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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论前途,已是死胡同。
然而,我为什么乐此不疲,不辞劳苦,干下去了?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肯死心塌地为章氏服务?
直至有一天,我向章德鉴请半天事假,只为要陪母亲到机场去,跟她一位过境的挚友会面。
母亲说:“这个阿姨是第一个从产科护士手里接过你来抱的人,她到加拿大去这些年,一直未有回过香港来,难得她到澳洲公干,要在启德机场逗留几小时,你得陪我见见她!”
我原本极不愿意,但母亲一句:“世上竟有不可以请半天假的工,奇哉怪也!”迫使我无辞以对。
才缺席那三个钟头,回到写字楼去,竟见章德鉴一脸慌张忙乱,七手八脚的,一头夹着电话,应付客户,一头拼命翻档案簿。
我莫名其妙地把电话接过来听,根本不用翻查,答案全记在脑子里,立即把客户应付过去。
章德鉴长长地吁一口气,望住我,竟有种感激的眼神,毫不吝啬地流泻出来。
我必须承认章德鉴那感激的眼神,对我是陌生的。
二十多年以来从没有人以如此眼神看我。
感觉是舒服到不得了。
午夜梦回,竟还想起来,浮一脸的笑意,然后再睡去。
每当阳光从窗口一透进来,我就三爬两拨地快快起床,冲出门口。
与其说我爱上了这份工,倒不如说我迷恋着那种有人依靠我、需要我、感激我的好感觉,它令我浑身松弛,精神奕奕,引领我深切地认定做人的价值。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世界上可有可无的人物。长年累月地以静态出现人前,曾一度使我有偏激思想,如真不能留芳百世,宁可遗臭万年去。最低限度成绩奇劣的同学,名字为老师所记起。我呢,终究考进了大学又如何,过了两年跑回中小学去探班,竟有半数的老师认不出我来!
毕业后的一年,所遭遇到的纵然不是大风大浪,也不算是微风细雨,已教人一头一脸的湿濡,浑身不舒服。
走进章氏这家小型公司,我通体干爽,精神舒服。
因而,我恋恋不舍,不其然地认定了这是栖身之地。
最低限度,暂时我非常乐于跟章德鉴周转。
说来也真奇怪,这老板总未试过跟我外出吃过半顿饭,午膳时间一同在公司吃饭盒,当然不能算在里头。不知不觉,在他跟前当差一年,就算赏顿饭,以兹鼓励,也不为过吧?然而,没有。
只半年服务期满,他实斧实凿地加了我二百大元薪金。我觉得宾主关系太硬绷绷,这是美中不足的。
别说是一顿便饭,这姓章的根本从不跟我闲话家常。我尝试过逗着他问:“你这么勤奋工作,家里人有何感受?”
他无奈地耸耸肩,不置可否。
这算什么意思呢?
究竟表示家人毫不介意,还是指他根本没有家人?
我如果再不识相地追查下去,说不定会引起误会重重。
在男女同事相处这方面,我是特别敏感和小心翼翼的。
而且,我也相当保守,绝不愿意无风三尺浪。风浪由我引发,则更加不必。
女孩子的矜持,是应该保存的。
况且,章德鉴并没有什么值得我疏于防范的条件。
他长得实在不怎么样。五尺八、九寸高的身材,说高不高,说矮不矮。
面貌端方,一张脸,没有配上过人的轮廓,只双眼炯炯有神,不怒自威,如此而已。
学历方面,我不敢问,看样子还不可能是大学的底子,否则不用在银行里浸淫多年,才爬上主任襄理的级数。
这么样的一个男人,纵然配上雄心壮志,而流露气概与潇洒,仍非我的自马王子。
哪个少女不怀春?
谁没有心目中理想的配偶?谁又不在未逢异性知己之前,把梦中情人幻想成占士甸或格力歌力柏的模样,再配上温莎公爵的身份?
章德鉴?
差得未免太远了!
第6节
既如是,就真不必胡乱表错情,惹对方误会,搅得自己无地自容了。
故而,老章要古肃沉默,就随他去吧!我自此谨记,不再问任何有关他私人的情况。本小姐根本不感兴趣。
把对章德鉴的尊重,与愿跟他共事一机构的心情,拨归一起处理,并不等于要跟他作任何较深入的感情发展。
这年头,好像颇流行办公室罗曼史。我跟几个大学同学见面,开始时他们把所属公司内的男同事,逐个品评。言语之间,多少渗着倾慕之意。顺势发展下去,很多女孩子就是如此这般地把临时归宿转变为长期饭票了。
母亲也曾有意无意地问起:“你公司里头的同事怎么样?”
我懒洋洋地答:“不怎么样。”
母亲再追问:“跟你还合得来吧?”
“还好。”
“没有额外谈得来的?”
“没有。”
“跟你念大学时一样,情况半点没有进步。”
母亲这句话其实是不必说的。
她老人家活了大半辈了,又何尝有过什么进步?还不是三言两语之后,就禁耐不住要拿凉薄说话戮得人家一心是血。
对呀!我从来都不是个广受欢迎的风头人物,小学、中学、大学,直至现今踏足社会工作的阶段,自觉一如天地间的空气,无声无息无臭地存在着而已。
然而,社会上若然尽是出类拔萃、叱咤风云的人物,活在其中的其他的人能畅顺地呼吸不成?
社会运作不息,并不全靠精英。草根阶层的存在与贡献,如何忽视得了?
