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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切土豆的姐姐单满容,抬眼看着她问:“咋眼睛通红?”
单善将脸埋在膝盖上嘤嘤啜泣,满容一愣怔,她紧跟着也哭起来。
单老太爷从岩洞天井北面过来,他乐呵呵地取笑:“你两个才没出息喔,哥哥是读大学,应该欢喜,咋还哭哭啼啼呢。”
满容回过头,看见七十多岁的爷爷,一手提着锄头又要上山,她着急说:“这就吃饭了。”随手抹掉一把泪水。
单老太爷衣不蔽体,只是在腰间系条蓑草编织的围裙,他腿肚上满是青筋,像粗大蚯蚓盘旋虬结,而黝黑的上身几近干枯。
他眉眼含笑地说:“饭好了你们先吃。好像要下雨,我得赶紧把那缺口堵上”。
满容立即放下手中菜刀,她双手在腰上一擦,喝住单善:“我帮爷爷堵缺口,你做好饭送上山坡来”。
飞沙坡有块他们家的旱地,一向只能种植土豆。单勤耕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单老太爷就动手,他要把这块旱地改造成可种水稻的土变田。
现在三面田埂已经砌好,只剩背面一个大缺口,如不赶紧填堵上,一旦下雨就要发山洪,就要冲毁他们辛苦砌好的田埂。
满容绾起补丁重补丁的袖管,露出十五岁姑娘总是光滑的肌肤。她一手举铁锤,一手紧握钢钎,奋力凿击坚硬的花岗岩。
单老太爷则是搬运,他抱起沉重的石块一步一步挪动,他佝偻的身体不停喘息,汗水滚滚而下。
天空突然阴暗,接着一阵风过。满容大声惊叫:“爷爷,变天了,来不及堵啦!”
这时单善也飞跑上来,她望望天,搁下盛饭的竹篮,跟爷爷一起抢搬石块。
十二岁姑娘没什么力气,但见爷爷和姐姐那么焦急无助,她就一言不发地埋头蛮干,她尽量抢搬大石块。
看见单善竟然搬动一块斗大石头,满容喝令她住手,她却不听,满容跳过来阻止。可单善已经把那石头松动,她又没力气托住,她脚下一软就连人带石头滚下山去。就在这电光石火间,满容奋不顾身扑上来,用她纤弱的身体拦堵单善,却遭石头刮下皮肉。姐妹俩都带伤带血,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哭声在山谷回荡,听上去特别凄凉。住在飞沙坡断层崖岩洞的黄二杆,侧耳一听,立即撂下饭碗一口气跑上来。
面对相拥而泣的姐妹和一张苍老面孔,黄二杆二话不说,他拾起满容的铁锤和钢钎,使出浑身力气征服那坚硬岩石。
单老太爷并不向黄二杆道谢,他见两个孙女只是伤了皮肉,就继续搬运石块,继续填堵正在缩小的缺口。
满容瞟了黄二杆一眼,也不道谢,她有些羞涩地揩干眼泪。她挣扎着一瘸一拐去旁边,随便扯把草药,放在嘴里嚼碎后涂在妹妹伤口上,自己的伤她倒顾不上了。
第七章 固守纯朴(2)
单善一见黄二杆就快乐起来,她跟黄二杆逗笑:“我们家没劳力,咋还你工呢?”
黄二杆只是嘿嘿笑。满容接过话说:“现在帮我们多出点力,等我哥当官了,也好给你找个差事”。
黄二杆正在全力橇动一块巨石,他憋得满脸通红,他无心跟这对姐妹取笑。
满容靠近他,不无心疼地嗔怪他:“这么大石块,咋撬动,不好把它砸几块吗!”
黄二杆“呼嗤”喘着粗气说:“石头太小,水一冲就滚。就是要用这种大石头,才好稳住基脚”。
满容赶紧搭上手,她和黄二杆肩并肩一起橇。
满容弓步矮身使劲推动岩石。刚才的伤口随着血管贲张又激射出鲜血,可是眼前石头已经悬空,这时她稍有松劲黄二杆就承受不住压力,她只能任由伤口流血。
单善见姐姐分担着将近一半的压力,因为力不能支姐姐脸都变色了,她慌忙上来帮忙。
单老太爷也疾步赶上来,却被绊倒了,他不待直起腰就爬过来,用他瘦削的肩膀顶住岩石棱边,猛然一声吼:“起——”
“轰隆隆”岩石朝下滚去,正好填堵在缺口上。
单善欢呼雀跃,其他人也开怀大笑。黄二杆十分得意地说:“这回,再大的山洪也冲不垮”。
单老太爷赞扬他:“二杆真是有股蛮劲。”
黄二杆扭头看看满容和单善,刚才她们舍生忘死地用力,又把伤口撕裂了,这会儿鲜血淋漓。他叹息着问:“就为一年多打几百斤粮食,就为供你们哥读书,这样劳累你们哥知道不?”
