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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念着,慢慢地走入火光之中。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现,又是从哪里出来的。他仿佛刚才就在火边,只是现在才现身一般。和尚们一起合十念佛。萧宁眼中精光一闪,知道来者就是适才引出自己的人,禁不住后退两步。
圆空挣扎着坐起身,道:“二师祖,真的是你?”老黄不理会他,径向小靳道:“小靳,多谢你的一番话,我悟了。虽然,须菩提,于意云何,须陀洹,能作是念,我得须陀洹果不。须菩提言,不也,世尊。”
这也是《金刚经》里的一段话。初果罗汉称为须陀洹,断了见惑。但是须陀洹者不能自己说自己已经证得须陀洹果,否则也着了相,不可称须陀洹。白马寺诸僧一起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小靳完全不懂,愣愣地看着他道:“老黄,你……你不疯了?”
老黄笑道:“疯又如何?不疯又如何?神魔也不过一念之差而已。”萧宁小时曾深得林晋喜爱,在白马寺呆过几年,直至林晋圆寂。他深知林晋的武功与佛学造诣,此刻一听老黄的话,立时知道他的修为已与林晋不相上下,不禁心下凛然。
圆真道:“二师祖,当年的事,你还记得么?”圆空却道:“二师祖,你说你悟了,如何证得?”老黄道:“如何要证?如何证?”圆空一怔,一张老脸渐渐涨红,过了一会道:“如何开悟?”
老黄微笑道:“你又如何开悟?”圆空道:“放下!放下一切妄念。”老黄道:“放下之后呢?”圆空张口结舌,竟然接不下去。圆真忙道:“放下之后,自然是四大皆空。”圆空道:“不错!放下之后,一切皆空。”
老黄点头道:“四大皆空,真好。”绕着火堆走,拾起一根柴火,突然向圆空指去。这一下极其迅捷,圆空尚无任何反应,脸上已被火灼烧到,他大叫一声,往后翻倒。圆真吃了一惊,飞身跃起,一招“盘龙腿”踢向老黄,老黄手中柴火顺手一带,点中他足踝商丘穴。圆真半身顿时酸麻,但他挣扎着扯断胸前挂的佛珠,落地之前向老黄掷去。老黄左手如风,将佛珠一一弹开,扑上来的痴字辈僧人每人身中一弹,惨叫声中,俱都摔出四、五丈外,砰砰之声不绝。
萧宁纵身上前,一剑挑出十七朵剑花,剑气激越,仿佛脱缰之马发足狂奔。十七剑每一剑都犀利异常,竟分不出哪一剑是虚,哪一剑是实。
老黄在如此猛烈的攻势下后退半步,左手画圆,右手当胸一拳击出,小靳在一旁看得真切,居然是老黄教自己的“二十五式罗汉伏虎拳”中的第三式。这般普通的一拳使出,周围的人都是诧异莫名,但那十七个剑花突地一收,变作一剑,老黄的拳头不偏不倚就抵在剑脊之上,凝神不发。
便在此时,只听嗖地一响,老黄身体突然一震,向前迈了一小步。火光中,老黄左手上抓着两支羽箭,然而背上亦多了一支箭,深深刺入背脊。他却头也不回反手将两支箭抛回去。黑暗中“哎呀!”两声惨叫、一声闷哼,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用两支箭袭击三个人的。
小靳心中剧跳,颤声道:“老……老黄,你没事吧?”老黄回头对他一笑,道:“不碍事。我与白马寺还有未解之缘,你且等一下吧。”说着径直走到水边一块岩石上,盘膝坐下。
几名痴字辈僧人此刻已拖开圆真,正要去拖圆空,圆空忽然猛地推开扶他的人,大声喝道:“住手!大家都住手!”
圆空撑起身子,但见他脸上被刚才的火烧得红了一大块,一只眼睛紧闭,显然受了重伤,他却浑然不觉,几下爬到老黄面前,直直地盯着他。老黄道:“你痛么?”圆空点点头。老黄又道:“你眼睛看不见了么?”圆空又使劲点头。老黄便道:“那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圆空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道:“为什么?为什么不空?”老黄叹了口气,道:“你要空来做什么?”圆空道:“佛说一切皆空,为什么我见不到?”
