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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人文佳玉
访谈人张捷明
访谈时间2001年11月14日访谈地点天津女子监狱
录音整理张捷明
文稿编辑宋美娅文佳玉，58岁，农民，文盲。
文佳玉不是家庭暴力直接的受害者，她女儿郭秋月被丈夫骗婚，婚后长期受到丈夫的心理和性虐待，家庭产生了一系列的矛盾。1998年春节（大年初一），郭秋月夫妇又一次发生争吵，进而引发了郭的丈夫与郭的弟弟的争吵，最后导致了一场家庭悲剧。文佳玉夫妇同时入狱。
文佳玉谈她女儿受虐待的过程比较简单，因为她女儿所受到的心理和性方面的虐待，没有对她详细叙述，只是反复强调了“夜里受罪，不想与他睡觉，像下地狱似的”。问：你家里是什么情况？
答：我家在蓟县。我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那姑爷是山东的，在蓟县打工，就把我闺女骗到山东去了。她是我的大女儿，当时刚17岁，初中二年级，他已经26（岁）了，我闺女与他在一个厂子做工，他们也没有手续，没办结婚登记，就是给骗走了。他做小工的时候跟别人说，他有对象。我闺女走时我们也不知道。
闺女走后，顶上（差不多）有4年没回家。她爸爸说，我闺女有4年没回家了，上山东瞧瞧去吧。我们两口子就到山东去找她了，我们开车去的，他们家人死活是不让见。她爸说：如果闺女同意（留在山东）呢，我们就开车回家，如果不同意就让她跟我们回家来。他们怕我闺女跟我们回家，说啥也不让见。她爸再三说好话，说什么也不让见，都到夜里11点多了，又说上他姐姐家去了。他姐家离他们庄有20多里地，半夜三更我们又开车上他姐姐家去了，到那儿还是不让见，说：“又走了，找不到了。”我们开车去山东无棣派出所。因为，他打工那时说有对象，我们就怕他把我闺女给卖了。如果他们真正是搞对象，我们也就不死乞白赖的了。他们庄上的人说他没对象，我们就惦记着问问我闺女是咋回事，他们就不让见。我们就上派出所去问，派出所说：“没事啊，他们就是为了让你闺女跟他过日子。”我们就想让派出所协助找一找我闺女，还惦记见一见我闺女，派出所就去了无棣县，到那儿吧，他们还是不中，说别见了，你闺女不见。她爸爸不死心，又去公安局了。一带人向着那一带人，我们刚到公安局，就看到派出所的人到里头了。我们到公安局那屋，她爸说：“我们是蓟县的，我闺女让山东一小子带这儿来了，你给我们解决解决。”公安局的人说：“他们派出所的人解决不了，我们更解决不了。”就把我们俩口子又打发出来了。有人给我们指着说上民政，上民政也不管。我们两口子在那儿晃了四五天。找这儿，找那儿，就是惦记见见闺女，不让见。我们就回来了。她爸爸说：“甭管了，就这样吧。”后来闺女来信了，说：“我秋后就回家去。”今年秋后等不回来，过年秋后还不回来。等到第四年，他爸不放心，山东那儿特别穷，都是泥房子，我们去时还没安电灯呢。他们不让回来，那庄上的人说：你闺女不给人家生孩子，不让回来。也不让她摸钱，整天看着不让回来。第四年回来了，姑爷也一起回来了。我们看孩子（小外孙）都长那么大了，我们也就认了。我们闺女说：你要是跟我过，就在这儿过，不回山东去了，两人（在我们这里）过了两年。
问：回来以后结婚手续办了吗？
答：没办，农村这样的情况多着呢。我闺女说不回去了，那儿太苦了，我姑爷也说：中。我们蓟县挺不错的。他们过到一年多，就开始打架生气。他们白天不打，我们庄上的人说：“他们怎么净黑天半夜打架呢？”这姑爷成天吃醋，我闺女一上街，他就要说：“你上街又与谁呆着去了，这么长时间才回来？”净为这些事打架。
