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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第一位点爱尔兰咖啡的客人,所以我坚持请客。」
『这……这不好意思吧。』
「没关系。欢迎你再度光临。」
我将一直拿在手中的名片,再看一眼,准备收入皮夹中。
〃Yeats〃是个很特别的店名,老板也确实是个很特别的女孩。
Yeats…Yeats………啊?我不禁低声惊呼:
『叶慈啊!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英文诗人,也是爱尔兰的文学家和革命家!』
「呵呵,你终于知道啦。」
左面墙上的中年男子画像当然是叶慈,右面墙上的诗句应该是叶慈手笔。
绿色是爱尔兰民族的代表颜色,难怪这家店绿意盎然。
而三瓣的绿色叶子自然是象征爱尔兰的绿色酢酱草。
「我对爱尔兰情有独钟,叶慈也是我最喜欢的诗人。」
她先凝视左面墙上的画像,再将目光转移到右面墙上:
「投出冷眼。看生,看死。骑士,向前!」
她似乎悠然神往在爱尔兰这个遍地青绿的翡翠岛。
我拿起了公文包,拉开了门,准备坐车回台南。
「雨停了吗?」
『嗯。应该停了。』
「你怎幺回去呢?」
『待会坐出租车到承德路,然后搭夜车回台南。』
「你喝了爱尔兰咖啡,在车上会很好睡的。」
『希望如此了。』我朝她挥挥手:「Bye…Bye。」
『Bye…Bye。路上小心。』
果真如她所言,微醺的我,一上车就沉沉地睡去。
隔天上班时,嘴角似乎还残留着爱尔兰咖啡的香味与温暖。
我有点怀疑这种温暖的感觉是否也来自那个女孩?
于是下班后,我到一家在台南颇负盛名的咖啡馆,寻找爱尔兰咖啡。
这家咖啡馆的摆设气氛与音乐,透露着高级的味道,当然价格也是。
可是当侍者端上爱尔兰咖啡时,我却大失所望。
这是一般的陶瓷咖啡杯啊!而且还附上搅拌用的小汤匙。
即使杯身的雕工和花纹非常细致,像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它仍然远不如古朴简单的爱尔兰咖啡杯。
我喝了第一口,就更难过了。
酒是酒,咖啡是咖啡,混在一起时,酒仍然是酒,咖啡也还是咖啡。
酒味太苦,咖啡太淡,奶油上浮着五颜六色的糖丝也让口感变甜。
这不是爱尔兰咖啡啊!我在心里吶喊着。
这杯咖啡在华丽器皿和优雅气氛的包装下,仍然不是爱尔兰咖啡。
算了,把它当作普通的咖啡加美酒也就是了。
温暖吗?我想我付的钱会让这家咖啡馆的老板觉得温暖。
之后也找过几家咖啡馆,情况更惨。
即使我再怎幺细心谨慎,也无法在Menu中发现爱尔兰咖啡。
我突然很怀念爱尔兰咖啡和那女孩所带给我的温暖。
我好象领悟到,咖啡的价值应该来自于咖啡本身和煮咖啡者的细心专注,
而不是昂贵精美的咖啡器皿。
五
星期四到了,在台北开完会,才七点不到。
在末班飞机起飞前,坐了两家咖啡馆,依然找不到爱尔兰咖啡。
如果真如她所言,我是个细心谨慎的人,那幺我大概不会做疯狂的事。
我有可能会为了爱尔兰咖啡而故意错过班机吗?