老黄突然喝道:“混账!佛什么时候说一切皆空了?你不痛么?你脸上的伤是假的么?你的身体,你的一切,什么时候是空的?”
圆空浑身颤抖,颤声道:“非空?”这个时候,圆真也挣扎着走过来坐下,对不知所措的痴字辈众僧厉声道:“还不坐下听法!”众僧不知道什么时候围捕变成了讲法大会,但是见师叔如此紧张,也只得跟着坐下。
老黄道:“若你只见到空,只证到空,那你便大错特错了。这世间万物因缘而生,天空、大地,从来就没有空过。我问你,什么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圆空道:“是……万物皆如梦幻泡影,皆是空。”老黄道:“梦幻泡影难道你没见过?”圆空道:“时常见到。”老黄手持柴火,重重一下敲在他头顶,厉声道:“见过你还说是空?执著妄想,便是你这种想法,硬把有的说成是空!天下修佛法者都跟你一般想法,世人何时才见得到大道?”
圆空被这一下敲得金星乱冒,耳中钟鼓齐鸣,一时说不出话,小靳见他光光的脑袋顶上冒起老大一个包,险些扑哧一声笑出来。
圆真忙道:“师祖,可是,佛曰‘无我人众生寿者相’,又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此该何解?”老黄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只是一个比喻,天下万物与你何干?你的身体亦是自万物借来,时辰一到自然化归万物。佛祖以此叫尔等无所住,如流水一般,无时不动,却也不住于任何一地,一时,一物,一事,不为世间万物所动罢了。”
圆真在地上磕了无数响头,道:“徒孙不明白,请师祖示下,如何求法?”老黄又是一棒敲在他头顶,喝道:“你要求什么法?法在哪里?哪里有法?”圆真闻言木在当场,过了好久才道:“没有法……”
老黄叹道:“万物皆相,万物皆空,连空亦是相,法亦是相。可是许多人把那空当作真了。执著于空也是执著于相。执著于法也是执著于相。佛曰‘法尚应舍,何况非法’。送你一偈,你自己去悟吧:理极忘情调,如何有喻齐?到头霜月夜,任云落前谷。”圆空抬起头,怔了片刻,哇地又吐出口鲜血,不住咳嗽。圆真怔怔地流下泪来,只是翻来覆去地道:“法在哪里?哪里有法?万物皆空,空亦是相?”
老黄转头对萧宁道:“你叫什么名字?”萧宁忙躬身道:“在下萧宁,曾领受林晋大师教诲。”
老黄道:“林晋……他教过你什么?”萧宁道:“大师未曾有只言片语言及武功,只教在下阅诵佛经,如此而已。”老黄笑道:“正该如此。你那一剑很有风范,年轻人,好自为之,善护念,他日必有大成。”萧宁拱手为礼。
老黄对小靳招手道:“过来。”小靳从未见过老黄如此神情,战战兢兢走过去,离他三四步远便不动了。老黄笑道:“别怕,我伤不了你了。你来,帮我把这箭拔出来吧。”
小靳走到他身后,就着火仔细看了看,见那箭刺在靠近心脏的地方,便道:“我……我不敢,拔出来血止不了。”圆真闻言跳起身来,叫道:“伤药呢?伤药!快拿出来!”情急之下,一脚将一名呆呆望着他的僧人踢得远远飞出去。其余僧人这才醒悟,纷纷掏自己行囊。萧宁自怀里掏出一个瓷瓶,道:“在下这里有生肌断血散……”
老黄笑道:“不必了。我此生执著武学,早入了魔道,欺师灭祖,无端杀戮,罪孽深重。若非小靳之言,使我醍醐灌顶,不知还要在尘世混迹多久,伤害多少无辜。今日来,便是要了却尘缘,又何须执著。小靳,麻烦你替我拔出来吧。你带我入世,又带我出世,也算有缘了。”圆真听他所言,跪下泣道:“师祖……”
小靳听他平静地说着生死,心中不知为何一酸,险些垂下泪。他摇头道:“不行,我不能让你死!我……我……我身上的寒气,你还没替我消呢!”老黄道:“这本是我的孽业,却要你来受。不消你也是死,消也是死,你不如跟我一起化去如何?”
