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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父靠着多年的历练，才把茶杯端得稳稳的，只是水面开始晃悠起来，将倒映其上的灯光摇碎成一杯细碎的淡金色。
程书墨一动不动，声音也平静无波：“其实在我们程家，第一个伤她的人是我。大学里我给她使了多少绊子，她明明是最努力最优秀的那个，一步一步往自己的目标前进，即将摘得最后的果实的时候，我就是因为一个恶作剧的想法，把她争取很久的学生会会长位置抢了。当时她什么都没说，自己跑到学校没人的地方哭了一个下午。”
“她毕业之后，在万科过得挺不错，前途真是一片光明，然后她一下什么都没有了，只能换地儿重新开始。爸，对于我们家来说，这就是一个电话的事而已，但是对于她这样一个没有关系的人，突然辞退意味着什么？她对我说过，突然辞退，别的公司都会介意，本能的认为是员工曾经犯下什么过错，万科在业界的地位极高，更让人容易多想。她找工作多不容易，吃了多少苦，您也该想得到吧？我们家，又欠了她一次！”
“后来终于和她一起了，别人都觉得她赚到了，可是她跟了我没过几天舒服的日子，我就被算计了，然后她遇到各种麻烦，出个门都要当心，后来……她在法国出事，再后来，就是最近发生的这件事。算算，她为了我，在死神面前走了两次了。”
程父把杯子搁到一边，叹了口气，听他继续说。
“她身体受了那么大损害，你们遗憾，我伤心，她呢？作为一个女人，她心里的苦是我们根本体会不到的。然后她等到的消息是，我记不得她了。你们……”他缓了缓，把纱布上的结打开，重新缠了一次，看起来还是那样镇定，可是捏着纱布的手指指甲因为用力都发白了。
“那种情况下，她能不心如死灰的说要放弃吗？还有，你们虽然说着是挽留，但是你们心里想的什么，她感觉得出来。你们如果真心留她，肯定直接把她扔我病房来了。”
“雷绍告诉我，她有几次晚上找机会偷偷跑出来看我。你们说我需要大量休息，给我吃的药里面混了某些药片，让我睡得和死猪一样。因为你们知道，即使我被催眠了，受到她的刺激我一定会拉住她。所以，你们在她面前展示的儿子，就是一个躺在床上的活死人，不会安慰她，好让她一点一点彻底死心。”
说到这里，程书墨笑了，墨玉一般的眸子里，又是难过，又是讽刺：“程家，谁听到了不说声好？可是谁又想得到，一家子的聪明才智会用来为难一个受了那么多苦的女人？”
正文 男人的担当（五）
程父摇了摇头：“对不起她，确实对不起她。好了，小墨，你想我们做点什么？”。
程书墨垂下眼眸，将眼中的凌厉的光芒收了回去。他伸出两根手指，声音很镇定，很平和，可是其中隐隐含着压力，让程父心神一凛：“两个要求。第一，今后和我直接相关的事，请不要瞒着我，我必须有知情权和决定权，你们的儿子不是个没有主见的离了家长就混不下去的蠢材，也不是那种受了打击就只会一味逃避的孬种。”
“至于第二个——”他的声音变得稍微柔了点，可是也变得更冷：“颜玉是我老婆，我放在手心疼的人，我不敢奢望让你们真的像疼自家闺女那样疼她，可是她在家里不能受到一丁一点的冷遇，不能让她觉得她是个外人！不管你们真心喜欢还是出于愧疚，反正，对她好一点，不能只是客套！”
程父被他身上散发的气息给镇住，良久，缓缓开口：“放心……小墨，你是不是怨恨我们很久了，非要提前去任上，不想再见我们？”
程书墨坐得离父亲近了一些，身子微微前倾，深深看着他的眼睛：“我是你们的儿子，只是，再乖的孩子也会生气，给我点时间，好吗？还有，你们也别多心，恨是谈不上的。至少你们没有咄咄逼人的去递给颜玉一张支票，让她走人，也没有失去身份威胁过她。比起阮叔，真的好太多了。”
程父脸色变了变，程书墨只当没看见，继续娓娓说道：“我记得，当时阮叔的秘书去了法国一趟，对菲菲说了什么话，不久，人家就和世昭分手，跳塞纳河了。后来我们三个想方设法把阮叔的秘书劫了，问他到底对菲菲转告了什么话……呵呵，可怜的菲菲，父母出事已经够可怜了，阮家竟然拿她世上不多的几个亲人威胁，让她和世昭分手。后来劫持秘书的事情被您知道了，那次我可被揍得在床上躺了三天，您还有印象吗？颜玉毕竟比菲菲幸运一些，我和你们的关系，也不会变成世昭和阮叔那样。”
程父深深吸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今后不会再干涉你，也会对她很好。今天也晚了，你工作的事情，也别太急，好好休息吧。”
程书墨看了看父亲的表情，眨了下眼，像个对父亲倾诉苦处的儿子，苦笑了一下，说道：“说起工作——爸，说实话，在官场混实在是太烦人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连微笑都分七八种，来个大人物，一举一动又要恭敬，又要不显得谄媚。如果身边没有别人伺候着，还得注意别人的茶杯什么的，别让人家端起来的时候发现没水……”
程父心一动，目光移到放在一旁的杯子上。刚才他喝了不少水来维持镇定，可是现在杯中依然有满满水光晃动累。
“明白了，好好干，付出得多，才有比别人高的回报，对不对？”他的声音有些涩了。
“爸，我看您也累了，早点休息，晚安。”程书墨转身走到电脑之前，点击了关机。
