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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丘坛上,传戒大和尚、左右羯磨、教授及七位尊证师肃然等候。如恒脱鞋踏上那三层七尺戒台,犹如走进另一世界。跪下,心中一派安详,这份宁静,真是难得。他微笑,割断种种孽缘,譬如今日重生,他终于要求得圆满。
冷不丁,有一声娇叱惊破佛门的安宁:“住手——”
枝头群鸟振翅而飞,几百个光头一起回转,只有他长跪未动,虽然,心念已动。远处,紫衣玉影,持刀悄立,目中射出两道千缠万绕情丝,直奔向那个懦弱的身影。
他木然,如已坐化。她飞快地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袖管。“跟我走!”
他依然端坐,身体仿佛在土地上扎根。她一使力,发现不能动摇他分毫,这才明了这男人内力之高。她奈何不了他吗?不,不会的,他愿意跟她走,不会狠心撇下她一人。
“跟我走!”她柔声说道,几乎是哀求。
他默然,摇头。
“跟我走!”她鼻子有点酸,血拼命往脸上涌,为什么,为什么手会麻呢?
他叹息,目光仍钉在地上,缓缓地又坚决地道:“你我缘分已断,女施主,请回吧。”。
“不!”她压刀在他脖上,那男人只是无动于衷。
一旁的心远长袖一拂,她禁不住暗藏的汹涌之力,刀被震开,倒退两步。心远生根似地扎在她与他之间,挡住她所有的痴恋。“佛门清净地,不容喧嚣声,施主请回。”
“走开!”她提刀砍去,凡是阻挡她的,都是敌人。
心远长袖卷来,将她的刀紧紧裹牢。她觉得心也被束死了,手一振,居然振不开。“他山攻错”的内功在此亦全无用处,老和尚白白的眉毛,似乎在得意地颤动。她冷笑,忽然撒手弃刀,手如苍鹰抓出,凌厉迅疾。僧袍一挥一绞,心远卷起刀,那刀锋毒蛇般吐舌,朝她吻去,如有灵性。
她险险躲开,刀锋擦脸掠过,惊出一身冷汗。这老和尚就像一座坚实的山,阻碍她的去路。山那边的溪水,无情地流过,不顾花自多情,任它自生自灭。
不是对手。她恨恨然。死死盯住如恒,自始至终,他没有看她一眼。为何要舍我而去?心中的执念,比爱人更重要吗?她怔怔地看着他,如看一个陌生人。
“施主请回,命中无缘,不必强求。”心远的话自有一番威严。
“我要你一句话,陈樱鸿!”
“女施主,如恒尘缘已尽,请回!”如恒终于开口,雕塑般无情。
她眼前一黑,铁了心,拾起刀往寺门走去。每一步摇摇欲坠,她告诉自己决不能倒下。想托付一生,竟得如此下场么?从今往后,天涯地角,红尘两隔。她要记住这一刻的恨。
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把这刹那红颜尽付诸流水。
第七章
忘却一个曾深爱的人,叫那寂寞芳华都化作无缘。
宝靖八年,七月十六日。心远收拾好衣单行李,告别全寺上下,外出云游。如恒帮他挑着行担,送出山门。
“为师放心不下的,只有你。”心远望山间流水,感叹道,“你悟性极高,多闻博记,是我佛门不世出之才。然则……”
如恒神色平静,淡淡地道:“师父多虑。弟子已了悟生死,勘破世情,一心修道。师父只管安心他去。”
心远凝视他的双眼,点头道:“善哉,善哉。为师去了,好自为之。”
行了不到半日,心远穿过一个竹林。风过,龙吟声声,宛如天籁。他沉浸在天地祥和的气氛中,放下行李,寻一净处盘腿打坐。
“心远?”
心远睁开双目,竹林剪出一个美丽的倩影,似曾相识。她身旁薄而削长的刀片,衬着冷至冰点的眼神,透出惊人杀气。
“阿弥陀佛,老衲正是心远。”他微一蹙眉,依然平心静气。
“好得很!”
