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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冷枭的眉头拧得很深。
宝柒抬了一下头,目光掠过他坚毅的面孔,又别过去望灯光打在窗玻璃上的灯影儿,小声儿回忆。
“那天她都没有回过头,一下都没有。我被姨姥姥夹在腋窝里,我拼命的喊,妈妈,不要丢下我……可是,我喊得越大声,她走得就越快,伞都被风吹跑了,我看到她丢了雨伞拼命奔跑的样子,好像我就是一个会缠着她的瘟疫一样……然后她跑跌倒了,站起来又继续跑,跑几步,她又滑倒了……而我也在泥水里拼命的撒泼,拼命的哭……”
安安静静地说着,宝柒坐在休息椅上,靠着冷枭坚硬的胸膛,回忆起那天她和宝妈一样的狼狈样儿,喉咙哽咽着,却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二叔……”
“嗯,我在听。”冷枭抱紧了她,双臂施力紧紧地抱着她。
呼吸略略缓了一缓,宝柒推了推他,唇角掀开,竟诡异地笑了。
“从那天开始,我就恨上她了。二叔,六岁的小孩儿也是会记仇的。这仇一记就是十几年。其实我从来没有一天放下去过。可是……现在我却突然好像懂她了。她不是不回头,她是不敢回头……她不是不看我,而是她自己哭得太厉害了不敢看我;她不是把伞丢了,而是她的手已经颤抖得捏不稳雨伞了;她摔跤更不是因为鎏年村的路太滑,而是她根本就站不稳……”
一边说着,她一边儿轻笑。
冷枭抱住她的头,没有半分松开。
不过,他却没有再劝慰,更没有打断她,由着她一个人在述说。
他知道现在她需要说,需要用语言来缓解内心的不适。需要用语言来打发这个漫长的等待时间,需要用语言来填补她内心的空洞。
然而……
宝柒顿住了,没有再继续埋怨了。
良久,她又笑着叹了一口气,轻轻说:“我从来当面儿埋怨她,并不是因为我豁达,而是我忘不了。你知道吗?一旦说出来了就会减轻那份恨意,而我不想减轻,我想一直记着……可是我现在知道了,相比于一个六岁孩子失去母亲的痛苦,那个不得不狠心抛弃亲身女儿的母亲,也不会好受半分……。”
“乖,过去了……”冷枭的心脏跳得很快。
“二叔,我没事儿了……!”再次轻叹,宝柒的声音哽咽得不像话,“现在我就想等着她醒过来,好起来,好好孝顺她了。过去的一切都要抛开。你,我,我们的孩子,我的妈妈,我们会好好日子的,是吗?”
“是。”
“你也会好好待她吗?”
“会。”迟疑了半秒,冷枭的声音稍稍有点生硬。
“谢谢。”
咽了一口唾沫,宝柒调换了一个方向,还是静静地倚靠在他的身上。
重症监护室外面的走廊里,两个人依偎的身影显得有些寂寥。
等待的时间,漫长……
漫长得尤如蜗牛在爬树……
——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宝柒愣愣发着神,思绪飘远了。就在这当儿,不远处突然传过来了冷可心的声音。
“姐——二叔——”
背着一个大红色的旅行包,年轻的冷枭站着那里,微躬着身体气喘吁吁,看得出来她是快步跑过来的,跑得小脸儿上通红一片。可是,喊了她和冷枭一声儿,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扶在冷枭的胳膊上,宝柒望向她。
“可心,你总算回来了。”
看着自己的亲姐姐和亲二叔在一起的亲密,冷可心咬了一下唇,还是稍稍有些不适应。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同,她顿了顿身子,撑着腰便走了过来。
“姐,咱妈……咱妈怎么样了。”
接到二叔的电话,她十万火急的往京都赶。
从来没有想过,她坚强无敌的老妈,会玩自杀。
对于从来单纯得一无所知的冷可以来说,这简直荒唐得好比世界末日的谎言。
抿了一下唇,宝柒想冲妹妹笑笑,可是她笑容没有达到标准,显得有些扭曲又难过:“妈还没有脱离危险期……不过,她会没事儿的。你不要太担心。”
眉间稍稍一缓,冷可心放下旅行包。坐在了她的旁边。
回头看了看重症监护室,又看了看她苍白的面色,再看了看二叔千年不变的冰川冷脸儿。冷可以找不到话说了。
气氛,再次凉了下来。
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每个人的脑子里都在崩盘儿。
晚上六点,安顿好了家里一众宾客的冷老爷子赶到了医院。
晚上七点,医生说病人还在昏迷,情况说得相当含糊。
