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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江曦婴一个人时,许暮融反而踌躇不敢上前,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篝火晚会余欢尤在,春风微薰,明月高悬,城市灯火顿时如潮涌渐起,一层一层似乎把人都荡漾开了。此时此刻一种微妙的孤独感突如其来占据了许暮融的心,使他确切地感受到自己陌生的一面。
许暮融跟在江曦婴后面上车,这时间车上的人并不很多,许暮融坐在她后面,而她正安静地望着外头车水马龙,万家灯火,许暮融看到车窗上倒影的她的样子,仿佛看到了心灵的死寂。许暮融想要开口说话,恰时听到喀嚓一声,江曦婴点起了一只烟,她把它就那么衔在嘴里,然后伸手推开车窗,夜风更加吹拂进来,吹散了刺鼻的、寂寞的烟。
许暮融觉得胸中有一块滚烫的石,碰也不能碰的,却异常使他心痛。
汽车不知不觉开进隧道,车上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江曦婴原本打算眯一小会儿的,哪想到后面忽然伸出来两只手在摸她,并且摸到了她的胸上。江曦婴吓得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于是拿烟蒂狠狠地烫下去。
许暮融给烫得惨叫一声,本能低下头咬着被烫伤的那只手,另一只手还紧紧按住江曦婴的脖子。接着汽车出了隧道,斑斓的路面流光下,江曦婴回过头,所看到的是一个她几乎认不出来的许暮融。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使她害怕。
江曦婴力持镇定,“你在干什么?”
许暮融松开按着她的那只手,顺势还想往她的衣领里钻,江曦婴二话没说又拿烟蒂烫他,许暮融这才收回手,趴在江曦婴座位的靠背上说:“青春期到了,行为异常嘛。”说话间还有意无意挠她的脖子。
江曦婴尽量忍着怒气,“你怎么变成这样?”
许暮融反而笑,“变成怎样?”
江曦婴十分相信这只不过是许暮融成长过程中的一种冲动,之所以会做这些事,恰恰是因为他把她看成是一个不正经的人。对此,江曦婴难以形容自己有多么难过。
然而许暮融并不知道江曦婴在想什么,事实上此刻他心里怕得要命,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他只想和她调情,并且尽可能地与她亲近。
于是江曦婴咬牙切齿,“你再触我一下,我就叫司机!”
许暮融不放。
结果江曦婴真的放开嗓子叫司机停车,说车上有色狼。
这一遭喊得其他乘客都站起来往这边看,把许暮融羞愤得脸上滚烫,赶紧低下头。司机师傅是个大伯,找个了空挡就把车停在路边,然后走过来一看,发现是个小弟弟,司机大伯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孩子年纪轻轻怎么做这种事?你是哪个学校的?”
许暮融恨不得自刎谢罪,垂着头没敢顶嘴,把目光瞥到江曦婴那儿求救,她却毫不理会。许暮融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刚才怎么着了魔,因为小老师根本就是冷血的。
后来这事平息了,一路上两个人就没再讲过话。江曦婴在生气,许暮融却很兴奋,好比一个原本并不自信的斗士在第一回合里击中了经验老道的对手,尽管他并未取得实质上的胜利,却得到了精神上的刺激。
许暮融回到家后已经很晚,许妈许爸因知道有春游,所以早早都睡下了,只在桌子上留了夜宵,待儿子一回来,想吃的时候热一热就行。于是许暮融把夜宵丢到微波炉里,打上三分钟,然后去浴室洗了个囫囵澡,出来就抱着已经热滚滚的烫饭回到自己房间。
在他的床上,枕头下面还压着江曦婴借给他的《Beautiful Losers》,他把它抽出来,打开看,全是英文,心里好奇又不愿意查字典,于是拿了WOLKMAN出来听,听着听着,不懂归不懂,偏又觉得甜孜孜的,吃饭也吃得津津有味。
最后也不知是吃饱撑的还是怎么,深更半夜许暮融死活睡不着觉,他怀念着碰到江曦婴时那种温暖柔软的感觉,他还想到自己亲眼看到她吸烟,于是许暮融从书包里翻出来一包蓝龙,然后打开房间的窗户,靠在床头吞云吐雾。
第二天,许暮融起得早,他把《Beautiful Losers》塞在书包里带到学校,一整天插科打诨到下午,最后两节历史课,江曦婴看也没看他一眼。
放学后,许暮融却趁着程梁秋出去叫人打球的空档,作贼儿似的跑到办公室,把《Beautiful Losers》还给了江曦婴。
江曦婴收好书,还是不理他。
也许世界上最勇敢的勇士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无知,对世事的无知,对人性的无知,还有对命运的无知——无知者无畏。而一个无畏者的所作所为有时是可笑的,诚如江曦婴从《Beautiful Losers》中发现的一封滑稽得不能再滑稽的情信,来自勇敢的许暮融同学。
上面是这样写的:
希望你不要再对昨天发生的事情生气,你要知道男人对女人的身体是没有抵抗力的,除非我有毛病。
更何况我已经打算跟你在一起了。我的意思你搞懂了么?