是的,她说对了。
连续两个礼拜,我都在没有爱尔兰咖啡的情况下,搭飞机回台南。
第三个礼拜来临时,已经到了11月,台北的夜晚开始变冷。
我在机场准备掏钱买机票时,掉出了〃Yeats〃的名片。
突然想起英国诗人奥登悼念叶慈的诗句:〃疯狂的爱尔兰将你刺伤成诗〃。
叶慈,爱尔兰,爱尔兰咖啡,煮爱尔兰咖啡的女孩,都是诗。
我决定不再做个细心谨慎的人,今晚留下来寻找爱尔兰咖啡的温暖。
和上次一样,先在诚品杀时间。
翻完了这阵子很流行的网络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作者痞子蔡是个白烂,我才不会花钱买书让他赚版税。
快到12点时,循着名片的地址,来到〃Yeats〃。
我推开了店门,头也不回地直接走到吧台边,坐下。
女孩一直微笑地注视着我,连〃欢迎光临〃也来不及说。
「请问要点茶或咖啡?」
『咖啡。』
「请问您要哪种咖啡?」
『爱尔兰咖啡。』
女孩并没有拿出Menu,我们很有默契地完成这段对话。
「你要注意看哦。」
女孩拿出爱尔兰咖啡专用杯放在桌上,然后选了咖啡豆。
「爱尔兰咖啡并没有规定要用哪种咖啡豆,我觉得蓝山和曼特宁都可以。不过曼特宁最好,而且要浓一点,这是我的经验。」
女孩很仔细地讲解,我则像是专心听课的好学生,只是我不抄笔记。
「Espresso虽然很浓,但并不适合,这样会使爱尔兰咖啡的色泽有点混浊,而且香味也会减低。」
她一面煮咖啡,一面拿出威士忌酒瓶,慢慢将威士忌倒入爱尔兰咖啡杯,
刚好切齐靠近杯底的第一条金线。
她专注细心的神情,让我联想到高中时将浓硫酸倒入烧杯的化学实验。
「威士忌一定要用爱尔兰威士忌。」
『为什幺?』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心。
「爱尔兰咖啡怎幺可以用别种威士忌?这样就名不符实了。」
『只是为了这个原因?』
「你果然是个细心谨慎的人哦。嗯,值得拍拍手。」
她拍了三下手,接着说:
「最重要的原因当然不是这个啰。」
「一般的威士忌会有泥煤烟熏味,例如最有名的苏格兰威士忌。但这种烟熏味跟咖啡混合时,便会抢了咖啡的芳香。」
她停了下来,嘴角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怎幺了?妳怎幺突然不说了?』
「你是细心谨慎的人呀,应该要接着问〃为什幺〃的。」
『好。』我觉得很好玩,问道:『为什幺会有烟熏味呢?』
「Good question。因为威士忌主要以大麦为原料,经过蒸馏二次而成。蒸馏过程中,为使麦芽干燥,会用泥煤去熏,因此酒中常有一股烟熏味。」
「爱尔兰威士忌就不同了,它只有浓烈的大麦香,没有烟熏味。」
她另外拿了个酒杯,倒些爱尔兰威士忌,递给我。
「酒味虽较淡,酒香却更醇厚。与咖啡结合时,香味就越加吸引人。」
我喝了一口,味道很温和,酒劲非常柔顺。
「事实上〃Whis+ky〃这字,也是源自爱尔兰语,是〃生命之水〃的意思。12世纪开始,爱尔兰人利用谷物制造蒸馏酒。后来传至苏格兰,才慢慢演变成今天的威士忌。」
她接着拿出一个铜制杯架,使爱尔兰咖啡杯约呈45度角斜靠着。
正对着杯肚下方,有一个小小的酒精座。
加入两茶匙褐色砂糖在威士忌里,点燃酒精,以小火缓慢将威士忌加温。
一面烧一面旋转杯子,使酒杯受热均匀,并将糖融化于威士忌。
烤杯的过程中,她一直屏气凝神,丝毫不敢大意。
在杯里的威士忌即将燃烧前,她迅速把杯子移走,熄掉酒精。
再倒入刚刚煮好的浓热曼特宁咖啡至靠近杯上缘的第二条金线。
确定咖啡正好切齐第二条金线后,她轻轻吁了一口气,擦拭一下额头。
然后从冰箱中拿出鲜奶油打至发泡,缓缓倒在咖啡上,将近与杯上缘同高。