晚上八点,医生说病人依旧在昏迷状态,不过生命体征不太稳定,让他们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病人有可能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晚上九点,医生说病人还是没有醒。并且慎重地给家属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再次让他们作好病人会离世的心理准备。
接到病危通知书,宝柒彻底傻眼儿了。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签属这个东西。
手指颤抖着,她觉得她签的是宝妈的命。
终于,一家人挨到了晚上十点。
十点零十五分,昏迷了将近十二个小时的宝镶玉终于醒过来了。然而,醒了不过是离世前的回光返照,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出来,有些颓然地冲他们叹气。
“你们去向她告个别吧!”
重症监护室的大门打开了——
告别?
心里沉重,脚步虚软,每一下都像在踩在棉花上,宝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冷枭扶着走进重症监护室的,只知道心脏始终处于一种麻木的状态。她想哭,想大声哭,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是泪水再次凝滞了,憋在喉咙里。
“妈,妈妈——你快醒醒啊——”
她心头微震。
耳边有人在大声的哭泣,她以为是自己喊出来的,因为她也想那么喊。可是她的嗓子却哑得厉害,动了好几次嘴皮儿都说不出话来。一扭头,她看到泪流满面的冷可心,软软地趴在病床边上,泣不成声。
重症监护室里有各种各样的仪器,看着冰冷又没有感情。映衬在病床上的宝镶玉脸上,血色都被抽离了,她的样子憔悴得像一个随便被风一刮就能吹跑的人,眼睛微肿浅眯着,眼球在慢慢转动,她在扫视着屋子里的家人。
可是,她已经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了。
医生说能醒过来给家人告别,已经算不错了。她现在说不了话,你们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就给她说吧。
宝柒的心,像在利器在敲打和穿插。
疼,却又麻木。
她真的要死了吗?
她的妈妈,爱她的妈妈,真的要死了吗?
为什么,要死?
她脑子想着不着边儿话,听着重症监护室里的哭声一片有些诡异的麻木。活生生的人死亡,对人是一种极大的震撼,冷枭神色有些沉,就连一向心横的冷老爷子都红了眼圈儿。小小年纪的冷可心更是哭得最为厉害,声嘶力竭的她,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泪人儿般不能自抑。
宝柒看着妹妹,有些羡慕她,她想哭就可以哭出来。
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她在冷可心的大声啜泣里,把所有的伤痛都吞回了肚子,深深的掩埋着,慢慢的蹲了下来,蹲在宝镶玉的床边儿,向她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微笑着告诉她说。
“妈,不管你会走到哪里去,你都不要害怕了……我和可心会一直陪着你的……还有大鸟和小鸟。我会告诉他们,他们有一个非常疼爱他们的姥姥,很爱很爱……”
嘴唇颤抖了一下,宝镶玉想说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的唇,白得发紫。
冷可心哭得不能自已,摇着头几欲晕厥。
“妈,你不要死……妈……”
宝镶玉的目光又移到了小女儿的身上,有留连,有不舍,还有不放心。
宝柒懂她的意思,紧握着她的手,依旧浅笑着轻声安慰。
“妈,我会好好照顾可心的,你放心吧。你说的话我都会一句一句教给她。告诉她不要轻易相信男人,不要听男人的花言巧语……”
“妈妈……妈……”
眨动了一下眼睛,宝镶玉灰暗苍白的沧桑脸上,神色越来越暗。陪在床边儿的人心里都知道,她不久于人世了。
手掌搭在宝柒的背上轻抚着,冷枭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等待一个死亡,是怎样的感觉?