单善又得意又自豪地说:“我哥哪样不知道,不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咋考得上大学。”
一看乌云已经层层压顶,满容拾起竹篮说:“这点饭不够二杆一个人吃,跟我们回去吃吧”。
黄二杆看看单老太爷,他见单老太爷没反对,他就喜滋滋地拿上钢钎铁锤跟上。
清涧沟没有水田,一向只能种植旱地作物,又因为旱地都在陡峭山坡上,种上小麦玉米容易被风吹倒,或者遭雨水冲走,因此只能大量栽种土豆。
“土豆半年粮”,其实大半年都以土豆为食。这次是有客人来,满容才舀出两碗玉米面,与土豆调和在一起煮成糊糊。
好久没吃上这样喷香的饭,单善急不可耐地盛一碗就囫囵吞下,她连菜也不吃一口。不过所谓的菜,也就是从泡菜坛捞出的几样酸菜。
二杆赞叹这家人酸菜做得好,不像他家酸菜都起霉了,臭得进不了口,不吃又没别的菜。
单老太爷指导他:“回去跟你老娘说,不要伸手进坛子捞,有些人的手沾不得泡菜水,一沾就长霉。”
满容接过话:“爷爷说得好玄喔,不就是酸菜嘛,啥稀奇!等我哥工作了,恐怕连我们都有肉吃。”
单老太爷哈哈大笑,拿筷子点点满容:“看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有肉吃算啥稀奇。等你哥工作了,唉呀,那是顿顿几菜几汤哩!”
单善舔舔嘴唇,喜滋滋地憧憬:“那我要天天去吃。”
单老太爷点头说:“那是当然!所以现在要展把劲,供你哥读完书一家人就好出头了。”
黄二杆问:“等勤耕工作了,他算好大的官?”
单老太爷胸有成竹地说:“大学生嘛,那就是举人,照以前呢,弄得好能做个县官,最差也是师爷。原先申井冒的老子,才是个秀才,还当上乡长呢。”
黄二杆“嘭”地一声把筷子杵在桌上,他一听申井冒就上火:“狗日申天棒,才是个村长就鼻孔朝天。等勤耕当官了,把他狗日压下去!”
满容问:“人家惹你啥了?”
黄二杆说:“就是看不惯他昂起个脑袋,鼻孔朝天!”
单老太爷说:“你可别看不起人家,那家人骨头硬哦。整了他们几十年,还是没垮。”
黄二杆不以为然:“逑!”
满容见爷爷有些恼怒,她急忙圆场:“二杆呐,你跟申天棒一样牯牛脾气。”
第七章 固守纯朴(3)
“哗啦啦”下起瓢泼大雨,山顶洪水从笔直通天的头顶上“轰隆隆”飞流直下,岩洞天井马上泥浆激溅。
天井迅速积满水,随即朝四周漫溢。大家都惊慌起来,赶紧撂下碗筷。
满容跳进水中,她拿根竹杆飞快地捅穿排水阴沟淤泥。黄二杆跟单善、单老太爷一起,奋力舀出天井积水。
雨一刻不停他们就一刻不能歇。单善累得挥汗如雨仍能嬉笑:“二杆,吃我们一顿饭,要干这么多活,你亏不亏喔?”
黄二杆浑身淌水,他拎着水桶,气喘嘘嘘地答非所问:“老天爷逑用,只会在我们穷人面前耍威风。”
单老太爷乐呵呵地说:“我们也有办法对付。反正没房子住,就不怕墙垮屋漏。我们拿蓑草编围腰,就不怕打湿衣裳。”
满容十分羞窘地埋怨爷爷:“说啥呢,有衣裳你也不穿!”
哗哗雨声中隐隐听见有人呼唤,单善侧向洞口凝神静听,她突然提醒黄二杆:“好像黄大娘喊你”。
黄二杆几步跨到洞外,他站在瓢泼大雨中遥望对面山坡,模模糊糊看见他的瞎眼老娘,一边在风雨中摸索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二杆呐,二杆呀——”
黄二杆慌忙大声回应:“又出啥事喽?”