问：你女婿打她吗？
答：打她呀，如果他对我闺女挺好的，哪能出这事？这不都是逼的吗。他们一直打架生气的，我闺女就想跟他离婚，闺女说：“离婚吧，孩子给你，我也不要了。”姑爷说：“离婚？门也没有！我要定你了。你要跟我离婚，先把你兄弟弄死，你爹妈也好不了。”问：你女婿打你闺女，很厉害的有几次？
答：挫嘴巴子，踢她。特别是黑间（夜里）。我闺女对我说：“妈，我黑间不爱跟他睡觉，跟他睡觉就像下地狱似的，妈呀，他没完没了的。”他净黑间里整她。
问：这个情节，你女儿怎么向你叙述的？答：我闺女说：我干一天活怪累的，可他晚上没完没了的。我不愿跟他一块住了。我让我闺女说说他，我闺女说他，他说：这莫不是病？去瞅瞅去。成天为这事（性生活）闹不和。七八点钟也不让她起来。天天小打，我们庄上的人都知道，半夜一两点钟还打呢。两人不和了，摘菜也打起架来，吃饭也打起架来。没法再过下去了。我闺女就提出离婚。
问：可他们俩没有法律上的婚姻关系。
答：没法律关系。不是让他走吗，让他走他不走。我闺女说：“咱俩上派出所。”他不去，他也不敢去。姑爷说：“我凭啥走，我就在这儿呆定了，我儿子在这儿呢。”我闺女说：“把孩子给你，我不要孩子了。”他还是不走。最可气的是，我闺女在油漆道去给人家当小工去，油漆道那儿有开车司机吃饭，有一个师傅，他说我闺女跟那个师傅，为这个我闺女也跟他打架生气的，他说：“你跟他什么关系？你俩连说带笑的。”他成天吃醋。
我闺女有尿道炎。闺女她爸也得尿道炎，解不出溲，一样的血统得一样的病。我女婿对我闺女说：“你爸爸跟你了吧？”哪有这样说话的？
我闺女为这个经常跟他打架。在山东时，他俩打架，他说我闺女跟他二大伯子（有性关系），说：“你这孩子不是我的，是二大伯子的。”哪有这样成天吃醋的。这吃醋也是产生不和的原因，我闺女说：“在山东你说我跟你二大伯子，在这你又说我跟我爸爸。我没法跟你过了。”在山东时，有个小伙子，管我闺女叫四婶，说：“四婶，我就爱听蓟县人说话。”姑爷出来就跟我闺女打架，丁当地踹，说：“为啥你要跟他说话？为什么他爱听你说话呢？”上街回来晚点也不行，晚点就要问：“你上街又跟谁呆着了？是男的是女的？”这些事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回来一年多了，我闺女不想跟他过了，才跟我们念叨。我当时还劝：他爱说啥说啥，冲这个孩子，稀里糊涂过吧。
问：你闺女没有对你具体的叙述？
答：就这样说，没有具体叙述，就说黑里不好过。具体的她也说不出口，她也不愿意说。她就有一次说他啃她妈妈（乳房）。让我瞅，都是紫青。闺女说：“白天干活，夜里成天不让我睡觉。”他们这样的关系维持了一年多。后来他们从外庄搬到我们那庄来了，我们给他们租了房子，花了数万元给他们装修，铺的地面，打的大立柜。他们还是不行。怎么也维持不了，就是过不下来了。
问：他们的孩子那时多大了？答：那时孩子五岁了。
问：后来这事怎么越演变越激烈？
答：1998年大年初一那天生气，就出这事了，就把他（女婿）打死了。问：怎么会出现这么激烈的事情？
答：那不是因为一天一天累的多了吗。事多着呢。我潦草地跟你说了。
问：你能不能把这事详细地讲一下？答：我进来都三年多了，我这脑子就跟傻子似的。
问：你心静一静，举几个例子。
