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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擦去眼泪,微笑:“仅是巧合。”
许绫颜抱着那小孩,担忧地说:“这孩子,太受惊吓,这会子还不醒。”
她身边围了两个小孩,男孩子俊美无伦,急得眼泪直掉,女孩子冰雪出尘,目不转睛望着绫姨怀中的女孩。那个坠楼孩子却是紧闭双目,一动不动――可真是个顽皮丫头,之前还在我怀里抖,这会子偏又装作昏迷不醒。
我近前,含笑说:“我来看看。”往她腋下一拍,“还不醒我就挠痒痒啦。”那孩子怕痒,咯咯笑着从绫姨怀中蹿出,扑向慧姨:“我不过累了,想要绫夫人多抱我一会。”
慧姨忙忙搂定,低笑道:“怎么这样无礼,快谢谢文大姐姐救你。”
女孩子依在她怀中,睁着点漆般的眼珠子,毫不畏生的上下打量我:“文大姐姐?就是慧姨先前知你回来,高兴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稳,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的文锦云,文大姐姐?”
我笑了,慧姨也是笑,对着这个神气慵懒而又灵动的孩子,有着无限溺宠:“小坏蛋,只管胡说八道。一句话到你嘴里,必然变成十句来说。”
那孩子没一刻闲得住,在慧姨怀里呆不了多久,又蹦蹦跳跳走到层楼一边。――一排朱红栅栏,少了数根,刚才随她一同坠下去。原是比武会试已完,犹有余韵,给一群尚未出师的剑灵出题,寻找隐藏明珠,是那孩子率先找到。不承望藏珠之处已损,她一靠近,人即随栏而下。
慧姨担心道:“小妍,别在那边。”不由分说将她扯了回来,“还嫌不足么?你给我好生呆着。”她摇头笑道:“不怕,就那几根是废的,其它全是好的。”慧姨抱住她不语,脸上犹有受惊后如获至宝的不舍。我惊奇地转过一念:“她是谁?慧姨……慧姨可没有女儿啊?”若说是师徒,也不象,况且那女孩儿叫着“慧姨”,却是清云十二姝中谁的后人,能令慧姨这般动情?
那小妍只不安份,懒洋洋笑道:“真想不到,这停云楼是金玉其外中看不中用的,都成朽木了。方夫人,我猜这座楼定是你造的,偷懒失修哦。幸好是藏明珠地方坏了,若是刘师姐和彭师兄比试的这边坏了,他们也不用打啦,就在楼下比接人,谁比文大姐姐更厉害些。”
方珂兰正是清云主管程事的,若论起“失修”的责任来,的确在她职责范围内,闻言脸色微微一变。我望着慧姨,她突然间也是一滞,目光与方珂兰一触即走,轻声道:“小妍,少胡说。”
我的心沉了沉。坠楼事件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偏生这小妍不知消停,死里逃生,却直把矛头对准这清云园中的顶级人物。
“一场虚惊,转忧作喜。”
谢帮主不动声色打破这稍显失常的局面:“锦云回园,武魁出选,小妍找到明珠藏处,无愧本年剑灵之。来来,为锦云洗尘,也给小妍压惊,我们下楼去。”
我跟着慧姨,注意到她用着一枝手杖,脚步虚浮。慧姨从无足疾,想来是我不在清云这十年中生的。我上前扶持,她转目微笑:“云儿,谢帮主为你回来,特地辟了一所院子。不过今晚和我住,可以么?”
我满口答应:“是,这个自然。”她欣慰地笑了,抬起柱着手杖的手,拍拍我的手背,我眼中又不觉一阵酸涩。
席间众人问个不停,都是些家常闲话,问我年来生活起居、琐碎详情,以及祖母所患何疾、几时故去等等,我一五一十如实回答。由文焕起,从小在一起玩耍的兄弟姊妹们轮流上来敬酒,重新厮认,我已有三分醉意。刘玉虹叫她女儿琬潜再敬一杯,我辞道:“真不能了。”
宗琬潜笑道:“姐姐这杯一定要喝,这是我代我哥来敬你的。”她哥哥?宗质潜?刘玉虹也道:“是啊,云儿,你还记得么?小时候就数你两个最要好,总是形影不离。――就跟今天的小妍和阿蓝似的。”阿蓝就是那个俊美得如钻石闪亮的小男孩,他和小妍原来都是慧姨弟子,小妍遇险之后,他便一直小心翼翼跟在她前后左右打转。闻此众人不由轰堂大笑。阿蓝涨红脸,又似乎有些欢喜,小妍则只顾与别人说话,众笑,她也不加理会。
我亦失神,有淡远的记忆,在心底最深处,蛰伏已久,此刻悄悄蠕动起来。饮尽杯中酒,问:“宗大哥想必很忙,没参加年底会武?”