黄大娘颤颤抖抖地说:“又垮塌啦——”
黄二杆马上惊恐万状,他连爬带滚地朝家里扑爬。
农业修大寨时,要把飞沙坡改造成层层梯田。风水先生说,由于动土太深,导致了“破山象、断气脉、伤地穴”,因此大凶。
果然就带来了一场泥石流,把住在飞沙坡断层崖的两户比邻人家,也就是黄家和单家的岩洞完全埋葬。单善的父母和黄二杆家五口人,当时就无影无踪,其他人正好外出,这才得以幸存。
自此以后,单家另外寻个岩洞,也就是现在的家。
黄二杆的老娘却不肯离开,她坚持说,那些魂魄还留在岩洞里。她哭哭啼啼地非要挖掘出自家岩洞,她宁死也要继续驻守。她天天呼唤死去的丈夫和孩子,以至于眼睛都哭瞎了。
好在那时的生产队还能扶贫济弱,生产队帮她把岩洞重新培整好,如此又住十多年。
这次又是山体松动。黄大娘眼睛瞎耳朵倒不聋,她听到“轰隆隆”声由远而近,她猛然想起十多年前那场泥石流,她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
黄二杆一身雨一身泥扑爬到自家岩洞,村里几个干部已经赶到。
他们在热烈讨论,又是谁家胡乱动土,导致山体再次滑坡?有人想起来,万恶之源就是单家在飞沙坡搞土变田,跟当年修大寨田一样破了山象、断了气脉、伤了地穴。
村长申天棒立即带上人,顶风冒雨赶去摧毁单家的土变田。
黄二杆正在奋力挖掘掩埋他家岩洞的泥石,他听见要去摧毁单家的土变田,他大吼一声:“跟那土变田逑相干!”
但是其他人都认为大有关系,都十分害怕连累自家岩洞也遭掩埋,他们都坚决支持摧毁单家土变田……
雨停了,满容、单善、单老太爷,来不及舀干天井积水,他们就急急忙忙出来,想看看黄二杆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可他们看见的,是自家的土变田已经遭到彻底摧毁,四面田埂都被铲平,山洪一无遮挡地冲刷,只剩那块巨大岩石屹立不动,无声地诉说着带血的辛酸。
2
爬上飞沙坡,在落荒山脊梁行走半天路程,然后转入一条青石板铺砌的茶盐道,再走半天,才能到达回水沱。
发源于落荒山的季节河从这里流过。雨季它浊浪翻滚不可一世,旱季则是河床干涸,遍地鹅卵石裸露。当地人梦想一去不返的河水能回转倒流,因此把这地方取名回水沱。
河岸小块平坝,当中一株百年黄葛树浓荫如盖,树下一排土墙瓦房便是乡政府。
单老太爷祖孙三人,肩挑背驮两百斤土豆赶来,明天是七天一场的赶集。
他们天不亮就出门,到回水沱已是天黑尽了。要是以前,他们会立即去不远处的舅舅家寄宿,但是今晚,单老太爷非要先去一趟乡政府。
第七章 固守纯朴(4)
乡政府一排瓦房两间亮着灯光,即使只有两点亮光,在无边无际黑暗中也是光芒万丈。
单老太爷将装满土豆的担子往屋檐下沉重一搁,就大口喘息着回转身,急忙接下单善背篓,再来接过满容特别沉重的背篓。
未待他们喘过气来,乡政府女文书突然开门,她大声驱赶:“滚开喔,这不是你们歇脚过夜的地方!”
单老太爷敞开粗布褂子,仍在“呼嗤呼嗤”喘息。他终于咯出喉咙里一口痰,这才顺过气来。他佝偻身子满怀歉意地解释:“不占政府地方,说完事就走”。
“啥事?”
单老太爷突然老泪纵横,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满容和单善依靠在一起,不无畏葸地望着女文书,她们不敢多嘴,只是汗水混和泪水滚滚而下。
一个中年男人从“哗啦哗啦”麻将声响的房间出来,他迎风伸伸懒腰,对女文书笑嘻嘻地说:“输光逑!”