她当即动手。刀影似一道清风,瞬息吹至面前。心远双手一搓,刀如纸片,险些被他拗断。这老和尚武功还是如此了得。她偏不信邪。自一年前踏出无色寺后,她流落江湖,成为一个杀手,她的刀,真正开始嗜血。
她手腕一抖,刀声呜咽,似冤魂哭泣。心远不由一颤,听出这刀声已大不相同,有三分恨、三分狠、三分孤绝,更渗透了无数江湖人绝望的喘息。她的怨气,和刀上的怨气,让刀意凌厉到彻底。
她已没有家。秋盛天在得知她犯下的罪行后,以身谢罪,自愿征讨西域诸国,不幸遇上大雪崩,尸骨无存。消息传来时秋莹碧正在酒楼上吃肉,一口咬下去,仿佛啃着亡父的骨肉,舌尖上都是苦味。是她害死了亲爹,秋莹碧默默地想,从此只剩她一个人了,没有人怜惜。
刀尖一点,她抹去亡父的影子,肃杀的刀光顿将心远席卷在内。心远忽地一动不动,安详地犹如一尊佛像,他愿入地狱,消解这刀上沉重的孽缘。
等闲刀却容不得后悔,笔直插入和尚的心。他不避不让不还手,令她的眉悚然挑起,难道她错了?
“善哉,善哉。”心远一手撑地,一手捂住心口,“施主的怨气可消尽了?”
她眼里的恨,让他回到了三十年前,欠下的,此刻算是还尽了么?那同样含怨的一双眼,三十年来久久不曾阖上,睁在他的心底。几番尘世间的欲走还留,他已知自己终不能究极天道佛理,终参不透这娑婆世界,可惜,可惜啊。
她咬唇,这和尚阻了她大好姻缘,本该恨极。只是那甘愿受死的平静,蕴藉了无数力量,她忽然提不起恨。同样是人,这眉梢眼角,为何就能拒绝情爱。而她,为何就放不下,忘不掉呢。
和尚的血喷薄而出,暖暖的,在触及凡尘后变黑变硬,成为死物。死亡如此容易,心远静看生命流逝,没有任何不安。这副躯壳,早想弃了,借她的手了断罢。惟独,放心不下的仍是如恒。灵台最后的清明时分,他暗自祷告,爱徒莫要和他走上同样的路。
心远的尸体上,飘落一株盛开的血色牡丹。
十年后。世间人已不再熟悉秋莹碧这个名字,但牡丹杀手的名号却响彻武林。传闻她从不杀女人,却恨极男子,尤其是和尚,必将杀之而后快。
龙佑三年,因燕王家将失银案引发天下大乱,江湖诸多门派及四大王府俱被牵连其中。当时涉及叛乱的更有江湖上最厉害的六大杀手:失魂、伤情、牡丹、芙蓉、红衣、小童,武林人士遂组成“江湖盟”,协同官府追杀此六人。
九月十九日,以四十七条人命作为垫脚石,“牡丹”秋莹碧与“芙蓉”蓝飒儿冲出了江湖盟在青螺山所设的重重陷阱,身心皆疲。在碧晟湖边的隐秘小屋休息了两日,两人缓过气,隐退或复仇,成为必须面对的选择。
只是那夜,来得不寻常。天早早地黑了,林间的鸟傍晚便没了踪迹,四周静谧得使人窒息。蓝飒儿换好伤口的药,提了一桶清水往小屋走,却蓦地里看到一个人。
那个身影来得悄无声息,似乎从坟墓里、从虚无中走来,飘渺不切实际。她讶然警觉时,来人已离她不到一丈。动手?来不及了,她震惊到毫无反应,只在脑中擦过一个念头:他是人么?轻功如此高深,又全无杀气……不,是没有人的生机……
正在此时,秋莹碧走出小屋,她一瞥见这人,原本冷漠的脸忽然间血色全无,如敷了厚粉的死尸。她忽然颤抖起来,手不自觉地哆嗦,以致不得不把双手藏在身后死死扼住。竟然……竟然是他?!