琬潜调皮地笑道:“我哥接管宗家生意,不曾加入清云。但也还是经常住在园子里,姐姐不用急,有的是见面机会。”
我对于这没来由的调笑,有点措手不及,但笑不语。
宴散随慧姨回冰衍院。一路上我扶着她,她笑道:“那没什么,好几年了,我都习惯了。”
我自母亲亡故离开清云,隔十年之久。十年的流光我以为会改变很多,而其实没有,甚至连云姝相貌,被岁月辗过留下的痕迹都并不多。
唯一改变得厉害的只有慧姨。她那风采俨然,不期然添出几分沧桑,当初她的笑容,和煦温暖犹如三月阳光,而今一样的笑颜,却已失去最初明艳灿烂的光华。
慧姨和母亲并称“清云双璧”,武功、才华,乃至容貌,无不傲称当世,她们是患难与共的知己,然而性情迥然相异,母亲喜静,她喜笑闹,母亲安静得可以一整天不说话,两人在一处,整天就只听见慧姨笑语……而现在,她也几乎是那样沉默着了。
最初我心里很有些怪慧姨,如果不是她在母亲出事时,那么突兀地谢罪退位,有她这一帮之主在,母亲或许便不会被人逼到绝境。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逐渐领悟,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母亲被一点一点逼上绝路。母亲失踪的两年中,我很少见到她。她显然也不在清云园,进一步推想,当时她一定也在经受着某种不为我知的磨难。
母亲去世,恰逢离朝风云变幻天地倒悬,今成宣帝篡位,列举废玉成帝三十二宗大罪,我文家和慧姨皆有入。可怕的是慧姨竟独揽其中一十三项之多,其中之一,便是动用朝廷力量寻找“逆臣”下落,即是寻我失踪的母亲,由此可知慧姨从来也未放弃过拯救我母亲的希望和努力。
我远离清云,初是想着一生一世都不再回来。但云姝每人皆有书催归,并年年派人探望。这些年清云与朝廷对立,处境也甚艰难,既能如此,可见盼归之意殷殷,祖母病故后,我便再也无辞推托。回园之际,尚带少许负气,然而这一切气愤,一切恚怨,在见到清减如斯、憔悴如斯的慧姨之后,便化为乌有。
她握住我手,无语地看我。宴席之上,慧姨几乎不曾开过口,但这样既伤心欲绝、又欢喜若狂的目光,片刻也不曾离开。
我忍不住伏在她怀里低低哭了出来,好似茫茫大海,获一缕指路明光,好似迷途孤雁,重栖暖巢。
慧姨搂着我,轻声道:“云儿,你人虽回来,只怕还是怪着我们的吧?你母亲获罪的根源,全是从我身上来。你若想知道详情,我决无半分隐瞒。你要恨,便只恨我一个罢。”
我身子一颤,我早猜到母亲之事和慧姨必有关联,否则她们两人不会同时获罪。而母亲掌管紫微刑名,所结冤家不少,出事时自然当其冲。
心中波澜起伏不定,但轻轻摇头。究其内部而言,无论多么复杂,总不外乎是内部倾轧,于是慧姨退位了,谢红菁继任了;母亲死了,陈倩珠接管了。我回到清云,是为了淡忘一切仇恨,是为了重拾昔时情缘,又何必刻意去挑开那层层血淋淋的伤口?
