢慢地凉下去,凉下去,无可避免。
就像太阳升起总会落下,就像花朵盛开总会凋零,就像再美的梦境终究会醒来。
门轻轻响动,有人走进屋里。
“咦?你已经醒了?”玉叶脆亮的声音,仿佛现实伸出的手臂,把最后的一丝梦境扫净。
“我想着你强撑了那么多路,该是累坏了,总得睡一夜才能醒。”玉叶把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走到床边,低头审视,“毒是排尽了,身子怕是一时还好不了。”
她伸手,按在流玥的额头上。
流玥下意识地扭过脸。
玉叶一怔,缩回手,若有所思地看她。
流玥说:“我的伤我自己很清楚,很快会好的。多谢你。”
玉叶微微一笑,说:“那最好。——要不要喝水?”
流玥想了想,掀开被子。
她身上没有力气,费了很大的劲,才坐起来。头上冒出了薄薄的汗,脸苍白得像透明了一样。
玉叶把水碗递给她。
她的手抖得厉害,连端住水碗都很吃力,但她还是说:“我自己可以。”
玉叶暗暗地叹息,这女子外表柔弱得像一株小花,内里却刚强得如同利剑,只怕,会割伤了自己。
喝完水,流玥依然坐着。
玉叶说:“你身子虚,还是多睡一阵吧。”
流玥点点头。
玉叶本来还有话要说,然而想想,没有说。
流玥听着她走出去,关上门。
那渐渐远去的脚步仿佛在她身体的某处拉扯开一道缺口,全身的力气倾泻而出。只有自己才知道的软弱像挥抹不去的寒冷一样,转瞬间包围了她。
她环起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
“我好恨……”
十指深深地掐入肉体。
“好恨……”
恨自己为什么还是不够强?恨自己为什么还是会受伤?恨自己……内里其实这样的软弱,总在期翼着一个温暖的依靠。
如果可能,她不想要成为最强,她只想放任自己,其实她只想做回那个小女孩儿,放纵地依偎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再也不让寒冷刺痛身体。
然而,那个生命中只有剑的男人,任何的软弱对于他而言,只是负累。
所以,活该吧。
素如雪莲的祭师对着自己露出一抹冰冷的讥笑。
既然抛不下软弱,活该只能在梦里寻找那丝温暖,在梦醒后忍受无边无际的寒冷。
×××××××××××××
山坡上,来了个红衣小女孩儿,梳着总角小辫,看看罗离,又看看穆天,“咦,穆天大哥,你居然在这里,叫我好找。”居然没有认错。
穆天觉得有趣,问她:“你认识我啊?”
小女孩儿的眼睛忽闪忽闪,“爹爹说,看上去比较赖皮的那个就是。”
“噗——”罗离一口酒全喷在草地上。
穆天干咳了几声,“你爹爹是谁啊?”
小女孩儿从来没有见过陌生人,所以觉得奇怪,“你不认识我爹爹?他可记着你,天天都在念叨你——你偷走了他的酒。”
这回连罗离也听明白了,原来这小女孩儿是余峨庄主的小女儿,也就是玉叶的妹妹。仔细看看,她的眉目和玉叶是有几分相似,精致得像个小瓷娃娃。
小女孩儿说:“穆天大哥,我爹爹请你过去呢。”
穆天一脸苦相,“我能不能不去?”
小女孩儿不明白,“为什么不去?咦?”她看见酒坛子,“你们在喝这样的酒?我爹爹常说,穆天那小子虽然赖皮,但是口味倒不差。想不到你连这样的酒都喝。”
罗离忍不住看看坛子,这酒差吗?
“快走吧!”小女孩儿拽住穆天的衣袖,身子使劲往后倾,硬把他拉了起来。
穆天掸掸袍子,忽然想起什么事情,回头看看小女孩儿:“你多大了?”
“八岁。”
“那个老家伙……”穆天极小声地嘀咕,“还真是老当益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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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穆天口中的“老家伙”,罗离不禁吃了一惊。
他知道穆天这人说话一向不太靠谱,所以如果他见到一个玉树临风的美少年,反倒不会那么吃惊。
然而,这个“老家伙”真的是一个很老很老的人。罗离这辈子简直还没见到过更老的人。
老归老,这位庄主看起来倒还很精神,他的头发雪白,胡子也雪白,但是都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
只不过,他的头发和胡子加在一块儿,也没有他脸上的皱纹多。
如果他不开口,罗离决计没办法从他一脸蜿蜒崎岖的皱纹里找出他的嘴,如果不是他一看到穆天,眼里就放出毒辣辣的光来,罗离也想不到那两条纹路里居然还藏着一双眼睛。
“穆天,好你个臭小子,终于回来了啊!哈哈哈!”
如果单听这声音,庄主简直是喜出望外,如果看他的表情,呃,他的表情全淹没在一脸褶子里,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穆天就没有这么好的掩护,所以一张苦瓜脸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庄主抓着他的手,左摇摇,右晃晃,穆天就龇龇牙,咧咧嘴。
“我还以为你小子偷了我的酒,就不敢回来了呢!说吧,砍一只手,还是割下舌头来赔?”说着,还真的掏出一把小刀来,在穆天脸上拍了几下。
穆天脸绿得像青菜。
他还没开口,旁边玉叶喊了一声:“爹!”
“哦,对对。”庄主嘿嘿笑了几声,“不割舌头也行,拿你的人来抵!——留下给我当女婿吧,诶,对了,我前几年又添了个女儿,你见过了吧?打包,买一送一怎么样?”
穆天的脸绿得简直要发黑了。
“爹……”玉叶阴恻恻地说,“酒窖里剩下的那几坛子千年陈酿,看样子你老人家是想拿来浇花了吧?”
一听到这句话,庄主立刻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