答：举例子？像睡觉的事，她也没跟我细学。她就是说：我不愿跟他睡，他老拿这事整我。我天天给他们看着孩子。什么活也不干。他们出去干活挣钱。他到家就问孩子今天干啥去了，天天问，天天问。我怀疑，怕我看不好？那孩子叫宝。我说：“宝他爸，你是不放心我给你看这个孩子吧？”他厉声地说：“我想孩子，还不兴（许）我问孩子？我想我就问。”就这样答对我。我说：“你在庄上打听打听，我怎么给你看着孩子的，要啥就给买啥。”他说：“你是应该的，你愿意。”哎呀，多让我伤心，我天天搭着工，搭着钱，听不见一句好话。我说：“当时，我闺女去你那去四年，你第一年不让她回来，第二年也不让她回来，结果我们家找去了，孩子那么大才让回来。你知道我们怎么想的？”他说：“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管你！”哎哟，当时我听了这话之后我都想撞墙，遇着这样的姑爷！
问：这个人是怎样一种性格？
答：又混、又拧、又拙，说话还难听。问：当时，你女儿跟他走的时候，没叙说是什么样的情况跟他走的？
答：农村的人比较腼腆，她不愿说了，我们也不愿问了，就这样过下去了。是他对我闺女说，山东如何如何好，让我闺女跟他去。我闺女那时才十七八岁，心也浮，听他这么说，就跟他走了吧。回来我也不愿多问她了。
问：她回来以后，在山东的那段生活跟你讲了没有？答：后来，他俩生气，她说她在那儿也是为吃醋生气。她想跑家来，他又把她给追回去了。我女儿就不愿往外说，后来，她想跟他离婚，生气才说出这话的，她说：“他那次差点把我卡死，我踹到他小肚子，他才撒手了。”她想跑回来，也不行，一个是手上没钱，一个是离车站忒远。为了孩子就跟他忍着过吧。
问：他们夫妻也回到你们那儿去吗？
答：到我们那儿去，去时看着还挺好的。可是他们街坊经常对我说：“你闺女他们两口子又打架了。”我问我闺女怎么回事，她说：“妈你别管我们的事。”问：你女儿现在在哪儿？
答：她当时也进来了，判三年缓期三年执行，现在回家了。她的孩子在男方家，她给我来信也挺难受的，说想孩子就埋在心底了。当时，我们都进来了，孩子就让男方家领去了。现在，人家不能给了。
问：最后的这个事情是怎么发生的？答：1998年1月28日出的这事。
这个男的吧，今挤点儿事，明挤点儿事，他们之间长期的吵打，我闺女伤心了，就想与他离婚。离婚离不了。让他走，他不走。有一回，他说他走，等到晚上11点多了，他又悄悄地进来了。我闺女问：“你咋没走啊？”他说：“我没赶上车。”实际是他根本就没走，去山东一天有好几趟车。我们那儿离山东有600多里地。没走，他们俩就打架。他说：“我凭啥走呢，我儿子还在这儿。”我闺女说：“儿子给你，咱俩过不了，你成天老没事找事的打架。”一次为摘韭菜也找事生气，说我闺女：“你看你这个摔打劲，不就是不愿意伺候我吗，我知道你看上谁了，你就是不愿意给我做饭了。”我闺女能不生气吗，一天干活累巴巴的，我闺女也没那心。为这鸡毛蒜皮的事成天生气。他对我闺女说：“你要想着离婚，我先把你兄弟弄死，让你爹妈也好不了。”我们家他爸爸想，我们又搭钱、又搭工，可姑爷一点知足的地方也没有。1998年1月28日那天，他又跟我儿子打架，跟我儿子嚷嚷起来了。
问：你儿子那时多大？
问：当时发生的事情就这么简单？
答：这不也是平常一件事一件事积压来的。他俩平时打架生气时，他也常说：你要跟我离婚，我先弄死你弟弟。她爸爸想，你今天又跟我儿子打架，我先弄死你吧，要不然你把我儿子弄死。她爸爸膈应（讨厌、反感）初一生气。他也是个死心眼的人，想，大初一清早就跟我们打架，大初一不让我们过好，平常又跟我们闺女打架。这一天都生气，谁也没吃好饭。今天你这么气我，反正你是想不让我好受，我先把你弄死吧。
问：他们之间没有厮打？姑爷也没有防备？答：他没有防备，他老丈人一转弯拿锤子，一下子夯上去，就把他打死了。
问：那后来呢？你们怎么都牵连进来了？
答：打死以后也害怕了，大冬天，（尸体）也不知道搁哪儿好了，农村有那个井，就扔井里去了。就我们老两口，三个孩子都上他们爷爷家去了。我帮着抬尸体，我被判10年，老伴他被判无期。问：这案子是怎么被发现的？