「先生,您的爱尔兰咖啡。」她将爱尔兰咖啡端到我面前,笑着说:
「请不要搅拌哦!而且要趁热喝。不过要小心烫嘴。」
六
我静静地望着这杯爱尔兰咖啡,不禁回想起三个礼拜前那个狼狈的夜。
那时她也是这幺认真地煮爱尔兰咖啡吧。
台新银行玫瑰卡的广告词说得没错,〃认真的女人最美丽〃。
爱尔兰咖啡确实温暖,还没开始喝前就能感受到煮咖啡者的殷勤。
「喂,快喝啦。不然鲜奶油融化后,咖啡的色泽就不好看了哦。」
她温柔地催促着。
我慢慢地喝完这杯爱尔兰咖啡,她也只是安静地看着。
直到脸颊及耳根发烫,我又重温三个礼拜前的暖意。
『没想到煮一杯爱尔兰咖啡要耗费这幺多工夫。』
「其实还是可以简单一点的。很多咖啡馆为了节省时间和安全考量,会先在爱尔兰咖啡杯内加满滚烫的水温杯,再加入威士忌、砂糖、热咖啡,然后轻轻搅拌。最后将打好的鲜奶油浮在杯上即可。」
『那妳为什幺不这幺做呢?』
「虽然烤杯时,需冒着爱尔兰咖啡杯可能破裂的危险,而且又耗时间……
她眼睛一亮,正经地说:
「不过简单的煮法却少了煮咖啡者对咖啡的坚持与认真。咖啡当然有价格,但煮咖啡者对咖啡的认真和坚持,却不是帐单上的数字可以衡量。」
『那幺如果我是细心而谨慎的人,妳就是坚持而认真的人啰。』
「算是吧。」她又笑了笑。
『妳认真煮爱尔兰咖啡,我细心品尝。可以算是天衣无缝吧。』
「我坚持煮真正的爱尔兰咖啡,你谨慎帮我留意吧台有没有失火……」
她清脆地笑出声音,「我们这叫合作无间。」
隔着吧台,我和她就这幺互相取笑地聊了起来。
我告诉她我的工作性质,还有每周四固定上台北的理由。
「那你上星期和上上星期为什幺没来?」
『我以为爱尔兰咖啡到处都喝的到啊。』
「结果呢?」
『我当然失望啰。』
我们又笑了起来,只相隔一杯爱尔兰咖啡的距离。
『嗯,我该去坐车了。谢谢妳今天的招待。』
「你是第一位看我煮爱尔兰咖啡的客人,所以我坚持请客。」
『啊?不好吧。上次妳也坚持请客。』
「我是老板呀,我说了就算。」
『那………好吧。』
「你想不想知道为什幺很难在咖啡馆找到爱尔兰咖啡?」
『当然想啊。』
「下次你来时,我再告诉你。」
『那我下次来时,妳可不能再请客了。』
「你说的哦!你还会再来。」
『嗯。』
从此,每次在台北开完会后,我会故意找朋友们吃个饭。
12点快到时,再去〃Yeats〃。
推开店门后,我一定直接坐在吧台边。
「请问要点茶或咖啡?」
『咖啡。』
「请问您要哪种咖啡?」
『爱尔兰咖啡。』
偶尔她还有客人,他们总会惊讶我和她之间这种不需要Menu的默契。
『为什幺在咖啡馆很难找到爱尔兰咖啡?』
我总会带着上礼拜的疑惑直接问她。
「因为爱尔兰咖啡可以算是鸡尾酒呀,所以在酒吧里反而容易找到。」
『不会吧?爱尔兰咖啡是鸡尾酒?』
「爱尔兰咖啡要加威士忌,所以它算是以威士忌为基酒所调出的鸡尾酒呀。」
『这种鸡尾酒满特别的。』
「嗯,没错。即使爱尔兰咖啡被当做鸡尾酒,它依然非常特殊,因为它是要趁热喝的鸡尾酒。爱尔兰咖啡非常适合在寒冷寂静的夜里独饮哦。」
『对了,我一直很好奇,为什幺妳那幺喜欢爱尔兰呢?』
她拔下了眼镜:「你看着我的眼睛。」
『妳在玩催眠吗?』
「不是啦!你仔细看看我的眼睛跟别人有什幺不同?」
我凝视她的双眼,双眼皮,瞳孔颜色比台湾人淡,眼窝好象也比较深。
「我有四分之一的爱尔兰血统哦。」
说真的,我看不太出来。而且我也不好意思凑近点看。
「看出来了吗?我的瞳孔带点绿色。」
『原来如此喔。难怪我从妳的眼睛里看到爱尔兰翠绿的草原。』
「胡扯。」她笑了一声,「你知道爱尔兰吗?」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爱尔兰共和军是个常上国际新闻的恐怖份子组织。』