蓝飒儿发现了她的异常,感应到两人并非敌人,知趣地走开数步,远远观望。
秋莹碧直直地盯住他,天上地下,此时别无他人他物,只有这个身影。魂牵梦系,竟至眼前。蓝飒儿在一边惊讶,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他走到她面前,布衣光头,安详地道:“莹碧,真的是你?”这句话一出口,他方觉沉睡了多年的那个世俗的陈樱鸿,又活了回来。他忘了出家的身份,忘了所有该说的言语。
遗忘了半世的记忆,似乎打个哈欠就不经意地复苏。前尘往事,不再是触手难及的旧梦,它那么近,就在眼前,又真实得让人生疑。秋莹碧愣愣地退了一步,不知所措。他似乎洞悉她内心的一切,平和地道:“过去种种,因缘而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些话顺口自然地溜出嘴边,带动他的心情也缓缓沉寂下去。
第八章
秋莹碧木然听着,脑中飞逝而过的,是十一年来的沧桑。她忽然狂笑,将手中的等闲刀笔直地指向他:“什么过去种种因缘而生!过去的一切,全都因你而生,该放下屠刀的人,是你,不是我!”
屠刀!她杀人,那又如何?心死了,这身躯便不受她控制。她心中的侠念,早在他弃她之时消磨殆尽。不再有仗义行侠的抱负,她自甘成为一个杀手,恨不能斩尽人间所有,与他同归渺渺。
他超然的脸上有了一丝痛苦之色:“莹碧,一切罪孽的确因我而起。既是如此,便让我来承担一切吧。”
她冷笑,收起心痛,手腕一折,等闲刀发出一缕桀骜的寒光。“你不该叫我莹碧,过了这么多年,你的修行反而不如从前。你忘了分手时如何称呼我?你说,女施主。”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怨恨凄苦。
远处躲着的蓝飒儿一阵难过,想起过去对秋莹碧的嘲笑。她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大和尚就是秋莹碧生命中唯一的男人,让她终生痛恨感情的男人。她原以为那人会是个花花公子、薄幸小人,才会令秋莹碧满怀恨意。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竟是个和尚。
他低下头,轻声念了句佛号,复又抬起,诚恳的神色锁着悲悯。“我的确修行不够,年少气盛时才会一错再错,请你饶恕我的罪行。”他庄严地跪下,慢慢地叩了一个响头。
秋莹碧淡然地道:“什么我呀我的,你应该自称贫僧,不是吗?你们出家人,首先不就是要放下‘我执’么?”她手中的刀不觉已垂下。
他苦笑,长叹一声道:“我是凡人,做不了圣僧。如今只求弥补罪过,盼你给我个机会。”原先,他顾着自己解脱,如今,他才念及芸芸有情众生,只盼来得不是太晚。
她虚脱了也似,声音空茫地传来:“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无法回头,还有何机会可言?”她身子轻微地颤起来,既已动了心,又怎能收得回去?她恨他的自欺欺人。是他来招惹她的,不论他是谁,偏偏遇上了她。可她一旦爱了,就放不下,又怎容他脱身逃去?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酒肉可以穿肠过,情爱也可以吗?
“我原想既然你做了和尚,我就当尼姑,一辈子陪着你和你的佛祖。可你给过我机会没有?”秋莹碧苦笑着捋了捋秀发,在晚空下,晚风中,她依然美得令人心动。
他长跪不起,不觉又想到那痴情的摩登伽女。
“你若真想嫁阿难为妻,就去发罢。”佛陀的眼中,有智慧的笑。摩登伽女的目光飘过他身后的比丘,他们有的嗤笑,不信她能爱得如此坚定,有的惊异佛陀的大胆,怕这贱民女子扰乱佛门清净尊严。
为心中所爱,铰尽青丝万缕,亦不顾惜。落发时,摩登伽女毫无遗憾。真的,虽然这色相为她珍惜,但能与阿难朝夕见面,成就夫妻之名,纵然出家又如何?光头秀目,摩登伽女终成比丘尼。
他痴痴地想,他不愿她去发啊,那飞瀑般倾泻的乌乌青丝,曾经缠绕他迷乱的眼神,成就她无双的灵秀。若为了他而消失,这是何等罪过。他明白,那些迷恋色相的杂念,正是阻他成佛的魔障,然而他,竟舍不得完全放弃。
他吸了一口气,岁月的修炼终使他比从前更加成熟,说话时平静地如一座荒山,淹没心底蔓逸的杂草。“我一直不知道你就是牡丹。如今我才明白,你为我造下无边罪孽。我才是该死之人,请你放过那些无辜者。”他深深地注视她,看到她眼中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恨,“你想报仇,就动手吧,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哈哈……”她先是忍不住浅笑,继而变作狂笑,遏止不住似的,笑得人心惊肉跳。她觉出彻骨的寒。他不是为了她,他关心的只是无辜者。无辜,难道她不无辜?原本已绝望的心,因他的重新闯入,稍稍有了一丝动摇。是的,她宁愿动摇十一年的恨,也想回到从前。可他这番话,一如从前的伤情,极致而彻底的绝望倏地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她碎了的心。
原来,心可以一伤再伤,如红颜黯然老去。已经,已经是永远回不去了。她慢慢提起刀,声音空洞:“你要我来了断,是不是?你不怕死?”