程父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向自己的卧室，程母还没睡，拿着一份资料批阅着，见到他进来便放下手中的东西，递给他睡衣。等程父换好之后，又给他倒了一杯红酒。
程父一口饮下，往日优雅的摇晃酒杯，赏酒，细品，全都被他忘记了，就像杯中的是苦药，不快点喝不行。
程母看了看他：“锦川，怎么了？小墨他又惹你生气了？”
程父摇了摇头，叹息道：“没有，他现在一进一退张弛有度，举止得体，懂事得很。萌”
程母微微蹙眉：“既然这样，那你的脸色怎么还这么差？”
程父扶手走到窗前，看了看窗外。风沙仍然在肆虐，路灯显得有些晦暗，他的眼神也黯淡了下来。
“这孩子，悄没声息的，一下就长了这么大了。话说，曾经咱们总是嫌他不省心，觉得他太随心所欲，可是现在……反而有些怀念他以前轴脾气的和我顶嘴的样子。”
“怎么？”
“至少那个时候他不会拐弯抹角和咱们说话，直来直往，虽然气人，可是……他是和咱们亲呐。刚才他的暗示，唉……”程父眼前又出现了水加得满满的茶杯，胃里似乎还留着刚才茶水的温度，可是那温度莫名的开始升高了，让他觉得是喝了开水一般。
简略的说了说，程父看着程母微微怔忡的眸子，深深叹道：“咱真的管不得他了，否则，按照他的意思，今后我们就没儿子了，只多了个下属。”说罢，他嘴角扯了扯，看起来说不出的讽刺，“到时候他叫我爸，可是心里叫出来的是部长。”
程母眼圈儿开始发红：“他要怪咱们多久……你瞧阮家……世昭看着他父亲那客气的样子……”
“让他去吧，慢慢来，他……这次他是真的伤心了，我们的确不该对他那样，今后……好好疼一下颜玉，那是个好孩子……唉，小墨说得对，咱们做的那些事，确实太失&#；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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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书墨躺在床上，只觉得胸口闷得慌。
他回想着年少时的一切，只觉得心里似乎被撕扯下了一块，疼得他连呻&#；吟都没有了力气。
曾经自己横行无忌，气得爷爷和父亲失了在外的威仪，拎着家伙满院子追着揍。母亲温婉许多，惩治的法子却把他折磨得更老实，引经据典的让一向伶俐的他无言可对，然后紧接着是冗长的检讨，还得用毛笔一个字一个字的写。自己现在的口才和那一手好字，也是这样培养出来的。
现在没了训斥，没有了拳头，没有了检讨，可是，一切都陌生了。
正文 田螺姑娘（一）＇＇
过了一周，颜玉接到了程书墨的电话，得知他已经踏上了未知的市，挂了电话之后，她有些茫然的望向碧蓝的天空。
程书墨这几天的情绪有些不对，虽然很温柔，却很低落，问他，他只说，准备上任，要忙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有些疲倦。
他刚才问她玩得开心不开心，问她身体好得如何了，然后告诉她，胃不好，吃饭的时候，海鲜一定要少吃。
他告诉她，等她，直到她心中没有丝毫犹豫。他说，如果她没有决定好，就不强求她非得陪在他身边，以免她失去清醒，为日后的相处埋下隐患。
颜玉发了很久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小腹，轻轻抚了抚，心乱如麻累。
直到天边的云彩开始染上金色的光晕，阮世昭才回到住处，倚在门口看了看她有些落寞的背影，轻轻呼出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怎么了，看你又失魂落魄。”
颜玉转过头，看着全身沐浴着霞光的清俊男子。他靠着门框，略显慵懒，眼眸半闭，愈发显得一对凤眼狭长妩媚。
“程书墨已经去了市了，不知道情况怎样……”
“一个字，忙。”阮世昭站直了身子，“以前他当副市长和市长的时候，有多忙，你应该很清楚。市的规模和发展程度更好，他去了又直接是一把手，只会更加的忙碌。除了工作上的压力，还有别人的各种目光。你知道，他的背景，是给他带来了便利，同时也给他带来了更多的非议。他必须做得超出预期，才能真正得到肯定。”
颜玉攥了攥拳，眼中满是担忧：“他压力很大，可是……他很难对我说这些，就一个人背着。”
阮世昭笑了笑：“有什么？有压力，才有动力。我们已经习惯了，自然有应对的法子，你太担心他，他反而不安，因为他只想你活得轻松自在。萌”
颜玉看着他：“我知道……可是……”
阮世昭说道：“颜玉，你听我说吧。虽然我和他性格不同，从事的职业不同，但是，有很多地方是类似的。我以前刚刚进入家族企业的时候，和他一样，别人表面上称赞我，可是私底下对我的议论多如牛毛。他们把目光都放在我的家庭背景上，无休无止的揣测，还有好事之徒死死扭着我的私生活不放，却无视我工作上的努力。我开始也愤怒过，可是后来听得多了，也看淡了。人家怎么说，与你何干？况且，他们根本无法对你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慢慢的，我所做的成果积累了起来，用事实让那些无聊的人闭了嘴。曾经，人们提起我，都说，这人有背景，生活奢靡放浪，工作只是拿来做样子的。现在呢？还不是扭转过来了。”