小靳打小在道曾身边长大,知道化去就是死去,可不甘心,使劲摇头。老黄叹道:“痴儿。你坐到我身前来。”
小靳依言坐到老黄面前,背向着他。老黄伸手抵在他背上,低声道:“我只能运功在你体内,与先前寒气相融。然而这并非你的内息,你必须自行修炼《多喏阿心经》,至少十年,方可用自身之气化之,否则,终有一日,这些内息会害你性命,切记切记。另外,我将毕生功力传与你,必有急功好利之人欲取你性命,你好自为之吧。”
刹那间一股气流突破小靳命门,如怒涛一般冲入小靳体内。小靳尖叫一声,但随即镇定下来,只觉这一次并无疼痛,亦不寒冷,反倒暖暖的,竟然说不出来的舒坦。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这些暖流经任、督二脉源源不绝汇入气海丹田,接着又沿着身体内各条经络前行,进入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等经络时,原先的寒气与之一触,顿时消于无形。
只听老黄道:“你自己运功吧。”小靳会意,忙运起《多喏阿心经》。他心意一动,但觉气海内一股热流顺着以前那道微弱的暖气运行的路径快速流动起来,再无一丝阻碍。他心中大喜,试着运了两周天,只觉全身前所未有的空灵轻松,仿佛只须一蹬腿,就可腾空而起……
忽地隐约听见扑通的一声,跟着圆空圆真两人同时哭道:“二师祖!”小靳吓了一跳,忙睁开眼跳起来,只见老黄背上有鲜血喷射而出,那一支箭却不见了踪影,想来应是他强行运功逼出去了。
小靳突然大怒:“哭个屁的丧,快点救人啊!”扯下衣服,冲上去想要堵住伤口。两名痴字辈僧人也赶过来往上抹伤药。但是血流如注,衣服瞬间便被浸透,而伤药也悉数被冲走,怎么也止不住。
萧宁单膝跪在老黄身前道:“大师,林晋大师圆寂前曾颂过一偈:佛用一切法,以度一切心。苦无一切心,何须一切法?”老黄闭目冥想了一阵,道:“师弟的佛学修为始终在我之上……他认了那孩子么?”
萧宁道:“没有。大师圆寂前,手书‘不认’二字在胸前。”老黄露出不忍的神色,叹道:“师弟,你明明已经悟得,为何仍如此执著?难道……对那孩子的愧疚,你……你始终……”
他闭上双眼,身体慢慢委顿,道:“小靳……来……送我一程。”小靳走到他面前,见他的脸已白得发青,眼窝、鼻梁俱已塌了。他知道人到了这地步,已无法再救,想起这些日子来与老黄朝夕相处的情形,其实一直以来都赖他照顾才活到现在,再也忍不住,扑在他身前放声大哭。
老黄抚摸着他的头发,道:“他……他是我此生……开悟之人……你们……替我看……看……看护……”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
第十四章
小靳抹了抹眼泪,听着身后圆空、圆真两人痛哭的声音,觉得有些像梦一样。他身旁老黄的躯体开始变冷,他有些害怕,身体一动,那只抚摸自己的手也无力地垂了下来。
小靳站起身,后退两步,只见老黄脑袋耷拉下来,一动不动。仿佛初次见到时的情景,那些白发从眼前垂下,看不见他的脸。小靳呆呆地站着,离开道曾之后第一次手足无措。不过在场诸人个个都是呆呆地站着,这倒也无所谓了。
忽听有人喝道:“痴利、痴苦,还不快将那孽贼尸体扯下来,带回寺中,等待方丈处罚!圆空、圆真,你们竟向他跪拜,成何体统!”正是圆性。
痴利、痴苦两人战战兢兢走近老黄,圆真突地跃到石前,怒道:“退下!你们怎敢妄动师祖法身?”那两人忙道:“是,是!”赶紧退开。
圆性走近了,他肩头有一片血迹,不知何时受了伤。他合十道:“阿弥陀佛。圆真师弟,你真是受了妖孽迷惑了。此事暂且不论,我也不会在丈门师兄面前提起。你且让开吧。”
圆真摇摇头,道:“师兄……你没听到……师祖他说的那些话……他讲的经,使我茅塞顿开。他……他真的已经悟道了……”
圆性道:“师弟,你最好收回你刚才说的话。还有圆空师弟,看来你们俩着魔非浅。师父常说你们两人慧根不净,果然没错,这么容易便上了妖孽的当,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当成真理?你不用再说什么,我刚才一句不漏都听见了的。什么非空,哼,佛家的四大皆空竟然被他如此胡编乱造,简直罪大恶极!”