“慧姨你不用说。过去的事情便让它过去。我花了十年时间,是为了淡忘,为了抹却心头创痛。倘若我仍然怪罪于这里任何一个人,便不会再回来。”
她看着我,眼睛里神色复杂,半晌才说:“你真是很象她。”
一夜未寝。天微明,我问道:“慧姨,萧鸿院――还在吗?我想去看一看。”那是母亲生前住处,但我不确定,萧鸿院是否还予保留?
慧姨凄然道:“还在。设了灵堂,她们说,以作纪念。”从这句话里,听出慧姨压抑的不满。她口口声声让我不要怨着他人,然而,她自己心里,却又如何呢?
于是稍事准备,向萧鸿院方向走去。
萧鸿院和冰衍院,是所有东部云姝住处相隔最近的两所院落。走不多久,已望见寂寂长门,落着一具重锁。
慧姨推开侧门,略一踌躇,驻足道:“这里,平常都是锁着的。一来防人轻入,二来,她……”
她没有说下去,一霎时神色却似有不易察觉的哭泣。我已会意,母亲虽死,罪名却不曾减,这时开着的侧门,想是为了我私祭方便。今儿一祭之后,当如平时,我不能常至此。
庭院凄冷,飒然微风。虽无稗草荒凉,依依若闻昏鸦倦啼。
楼上已封锁,前厅改成素帏白幡。两盏长明,昏暗暗,冷幽幽。
我在灵前呆立,心思翻涌。失亲切肤之痛,而今唯余淡淡惆怅。慧姨点起清香,我跪下叩,暗祝:“妈妈,锦云不孝,重回清云,但愿还文家一个清白,还你生前清誉。妈妈,你在天之灵,请保佑女儿。”
站起身来,见到慧姨扶灵而立,痴痴望住了幡内母亲画像,哀痛之色不能尽掩,低低地道:“瑾郎,我既不能救你于辱难之中,也不能照料你身后之事,你在天有灵,可曾怪我?”
瑾郎是母亲小名,她为人端严,这个小名清云上下人人皆知,除慧姨再无第二人这样唤她。我伤心一动,重又落下泪来:“母亲不会怪慧姨。”
她点头,微微苦笑:“瑾郎是不会怪任何人的,可是我却不能原谅自己。”
我无语可慰,只道:“慧姨,保重身子,请节哀。”
过了一会,她道:“云儿……倘若,倘若她……倘若你还有一个弟弟,或是妹妹,你能接受吗?”
我浑身血液一激,昨日坠楼那精灵女孩笑貌瞬间闪过脑海,心儿怦怦直跳:“慧姨,你说什么!不可能……那不可能!”
慧姨深深看着我,因着我激烈的反抗,她眼神里慢慢黯然,轻声说:“没什么。”
我不再问,又燃起一炷清香,双手只是抖:“慧姨伤心过度,神智糊涂了,我的妹妹明明已死,哪里还有什么妹妹?一定是她搞错了。”但是那个玉雪般的孩子,慧姨万般宠溺的神情,昨日停云楼所见景象如潮水般奔涌激荡而来,陡然间手足冰凉。
出灵堂,谢红菁派人来接,到前面梅苑蕙风轩,云姝大多聚在此地。
紧张忙碌的总坛大会之后,云姝无论神情和穿着,都显得随兴,所聊也是些家常闲事,逐渐论及帮内一年一度评定赏罚。谢帮主道:“清云祸乱之后,元气大伤,这几年会武,始终没出什么人才。银蔷已连获三届武魁,为着她是云姝的女儿,咱们避嫌,每次都不论结果。如今清云渐上正轨,今年可再不能这样了。”
我听她们讨论帮务,欲要告退。谢帮主不许,道:“我们所议之事,也和你有关呢。”
我说:“帮主但有所命,锦云敢不依从。”
谢帮主道:“我是在想着,叫你和银蔷顶上两个朝波的名额,因此先把你们叫来,问问意下如何?”