女文书乜他一眼:“你啥用哟,每回都输。”
中年男人打个哈欠:“我搓麻将没瘾,实在没事做才搓一把混时间。”
女文书媚眼飞动,荡他一眼说:“有瘾的事你又没那胆子。”
中年男人仰天大笑,笑过了他一指单老太爷:“卖土豆的,咋来这里过夜?”
女文书顺便介绍:“这是黄乡长,有啥事嘛,讲嘛。”
一听是乡长,单老太爷有些惶恐,他战战兢兢地说:“不是申天棒太欺负人,我也不敢麻烦政府。”
“申天棒咋啦?你是清涧沟的?”
“我千辛万苦整块土变田,他给我平了。”
黄乡长却反过来责备单老太爷:“多逑事。整出土变田就能种水稻啦?老昏了你瞎起劲,没事做打瞌睡,白费那些力气做啥!”
单老太爷满含委屈地解释:“只要手脚勤快,我们祖孙三个就有饭吃,也不要花这力气。只是今年我孙儿考上大学,要给他兑钱去,这才想到整块土变田。要是能种上水稻,一年多收百十块钱哩……”
女文书插断话:“你就是单勤耕家的?哎哟,不简单嘛,我们乡第一个大学生,就出在你们家。”
黄乡长口气也温和了些,他息事宁人地说:“平都平了就算逑嘛,不要为这点事跟申天棒结仇。你整不过申家的,忍口气,等你孙儿工作了你还愁啥。把你老骨头养好,不然有福也享逑不成。”
单老太爷突然语塞,他一边感到满腹委屈不得申诉,一边又觉得黄乡长讲的是道理。
女文书拿起扁担塞给单老太爷,也是劝:“算啦算啦,就算申天棒不把你的田平了,那飞沙坡也种不出水稻。”
可单老太爷总是不甘心就这样了了,他坚持说:“我专门选的一块地,肯定能种出水稻……”
但人家不爱听他解释,单老太爷无可奈何,只得叹息着挑起担子。
四周一团漆黑,满容抱怨爷爷:“喊你忍口气你不听,偏要告状告得赢吗?人家都是一伙的,啥人理睬你!”
单老太爷却十分困惑,他一边小心摸索脚下道路,一边自言自语:“我们家出了大学生,那就是候补,过几年也是官,乡政府该偏向我们家呀!”
这么想着他忽然明白了,黄乡长和女文书是在两边讨好,并没有因为袒护申天棒就欺负他单老太爷,起码还是好言好语安慰。如此一想单老太爷又很高兴了,觉得自己并不比申天棒矮一截,他也就释然于怀了,也就不再觉得他是受欺负了。
他同时又觉悟到,刚才应该给人家备份礼去。这是头回见面,又是去添麻烦,一样礼没有,这是在孙儿同僚面前给孙儿脸上抹黑哩……
摸索到河边,不远处就是舅舅家三间草房。
舅舅家有劳力,又个个勤劳,回水沱的自然条件也比清涧沟好些,照理他们应该有吃有穿。只是他家两个孩子都是儿子,拿不出女儿交换媳妇,娶亲就要靠比聘礼。
起先三百元就能娶一房,那时舅舅要照顾清涧沟这老少几个,还要全力支持外甥单勤耕念书,连三百元也拿不出。现在两个表哥都年过三十,娶一房媳妇又涨价到上千元。不过还是同心协力,至少要娶一房回来传承香火,因此他们样样节俭,生活过得十分艰辛。
第七章 固守纯朴(5)
单善大声呼喊舅舅,舅舅捧盏煤油灯出来,他高大的身躯弯成一张弓,冲着三个人温和地笑笑。
舅妈接下单善背篓:“土豆都卖了,下来吃啥呀!”
满容嘻嘻哈哈地说:“舅妈怕我们来讨口要饭吧?”
舅妈含笑拍打她:“就你有口福,哪回吃点好东西都赶上。”
单善喜出望外:“真有好吃的?”
大表哥垂头丧气地说:“才请了媒婆,白逑请她一顿。”
舅妈也很懊丧:“现在兴吃人!开口都是大嘴巴,一个寡妇还要开口一千。”
舅舅把话岔开,他招呼吃饭。请媒婆吃夜饭只是舅妈作陪,这会儿其他人一起围上来。
见舅妈端出大碗坨坨肉,都欢天喜地。舅舅又把剩下的烧酒倒进土碗,一人一口传递着喝。
一起聊家常,自然讲到刚才去乡政府告状的事。
舅舅非常生气,他说找乡政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