圆空开口道:“师兄……是你射杀了师祖,对不对?”圆性道:“我若不早下手,他还不知要讲出什么话来!”圆空圆真一起念道:“阿弥陀佛。”圆空道:“师兄,射杀师祖,这个孽业会有报应的。”
圆性道:“哼,杀这样的妖孽,我不知道有什么业报。倒是你们俩,麻烦大了。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他扯下来!”后一句却是对痴利、痴苦说的。
圆真双手张开,护在老黄身前,道:“不行!师祖的法身,谁也不许乱碰!我要将他火化,舍利子带回寺里供奉。”圆性喝道:“混账!圆真,我以戒律院首座之名命令你,速速让开,否则寺规难容!”
圆真双目泪如泉涌,泣道:“师兄,师兄!你听我说,二师祖……”圆性断然道:“不必说了!你们二人身为戒律院长老,六根不净、恶习不改,竟听信妖孽之言,诬蔑佛祖之言。戒律院其余僧人听令,立即将圆真拿下!”
痴字辈僧人中有几人大声领命,更多的人互相张望,不知所措。别说戒律院,就连整个白马寺也好多年没出现这样的场面。大家大眼瞪小眼,一面是戒律院首座,顶头上司,白马寺内脾气最火暴的圆字前辈;一面是戒律院两大深受小辈拥护的长老,现下哭成泪人一般,且似乎也还未到大逆不道的地步。所以除了痴利、痴苦等几名圆性亲信弟子站出来外,其余人等反倒后退两步,打定主意,除非圆字辈和尚们先干起架来,自己决不出手。
圆性见人心不齐,更加恼怒,向圆真走了两步,道:“师弟,你非要逼得我出手是不是?”圆真道:“师兄,你醒一醒吧!师祖真的已经悟了道,他讲的经文要义,不正是林晋大师当年说的么?我们以为林晋大师弥留之际疯了,现在看来没有,他也是悟了道啊!是我们误解了佛经……”
圆性脸色一变再变,看了看萧宁,冷冷地道:“萧施主,贫僧要执行寺规,你看……”萧宁淡淡地道:“你们白马寺的事,我不会插手。”说着退开两步。
圆性点头施礼,慢慢向圆真走去,道:“师弟,你累了,好好休息一下,也不至于……”突然大喝一声,欺身上前。众人都道他要袭击圆真,齐声惊呼起来,却见他猛地转向,一掌击在圆空后背,刹那间封了他背上几处大穴。圆空本已受伤,担心师祖法身受损,奋不顾身一扑,不料正中圆性之计,一招被制,落下地来。
圆真叫道:“师兄!”圆空道:“别动……”圆性跨上一步,脚尖一踢,将圆空踢昏过去,大声道:“速将叛逆圆真拿下,有不从者,与之同罪!”
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眼见圆空被制,痴字辈众僧再是笨蛋,也知道圆真孤身一人大势已去,更不犹豫,围成一圈向圆真靠过去。
忽听场中有个又高又尖的声音叫道:“慢来!各位!这是老子的二叔,你们不问我,自己在这里乱七八糟要弄他的尸体,是什么意思?”
众人一起看过去,却是小靳。他转到老黄身后,拍拍他道:“老黄啊老黄,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