“老程他起步比我晚一些，正在经历我已经经历过的事情，我能承受的，他必然也能承受，所以你根本别太担忧，垮不了的。再说……他现在是很累，可是如果现在这个市委书记当好了，今后他的前途将是一片平坦，我觉得，他说不定很欢迎这种预示着希望的压力。”
“……真的？”
阮世昭看着她惊讶的模样道：“自然。我和他自小就认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了解。颜玉，告诉你吧，我如果成了家，累了一天回来，最想看到的不是妻子一脸担心的跑过来追问我累不累，而是看到她的笑脸。因为，我觉得，过分的担心，表示着最亲近的人对自己能力的怀疑。而且，我也会自责，因为自己竟然没有让妻子轻松下来。又是自我怀疑，又是自责，那我不是更累了吗？颜玉，我很肯定的告诉你，老程也是一样的，如果你真的心疼他，那么就让自己过得没心没肺的快乐。”
颜玉抿嘴一笑：“你真的很了解他。”
阮世昭道：“你呢？”
颜玉不由得怔住，阮世昭摇了摇头，移开目光，看着窗外逐渐变紫的天空，缓缓说道：“你需要体会的还挺多。对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吧？明天上午我们就离开这里，假期结束。今天是周五，下周一，开始上班。”
“在上海，还是……”
阮世昭笑了：“市那边，人员很稳定，适合你的职位都有人，而且都是拖家带口的，暂时不便于调动。老程已经知道了。你也别着急，那边已经递了下半年的发展规划，扩容是铁板钉钉的事情，到时候你再正式过去吧。”
颜玉有些迷惘的点了点头。阮世昭转身回到房间，留她一人慢慢体味着刚才的长篇大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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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亚飞到上海，在机场，已经有公司的人前来接应。颜玉坐在车内，望着中国经济最发达，最为灯红酒绿的地方，心里百感交集。
这里有她所好奇的最为世俗的繁华，可是一旦亲临，心中却远远不如想象的激动。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惆怅什么，就总觉得生活似乎失了魂一般，死气沉沉，即使她正走过外滩最为繁华的地方，头上有绚烂焰火绽放。
阮世昭很忙，也很少再和她说话，有时候在公司遇见，也只是微微一笑，打个招呼。工作很快步入正轨，没有想象的繁忙，空闲的时间，颜玉除了和新同事一起逛街，歌，就是独自呆在公寓里看书，发呆。
程书墨确实很忙，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时常是在去基层的路上，或者是应酬之后的深夜。有好几次，他打着电话就睡着了。
让颜玉郁闷的是，她说想趁着周末飞去市看看他，可是这一两个月，程书墨的安排满满当当，即使她去了，两人也没空相伴。
正文 田螺姑娘（二）＇＇
颜玉提着行李箱走在市的机场，左右四顾，任凭往事如同潮水一般的涌来。
她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几年前，她被万科辞退，碰了无数钉子，来到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到华盛面试一个最基层的工作，即使她有了两年的工作经验，并且曾经的职位比应聘的还高。
最开始，日子很苦，她又不肯向家里求助，以免父母担心。幸好她没有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靠着不高的工资也能凑合活下去。她慢慢熬着，拼命工作，终于做到个主管。
可是，那么多回忆都似乎渐渐淡去了，在脑海里只剩下了轮廓，曾经自己以为最痛苦，最刻骨铭心的事情都只有模糊的影子。
直到和程书墨再次相遇，被他在宴会上挑起话题，震惊了全场，也震惊了他。她还记得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他态度很平和，言语也是淡淡的，可是眼中那一抹狐狸一样的光，让她全身的汗毛都会戒备起来。
“颜玉，你似乎不记得我了。累”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记忆自此开始鲜明了起来。他追，她跑，坚持了好一阵，最终还是被他击溃了心防。他真是把她捧在了手心，宠她，纵容她，保护她。窝在他怀里，被他的体温暖着，她就觉得拥有了一切。
坐在车上，凝视着熟悉的街道，这里是程书墨带她去买过衣服的商场，那里是两人散步走过的地方。
她想他，可是不知为何，又害怕见到他。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像他所说的，完全没有顾虑的嫁给他。
回到市中心的公寓楼，她摸出钥匙打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