「爱尔兰人崇尚自由,北爱尔兰为了脱离英国的统治,手段难免偏激。」
她拨了拨头发,又戴上她的紫色镜框眼镜:
「你知道吗?其实台湾跟爱尔兰很像。」
七
『很像?不会吧。台湾没有组织台湾共和军啊。』
「我才不是指这个。爱尔兰并不大,即使包含英国控制的北爱尔兰在内,也不过比台湾大两倍多。爱尔兰也算岛国,雨水丰沛,境内多翠绿草地,号称〃翡翠岛〃,跟台湾以前叫〃福尔摩莎〃很像。」
「12世纪下半叶,英国人开始高压统治爱尔兰。1922年爱尔兰才脱离英国七百多年的统治而成为自由邦,1948年建立共和国,不过不包括北爱尔兰。爱尔兰独立建国的过程中,爱尔兰文艺复兴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而爱尔兰文艺复兴的灵魂人物,就是叶慈。」
『所以妳才这幺喜欢叶慈?甚至店名也叫叶慈?』
「嗯。我也因此而喜欢爱尔兰咖啡,它象征着自由与宽容。」
『自由?宽容?』
「爱尔兰咖啡可以代表爱尔兰人追求自由的精神。另外它能融合威士忌和咖啡这两种完全不同的饮料,不正是宽容的表现?而且更好玩的是,爱尔兰咖啡竟然是英国人最喜爱的咖啡!」
『那幺爱尔兰咖啡,究竟是咖啡?还是鸡尾酒?』
「不管是咖啡还是鸡尾酒,都是爱尔兰。爱尔兰咖啡并不在乎被归类成什幺饮料,爱尔兰咖啡的价值也不会因不同的归类而有所差异。因为没有崇尚自由与宽大包容,就没有爱尔兰咖啡。」
她倒了些水给我,接着说:
「就像生活在台湾的人,不管是被归类为本省人或外省人,都是台湾人。」
我彷佛被电了一下,仔细思考她话中的深意。
如果与台湾类似的爱尔兰,能因自由与宽容,融合咖啡与威士忌,诞生出爱尔兰咖啡,而且不在乎究竟被归类为咖啡或鸡尾酒。
台湾人为什幺却那幺执着地想分别出芋头与蕃薯呢?
也许她并没有弦外之音,因为她只是在吧台内煮咖啡的人。
如果台湾这幺多伟大的学者和政治家都不能了解这层道理,那幺像她这种开咖啡馆的女孩和我这种只知道挖水沟的市井小民,
又怎能体会呢?
爱尔兰咖啡的香气慢慢褪去,我看了看表,站起身无奈地说:
『又该去坐车了。』
「你是第一位知道我有爱尔兰血统的客人,所以我坚持请客。」
『大姐,您又来了。』
「呵呵……没事干嘛叫我大姐。总之,就这样啰。」
『可是………』她摇了摇手,不让我说下去。
「你想不想知道爱尔兰咖啡的故事?」
『当然想啊。』
我突然觉得她好象〃一千零一夜〃那个讲故事的女孩。
「下次你来时,我再告诉你。」
『我就知道妳会这幺说。』
日子是件非常奇怪的东西,奇怪到竟然可以改变我绘画的风格。
因为以往我总在行事历上星期四的字段内,画了一根中指。
如今我画的却是大拇指。
我也渐渐地搞不清楚我是为了爱尔兰咖啡而留在台北?
还是为了那个女孩?
我只知道在〃Yeats〃喝一杯爱尔兰咖啡是我平淡生活中唯一的期盼。
「请问要点茶或咖啡?」
『咖啡。』
「请问您要哪种咖啡?」
『爱尔兰咖啡。』
「你今天来早了半个小时。」
『因为我等不及想听爱尔兰咖啡的故事。』
「先说好,这个故事只是传说,你不必太当真。」
『嗯。说吧。』
「关于爱尔兰咖啡,还有一则浪漫的爱情故事哦。」
『妳别浪费小说篇幅,快说吧。』
「呵呵,你别心急。你想不想知道爱尔兰咖啡闻名世界的原因?」
她停了下来,拿块抹布在吧台上擦拭了起来。
这家伙,我如果不扮演好奇的听众,她就会故意不继续说。
『想啊。为什幺呢?』
「你知道爱尔兰咖啡是谁发明的吗?」她又开始擦吧台。
『大姐,您饶了我吧。快说爱尔兰咖啡的故事啦。』
八
「有人说爱尔兰咖啡的发明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