没有人能准备描述,只有切身体会才知道那份尖锐的疼痛。
半晌儿没吭声的冷老爷子,在冷可心的哭声里,突然红着眼睛抢前了一步,微微低下头来,小声儿说:“镶玉,爸对不起你……”
对不起?
其它人有些莫名其妙。
而宝镶玉的目光迷离着,眼珠转了转,像是听见了。
喉咙哽了一下,冷老爷子闭了闭眼睛,“有一件事情,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了。希望你一定要原谅爸爸。”
他要说。
然而,他的话到了嘴边儿,又再次停顿了。
他到底要说什么?
他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宝镶玉的事情?
所有人都看向了冷老爷子,就连还在抽搐的冷可心都停住了哭声。
被儿孙们的目光锁定住,冷老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沉得像下过一场暴雨般阴霾。
“唉,我冷博达这一辈子生了两个儿子。都寄予了极大的希望。可是,我的儿子,一个比一个来得深情,我都不知道该庆幸他们有情有义还是该失落他们不争气。镶玉,老大是为了你死的,你知道吗?他过世了之后,我心里对你一直有怨怼有恨,如果没有你,他现在还好好的活着,儿孙满堂……所以……那事儿我就隐瞒了下来。”
“爸!”冷枭受不了他的拖延,凉着嗓子提醒,“大嫂时间不多了。”
是啊,不多了。
再不说,她便听不到了。
于是,冷老爷子加快了语速。
“老大一直放心不下你。他害怕在他没了之后,你们孤儿寡母会受人欺负,临终的时候他的身上被烧得不能样子,因此他不想见你。但是他拉着我的手,嘱托给我三件事。他说:爸,你一定要答应我,要不然我死不瞑目。我说,老大啊,你说吧……有什么没完成的,爹都帮你完成了。
可是,我没想到,他说的三件事,竟然都是跟你有关的。他说,第一,在他死后,二0三军工集团属于他的那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全部转到了你宝镶玉名下。第二,他要我答应他,一定要善待你们母女,不管你是再嫁人还是留在冷家,不能因为他的死而为难你们母女。第三,他让我转告你,希望你能原谅他,他没有做到自己的承诺……
可是我……镶玉,我心里有恨,我就两个儿子,那时候枭子的命还没有治愈,我多痛恨你啊!因此,我没有把股份的事情照做,更没有告诉你他的话。反而告诉你说,他不想看到你,死了都不想见你……甚至告诉你说……他想娶那个姓吴的,让我好好照顾他们母女……其实他没有……”
不知道是因为时间太久了,不容易组织语言,还是剖析自己的错误真的难以启齿。冷老爷子在说这段话的时候,越说越慢,越说越迟疑,一点儿也不像他平时雷厉风行的性子。
原来如此……
看到宝镶玉突然瞪大的眼睛,宝柒的心,疼得无以复加。
对于冷老爷子来说,把原本属于冷氏的东西,二0三军工百分之五十的股份,无数个亿为单位的资产,轻易交到一个外姓的女人手里,还是一个背叛过儿子的女人,他肯定会有为难,会有不舒服,其实她都可以理解。
然而他却不知道他的作法,让宝妈怨恨了冷奎将近二十年。
作为一个女人,她切身能够体会,宝妈或许并不在意那些冷奎给她留下来的物质财产,不过,却会因此而背负了近二十年的精神债务。
她以为冷奎是不爱她的,所以临时的时候,他都不愿意见她一面。然而,她却不知道,他原本是爱她到了极深,才不愿意将自己最难看一面留在她的记忆里。却把丈夫最后的责任尽到了,不仅给了她和女儿生命,还把最美好的后路都给她铺好了。
还有一点,她更加不知道的是,正是有了冷奎的临终遗言,冷博达才在这么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让她风风光光执行二0三军工集团,甚至于对她也算不薄。——这个才是真正的原因。
在女儿的饮泣声里,宝镶玉的眼球不动了,眼神儿一点点晕了开来,目光慢慢地失去了焦距。在她离开这个人世的最后两分钟里,冷老爷子说出来的话,于她而言宛如天籁。
想着那些过往,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面上慢慢出现了一点回光的血色,唇角渐渐地露出了一丝愉快的笑容来。
喉咙里咕哝着,她轻轻张开嘴唇——
“奎哥,你来接我吧……”
慢慢的,她含着笑,闭上了眼睛。
“妈……”
除了宝镶玉自己,没有人知道她最后说了一句什么。只知道在她闭上眼睛的时候是幸福的,是开心的,是愉快的。一个纠缠了她近二十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于这个尘世,她不再有爱恨,不再有内疚。她杀过人,她害过人。可是,她也用自己的生命去偿还了。
现在,她只愿乘鹤离去,寻找或许已经在轮回道里煎熬着,苦等了她快要二十年的男人……
“妈,你慢走……”
“妈……妈……”
一声声哭喊……
再也换不回已经逝去的人了……
这章写得有些难受……心揪揪的……哭了……有谁也看哭了吗?