清云乃女子帮派,虽行江湖事,处处都带上闺阁的精致味道。它的正式派别名字为“??”,因这两字过于难记难认,向来就以所居清云园为名。帮中每个等级的职位都冠以好听的名字,帮主即清云,副帮主涵月。其下正堂主星瀚,副堂主鸿风,八方旗使朝波,香主亭泓,坛主流影,这是所谓上五级。我还没来得反映过来,宗琬潜先拍手笑道:“那敢情好,银蔷姐姐连夺三年武魁,老挂着一个流影的空衔,我都为她不平。抑才不用,单为避嫌,倒叫我们太过灰心了呢。至于文大姐姐,自然更加应当了。”
我不由大急,道:“帮主,赏升罚贬,有一定成规。锦云初回,无缘无故怎能担此重任?”
谢帮主笑道:“怎么说是无缘无故,三姐已故,威望犹在,你是她女儿,自有过人之能。别的不说,单是昨天停云楼下一举,又有几人能为?”
我摇头:“停云楼下纯属巧合,换成上五级中任何一人,适时适地,何尝不能相救。若以此微功,竟然一举而任朝波,焉能名孚众望?”
刘玉虹道:“可你是三姐……”
我不让说下去,“我母亲尚为??见弃,岂有借她余荫之理?”
蕙风轩静了静,我自己也知说得卤莽了,低下头去。谢帮主微笑道:“说来说去,云儿,你毕竟是怪着我们。三姐身遭牵累,大伙儿心里都明白,造化弄人,那当真是无可奈何。不是我说一句过语,便为了她而眷顾你,不论怎么做都是应当的。”
我心里辗辗转转,末了只道:“承蒙帮主不弃,锦云粉身碎骨,无以为报。但决然不敢任职。”
谢帮主犹欲再说,方珂兰劝道:“罢了,云儿这才回来,你这付急吼吼的样子,难不成又想把她吓跑?况且云儿重任在身,等完成那件事后,论功行赏,便是理所当然,何必急在一时。”
谢帮主想了想,不再相强。我才得缓了口气。
闲步于千株梅林之间。
我之不肯担任朝波,并非是一味辜负盛情,但是,那些事情在心里留下的阴影,毕竟是挥之不去。
过去的事实放在那里,越是身处要职,越是尊荣无极,那骇浪惊涛越是险恶。以慧姨和母亲之能,尚且不能避祸,何况于我?
我只是个没有志向、没有魄力、没有雄心壮志的小女子罢了。我所向往的,只是简简单单、波平不起的生活,是平凡之中蕴含着甜蜜。倘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并肩,同看这花繁似锦、梅落如雪,一生之愿足矣。
她们都说我象母亲,我自己明白,我骨子里是象父亲。父亲虽然出仕,虽然无意间做出了只有忠臣烈士才会做的事,但他心中,装满了轻怜蜜爱,装满了潇洒闲适。只可惜那样的要求,恰恰是我那身在江湖的母亲所不能给的∩人之后我想起父母的决裂,常以为,即使那几年没生任何变故,他们之分袂也终在必然。
折下一枝白梅,任意把玩,丝丝嫩蕊,在花心轻颤,一如我彷徨不安的心绪。
有阵阵笑语,隐约入耳。
“倒底好了没有嘛?”
“快了,快了。只管做你的,别理我。”
小女子声息,清脆若银铃,边说边笑,欢快得如同洒落梅林的一地碎金。后面说话的那人,语调懒洋洋,语速慢吞吞,仿佛不无故意地蕴含着强烈的魅惑力。
原来走到了庭院边缘,想退开,已是不及,当前情形扑入眼帘,心里微微一跳。
小院围栏,辘轳金井。一个黄衣绿裙的丫鬓,捋起两只衣袖,在阳光下露出白生生的手臂,提了一圈纺线,挂向晾绳。金井边晾绳上,挂满一圈圈如是的雪白纺线,风动起来,纱线层层散开,流水自纱上飞珠溅玉般滚落。或因用力之故,少女脸蛋儿红通通的,肤色与她的笑声一般健康明亮。
栏杆里,坐着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青年,肩上随意搭一件白狐裘,面前摆着画具,铺了一大张白纸,手中拈着画笔,迟迟不曾落下。
黄衣绿裙的侍女回头看他还是那般凝神观看的模样,跺足笑嗔:“画了一上午也未画好,要让刘姑娘等你画来,早就挨骂啦。”
那青年脸容略见瘦削,俊眉斜挑,额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