我今年十七岁,虽然比你还小七岁,但我肯定将来只有我敢娶你。
我相信你会懂得著名的波兰诗人米沃什这行诗的含义,尽管我还没有看懂。但我知道这肯定是你喜欢的东西——
你我之间没有别的。
没有从大地深处汲取汁液的植物,
没有动物,没有人,
也没有在云间走动的风。
读完这篇行文梗塞的信,江曦婴完全可以想象许暮融压根儿就不知道米沃什是谁,这一行诗八成是他打哪里东翻翻西翻翻找来凑数的,她越看越好笑,老早就听闻学校里总有男老师收到女学生的情信,倒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遭遇如此不幸的事情。于是江曦婴随手把信又夹回到《Beautiful Losers》里面,不打算理会。
下班以后,燕华要到江曦婴家聊天,顺便蹭一餐晚饭。不过燕华很会讨好江爸,买了一堆水果,还买了一条烟。江爸总喜欢女儿的朋友越多越好,他非常明白人们在每个时期所交的朋友都是不一样的,小学的朋友只在小学时来往,中学的朋友只在中学时来往,大学时亦然,然后到了单位交朋友,已未必不是纯粹的朋友了。人是如此忙碌而健忘,便在能珍惜的时候还是尽量珍惜的好。
这天晚上,江爸亲自下厨,好好给江曦婴和燕华炒了三个小菜,家常里短聊过7点才又回到诊所坐着。燕华餍足地坐客厅的沙发上,看看江家这房子的确是很老了,并且有些湿气,又只住着父女俩,难怪总显得冷僻,燕华说:“前几天我又看到你妈了,跟她继女在一起挑家庭影院呢。”
江曦婴说:“我知道,她继女要结婚了。”
燕华冷笑:“这世道真奇了怪,自己亲女儿不管,偏要管个假女儿,何况人家还不领情呢!”
江曦婴只笑:“反正我知道你是吃不得一点亏的。”
燕华一哼,“大姐,我是替你不值。就算我管不着,可看得着呀,看不顺眼了还不让我说啊。”
燕华说完,也知江曦婴不爱提这事,于是并不纠缠下去,何况她今天是来跟江曦婴聊人生归宿问题的,总不能离题太远。只不过还没正式开口,江曦婴便觉天色已晚,要送燕华回家,两人也就在路上聊起来。
燕华有意跟胡八一结婚,可一讨论到细节上面,胡八一非要燕华家里出点儿钱来装修新房。胡八一的意思是这笔钱结婚以后会还给燕华,现在只不过是想要燕华讨一讨未来公婆的欢心。可是燕华不愿意,她觉得这钱一准儿有去无回。
江曦婴听了以后,说:“房子是他的,你出点装修费有什么关系?”
燕华说:“算了吧,房子是他爹妈的,他自己压根儿就没出什么钱。”
江曦婴笑:“很像胡八一的作风。”
燕华无奈:“你说我怎么办?”
江曦婴说:“你别问我,我离结婚还远呢。”
燕华说:“其实我倒想到一主意,就是贷款装修。”
江曦婴听着别扭,于是说:“你不怕伤感情吗?”