答：有人——不是我们村的，用井水浇地，发现井里有一个人。那村的人就报告公安局了。我们庄的人都知道，姑爷这么长时间没上我们这儿来，公安局就把我们画圈里了，就向我们调查这事。调查后就把我们一家子弄派出所去了。
问：当时，你没想到后果吗？答：当时没想那么多，脑瓜子一根筋，就想把他弄死了去块病。脑瓜子简单，也没有前思后想，过后想，多的方法呢，不离婚，把我们女儿弄走上别处过去也行。
问：到监狱以后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认识？
答：队长对我们的管教，使我受到很多的教育。因为法盲犯了罪，我被判10年，我老伴判无期。儿子考上大学了，借的贷款上学，我感觉特别对不起我孩子。我后悔，悔死了。我恨不得悔的撞墙。我的头发全白了。我睡不着觉，天天就睡半宿觉。醒了就想，自己这是怎么一回子事，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会做这么件蠢事。我在家，跟人连架都没打过，却成了杀人犯。我心里愧，难受。现在真是一言难尽，想回头也回不来了！点评：
政府机构的失职
陈敏文佳玉一家从受害到被迫以暴抗暴，直至锒铛入狱的不幸遭遇，在那些从受害人转为加害人的受暴人群中，具有相当的普遍性。使她（他）们被迫走到这一步的，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1、负有普法义务的有关部门的工作没有到位
我国有庞大的司法行政和妇联网络。这些网络遍布全国各个角落。它们负有宣传法制的重要义务。但从文佳玉的遭遇来看，这个宣传网络显然还有不少被人遗忘的角落。文佳玉一家至今不知道女儿和她的同居男友的关系是非法的，不知道女儿一开始就可以到法院去申请解除其与施暴人的非法同居关系，更不知道国家法律保护公民的人身安全不受侵犯，同居男友对她的殴打和性虐待已构成犯罪。
2、执法机关的冷漠和失职文佳玉夫妇发现女儿在同居男友家失去行动自由后，曾求助于当地派出所和当地公安局，但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帮助。执法机关对家庭暴力受害人的冷漠，是对施暴人的犯罪行为的纵容和奖赏。这直接导致两个后果：一是使文佳玉夫妇对警察干预失去信心，为文佳玉的丈夫1998年春节的私力救济行为埋下隐患；二是使拐骗妇女、非法限制他人人身自由的犯罪嫌疑人——文佳玉准女婿及其家人——有恃无恐，变本加厉。
3、社会上可供受害女性求助的机制缺失
文佳玉夫妇向当地派出所和当地公安局求助未果后，也曾向当地民政部门求助，但同样负有帮助被拐骗妇女回家的当地民政部门，却拒绝提供帮助。当地的妇联组织也没有干预。这也是导致文佳玉一家最终被逼以暴抗暴的重要原因之一。反对针对妇女的家庭暴力，是一个系统工程。如果我们的普法工作到位了，如果我们的执法部门不存偏见严格执法，如果我们的社会救助系统健全了，文佳玉全家人被欺侮、被侵害而又求助无门的愤怒和委屈，就不会在心中长时间的积累，惨案就很可能不会发生，我们的公、检、法、司系统就不用浪费宝贵的司法资源把这些对社会本没有任何危害性，本身又是被逼成加害人的受虐人关进监狱。这不能不说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悲哀。
叙述人李朝霞
访谈人范爱莲
访谈时间2001年11月14日访谈地点天津女子监狱
录音整理范爱莲
文稿编辑薛宁兰李朝霞，56岁，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