他双掌合十,结跏趺坐,安详惬意。“善哉。只求我一死之后,你能恢复本性,不再是杀人不眨眼的牡丹……”
武功、胆色、品德,我的夫君缺一不可……你如此贪恋美色,背信弃义,死不足惜……这世间太多恶人,我虽是女子,也欲锄奸而后快……只要你愿舍戒,我们就能一起……走到天涯海角,我亦跟定了你——那曾经令他倾心的女子,已成绝世杀手。他等这一刀,等这解脱,等了很久。
秋莹碧执刀仰天,欲哭无泪。他还是要丢下她,丢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
宁愿死,也不愿和她一起。
她浑身冰凉,几乎站立不住。蓝飒儿悲伤地遥望两人,仿佛沾到秋莹碧心底的泪。她很想冲上前,把那个臭和尚大骂一顿,连瞎子也能看出那飞蛾扑火般的痴情,为什么他不明白?如果他明白,为什么不接受?如果他曾经接受,为什么要放弃?
他低头垂眉,怕看秋莹碧怔怔凝视的眼。“解脱生死得阿罗汉”,心头反反复复,停留这一句,他唯一坚定的执念。修成正果真的如此重要?忍看挚爱于面前崩溃。他不敢多想,出生以来,他只为此而活。他要守住这信念。
一晌贪欢,竟如此收场,是他始料未及。色相到头终是空,她须明白这个道理呀,尘世中纠缠的爱欲,只是无妄之灾罢了。璀璨年华转眼浓血枯骨,一个臭皮囊而已,何必如此执着不放?他肯舍这性命,为的是让她舍去仇恨,这番苦心,他信她终会明了。
第九章
风凉得就要割破肌肤,天也开始哭泣,细雨缠绵而下。秋莹碧凄凉笑道:“好,我成全你。”
一刀劈出——相思若等闲。
这一刀如平时一样干净完美,只是更多了一份刻骨铭心。刀划出一道幽蓝莹亮的曲线,割破十一年来的爱恨情仇。这是最终的了断,秋莹碧麻木地想,手直直地、恨恨地,拖刀砸向那个朝思暮想的身躯。
梦里,同样的一刀,已劈过千回。却每每劈空,那人会突地不见,让她倍觉空茫与惆怅。此时也恍如一梦,她以为还会落空。
离他胸口一分处,她的手令人无法察觉地迟疑了一下,然而那不可阻挡的命运的惯性,依然牵引着等闲刀,干脆利落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刀发出沉重的一声喘息。
他的脸迅速抽搐了一记,她终于惊觉这不是梦,完全没入袈裟的刀刃,提醒她出手的真实。人的肉身,脆弱到只需轻轻一刀,便可淹没。
“傻瓜,你为什么不躲!”她圆睁怒眼,尖声叫道。手无法控制地剧烈抖着,死死望着伴随多年的等闲刀,不敢拔出。仿佛又见,十年前同样的一幕,那含笑而终的心远,与眼前何其相似。
他解脱地一笑,重复地念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鲜血泉水般喷溢,瞬间烧红了袈裟,混着无情的雨水滚下。只一眨眼,生命的痕迹已被冲刷得越来越淡。
他摇摇欲坠,惊惧中秋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