燕华却笑:“要是伤了感情又丢了钱,岂不更惨,最起码我也得保住些实在的东西!”
江曦婴问:“你这样结婚还有什么意思呢?你还年轻啊。”
燕华在这方面可比江曦婴实际得多,燕华说:“女人容易老。而在不老的时期中所遇到的男人是有限的,放走一个,下一个也许不会来。”
江曦婴听了,咯咯笑:“你总不会是在警告我吧!”
燕华说:“哼!我每天想这想那过得真叫个辛苦啊,可是回头看看你,整天得过且过得不晓得多自在,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你知道不知道!要说你是在创业吧,那我没话说,可你是在干嘛?嘛都没干。”
说着,两人已经走到车站,正巧赶上一辆班车,燕华忙从包里掏出车卡,一边上车,一边回头对江曦婴又补了一句:“说真的,你要真忘不了以前那个,干脆就跟他重修旧好。总比过你现在这么虚掷青春!”
不想夜晚的班车开得那样快,似离弦的箭显得急躁而无情。江曦婴还没有来得及回上一句,燕华却已经坐在巴士上,融入漆黑的远景。
江曦婴独自一人往回走,流光似水的马路上每隔十来米就有一盏路灯,照得行人的脚下拖着好几道影子,也不知哪一道才映出了他最真的面貌。
江曦婴回想着自己至今为止唯一的一段爱情,以及在那个时期中她所得到的东西。
江曦婴忽然觉得好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认定她还在留恋过去。
她并没有,不是吗。
在世人的眼中,她曾经爱过的人,是一个奇装异服、疯狂可笑的青年。可是在她的心中,他的灵魂是双子星,在他妖气冲天的另一面里,他是一个如Leonard Cohen一样的老男人。
他像是时间的旅行者,偶然地,坐在某个地方,和你讲个故事。
当你听完故事后,也许并没有许多的感触,你只是说:噢,原来如此。
而那,也是他宠溺并且宽容地抚摩着你的脸颊,微笑离开的时候。
而你,一定是等他走了很久,很久以后,岁月流缓,生活寂静。
才忽然发现自己迷上了他。
深深地。
可是,你无须回首。
青天白日,江曦婴照常上课,许暮融如坐针毡,课上无数次对她使眼色,她却无动于衷。许暮融觉得很奇怪,难道她没看到夹在书里的信?这都过去两个礼拜,他也没发现她有丝毫的回应。许暮融的自尊心从未受过如此打击,以至他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有事没事就抓了旁人鬼吼鬼叫。蓝球队里要好的男同学不堪其扰,都指望程梁秋好去疏导疏导,哪晓得程梁秋新交到一个高年级的女朋友,整天忙不迭地送殷勤,怎么有空来理会这个吃了芥末的阎王。
有时江曦婴上课,看到许暮融在下面瞪大了两眼看她,她就觉得好笑,于是故意装没看到。许暮融遭受的精神打击与日俱增,在走廊碰见江曦婴,他都不似往常那样打招呼。想来这一代的孩子都娇贵得很,自尊心极强,尤其像许暮融这班平日特别自信的,断断不能忍受被人如此无视。许暮融开始变得奇怪,和别的班级打球赛,他都莫名其妙从控球后卫打成了大前锋,一老人家还在这边篮下争球,那头他已经在对方罚球线上等着,弄得程梁秋瞠目结舌,赛后勒着他的脖子问:“你吃‘久战王’啦!跟我抢风头。”
彼时许暮融精疲力竭,躺在地上望着室内球场的顶棚,说:“你吃过?”
程梁秋递给他一瓶矿泉水,“我用得着吗我!”
许暮融啐他一口,“处男一个,还敢说大话。”
程梁秋嘿嘿笑,“怎么着,你还比我好到哪里去?”
许暮融不作声,对他来说,大人的世界是那样神秘,好像仅仅只是喜欢上一个大人,自己就已经有了不属于自己这个年龄的秘密。好像只是向往着江曦婴,自己就已经比程梁秋、比文建都感受得更多、更重,也更难以自拔。
许暮融嘴里开始喃喃自语:“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子不要了,就是倒贴我也不要了。”
程梁秋在一旁没听清楚,摇了摇他,发现他累得半昏半睡,程梁秋失笑,楸着他的耳朵说:“喂,下礼拜天文建生日,我说,到时可别喝多了发酒疯,我要带女朋友去的!”