187米感情的感情的感情!
母仪千古,宝婺星沉。
慈容永存,凤落长空。
看着灵堂里冷枭亲笔墨提的一大副挽联,宝柒的心里五味陈杂。
痛么?痛。
难受么?难受。
伤心么?伤心得心尖儿快卷曲了。
对于她来说,这一年的元旦节实在太过特别。双生儿满月,谋划的大事落幕,儿子得到了冷氏的传家玉,而她自己却永远地失去了母亲。几宗大事儿看上去跑的是单行道,而个中细细品味却又因果交织。
因与果,掺杂其间,穿透灵魂。
也正是因为这年的元旦,在此后的许多年,每到元旦这天,在全国人们都在庆祝新年来到期盼来年风调雨顺的时候,她再也感受不到那种欣喜了,有的只有对亡母无尽的追思。
寒风吹瑟,这个冬天格外的冷。
这冷不仅入皮,还入骨,入心,冷得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木偶人。冷得她眼泪冻住了,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而经过的事情,一个动作都记不住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那间重症监护室了,也不记得当亲朋好友们来瞻仰宝妈遗容的时候,又都对她说了些什么话。
她的耳朵,仿佛听不到声音,而她的视线一直没有转动过,始终看着睡在冰棺里闭着眼睛的宝妈,还有她被麻绳拴住的双脚。
冰棺里,化过妆的宝妈很美,即便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什么表情,其实也很美。她踌躇了许多,不明白为什么在人死后要用麻绳捆住双腿,只知道一个冲动之下,她不管风俗不管常礼地跑过去为她解开拴腿的麻绳。
“不能拴——”
这句话,是她吼出来的。
因为她害怕,害怕被拴了脚的母亲,会追不上她爱人的脚步。
整整三天三夜,她没有睡觉,眼睛赤红得布满了血丝。总觉得身体里有一个地方很痛很痛。可是,她又不摸不出来,到底是哪儿在痛。
办丧事的时候,亲戚朋友们都来了……
她感觉好像有很多人安慰过她,“节哀顺变”这四个字更是听了无数遍。可是,她却像一句都没有往耳朵里落入。
麻木,失心,状态诡异的她,只知道冷。
宝妈的后事是她和冷枭一起安排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二次协助他办理丧事了。有的时候,宝柒觉得自己很无力,就像被一根绳子在牵扯着走,麻木地跟着脚步披麻带孝着,进行着一个又一个的丧葬程序。
宝妈的逝世,比任何一次亲人的离开都要让她难受。
她麻木的状态终止在火葬场。
当她看着宝妈的身体被一点点被送入高温的焚化炉,在那个机械的带动下,一点一点消失在大家眼前的时候,她终于控制不住了。
烧掉了……
烧掉了……
雷点般落下的三个字在她脑子里重覆着,她突然像发了失心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