期间过了六天,许暮融大约恢复正常,遇到自己班的老师都会如平常那样问候,遇到江曦婴时也不例外,木讷点个头,就算表示了。江曦婴也松口气,只当他的春秋大梦已醒。
哪晓得,原来冤家和冤家都是因为天高地阔狭路相逢才会恁容易造孽来的!
一日,周末,天气晴好,风甜日暖,久未出场的文建同学揣着老爸给他的大红钞邀了几个朋友出来鬼混,名曰十七大寿。受邀而来的当然是青梅好友许暮融和程梁秋,还有他自个的心上人温翎。也不知程梁秋是要向文建证明自己与温翎并无不清不楚的事儿还是怎么地,这回他破天荒带了女朋友出场。要知道,此前他交的女孩用他的话说都是“女性朋友”,真真正正叫“女朋友”的,这还头一遭。
五人坐在一家西餐厅里,这餐厅有点怪,主打菜是意式的,装修却是日式的,中间一块鲜区,围圈靠墙的全是榻榻米。五个人坐在靠窗的一个大角落里,倒不碍着谁,只不过那桌上惊悚万分地搁着一个45寸超巧克力蛋糕。
许暮融冷不丁冒一句:“今天要来几个人?”
文建悲叹:“就我们几个。”
程梁秋恨不得掐死文建:“那你还买这么大的蛋糕?”
文建羞愧地说:“这我妈买的,非要我带来。”
程梁秋叹口气:“你妈准是看咱不顺眼!”
于是都笑了,轮番点了几个套餐,方才开始闲扯淡。看得出来程梁秋对女朋友是很细心的,每和文建温翎聊上两句,总要回头跟她解释一下是在聊些什么。
文建倒是很新奇,问程梁秋几时定的乾坤。
程梁秋呵呵笑,“着急吧?想知道吧?就不告诉你!”
文建便拿桌子上的白开水泼他,他一躲,整一杯水全泼到许暮融身上,许暮融站起来一看,连裤档上也有块湿的。
程梁秋大乐,说他这是公共场合耍流氓呢。
温翎倒不好意思看了,脸上通红,连忙推着他说:“快去洗手间用烘干机烘一下。”
谁都知道餐厅里的烘干机是用来烘手的,于是程梁秋在一旁猥琐道:“把裤子脱下来烘,不然够不着!”
许暮融下了榻榻米,回头看着坐在桌边的四个人,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想想,搞不好程梁秋今天要吃姜了,于是懒得回嘴,自个去找厕所。
许暮融绕着大堂走了一圈,终于找着了洗手间,朝镜子里看看自己裤裆,其实站远些看也不大明显,但他还是把穿在外套里面的T恤衫衣摆都拉出来,正好能遮到那儿。许暮融心想,女孩子就是麻烦,不就裤子弄湿了么,非得装得跟什么似的大惊小怪。
许暮融从洗手间出来,经过大厅北角,正巧听到学校老师燕华的大嗓门,燕华朝一边喊:“这边,这边。”许暮融本能地跟着望过去,一眼看到来人正是江曦婴,心里还想是不是也该过去打个招呼,可再仔细一瞧,发现今天的江曦婴一反常态,不仅穿了条漂亮大方的长裙,皮肤看上去也比平时好很多,一定是化了妆的。待她走近,许暮融早就自觉躲到吧台后面了,他大概已经猜出她这是来干吗的。
果然,先听燕华说:“来,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我同事江曦婴,这我表弟米洋。”
这位叫做米洋的同志长得不错,可惜个头矮得很,和穿高跟鞋的江曦婴对面站着,明显矮一大截。因此他很快就坐下来:“来,先叫些吃的,边吃边聊。”
于是江曦婴坐下来聊。其实聊天的内容无非是些没事找抽的闲话,流程如下,首先互报工作,报完了再互相恭维几句,比如:哎呀,做这个也不错呀。云云。再来是报告自己家中老小,排行老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