人们,如我母亲,只看到熠熠生辉的影视红星,却不曾思考过他们背后有多少拥戴分子。也只认识财雄势大的企业巨富,却不曾留意到他们脚底下有多少劳工在默默苦干,支撑大局。
各行各业只不过需要少数的领袖与偶像,并不代表其余支持力量的不足取与不必受重视。
我当然只是支持力量一员,然而,毋须妄自菲薄。母亲并没有想通这层道理。
她与我的智慧直至目前为止,还没有通过任何具体事件,而定出高下来。
我有信心,那一天终归会来临的。
权且忍耐一下,她有什么不得体的微言,我都装成听不懂,就算了。
母亲自我长至五尺四寸高时开始,就急着我能寻到一户光洁的人家嫁进去,好让她了却一重心事。
她认为我这种中人之姿,最高的人生成就便是能有头丰衣足食的夫家,吃着一口安乐茶饭,养几个小孩,过三从四德的日子。
无可否认,我是一直令她失望的。
若切切实实地问我一句,究竟自己有何理想?有何盘算?
我都答不出来。
事业上是否能闯出个名堂来,我未尝给自己寄予厚望。
是怕志大才疏,反惹得满心惆怅。
婚姻上能否青云有路,又是缘也份也的问题。强求不来之事,一旦急躁,更添苦恼。
母亲因而老是怪责我优柔寡断,缺乏预算。
我从不争辩,继续秉承那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的做人宗旨,活下去。
才二十二岁的年纪,我自知还有大把时间去探索门路,订定身份。
不疾不徐地走在人生道上,我顾盼自如,留意机会,却不胡乱驻足,乱认驿站。
好几个在大学里头谈得来的同学,自考了毕业试后,就开始谈他们的理想。
谭素莹立志要从政,这个意念,在十年前,还真是新鲜得可以。
杜式薇盼能嫁为商家妇,不怕一入侯门深似海,只爱翡翠拥珠围千人敬。
李念真要覆手为云翻手为雨,实行当企业女强人,宁可冒终生孤寡的恶险去。
她们都问我:“楚翘,你打算怎样?”
我耸耸肩答:“不一定打算得来,我信命。”
不是吗?阎王有令三更死,不许留人到五更。
问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女子,你有何打算,我认为是操之过急的。
母亲当然否决我这种态度,当我们收到杜式薇的结婚请柬时,她急得直跳脚,嚷道:“你看,你看,你那杜式薇果真如愿以偿,嫁给本城巨富聂家做媳妇去了。人家比你有预算得多。”
于是,整晚,母亲干脆一屁股坐在我的床头,除了教训我之外,还一味地把她收集的情报,讲给我听。
“式薇这女孩子是有心思的,那年,你们四个女孩子一起上大学,我就看她最会为自己打算。”
“她屈指一算自己的条件,绮年玉貌,婀娜多姿,一举手一投足,全都有味道,有心机。这种女人若不嫁进富豪门户去,当贵夫人,是暴殄天物的。
“听人家说,她是托尽人事,考进那聂家的银行去当职员,因为她留意搜集资料,勤看影画周报,看见那聂家公子是本城钻石王老五,燕瘦环肥,把他围拢得透不过气来,就认为机不可失……。
“又听说,这式薇顶会做人,每逢那太子爷聂子俊留在银行里开夜工,她就必不下班,借头借路的在写字楼内出没,引他注意……”
这以后,我睡着了。母亲差点没给我气死。
式薇大婚的一天,是周末。
周末当然是要上班的。我第二次向章德鉴提出请假,最低限度早退的要求。
“老同学出嫁,我要去当啦啦队。”
章德鉴望我一眼,说:“这么巧,我也要替旧老板当跑腿,他迎娶媳妇。”
“这天怕是黄道吉日。我们章氏也正好休假。找张红纸贴到门外去,说东主有喜事,下周一始照常营业。”
真是少见,我上工以来,章德鉴从未有过什么大不了的应酬。他这人也真念旧。
我蓦地醒起来了,他的故主岂非就是式薇的家翁?世界真细小呢!
求证于章德鉴,他也为之一愕,说:“原来殊途同归,你跟新娘子是同窗。”
“嗯!”我奇怪地问:“聂家还缺处理大场面的手下了吗?要劳动到你。”
“永通银行有个惯例,客户有什么红白两事,都派员前往相帮,以示礼数,从而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我跟一班旧同事是这些铺店上头的老拍档,且现在还要靠永通银行甚多支持,于是就乘着大老板当新翁的好日子,回去帮帮忙,也趁趁热闹。”
那么说,章氏休息这个周末,是顺理成章了。
第7节
式薇的确是个可人儿,装扮起来,更是粉琢玉砌的,无懈可击。
我们几个谈得来的女同学,早一晚就跑到式薇家去住宿,实行送嫁。
新娘子大概过分兴奋紧张,整个晚上都睡不熟,谭素莹与李念真则有怕陌生床铺的习惯,翌晨一大清早便齐齐醒过来了。
只我一人,心里念着不用上班,精神宽松下来,真睡得不省人事似,要劳动到其余三人厉声喝骂,我才睁开惺忪睡眼,梳冼整妆去。
一条半新的麻纱米白衣裙,罩在我的身上,不显高贵,却认真舒畅大方,我非常的满意。
谭素莹当伴娘,穿一身的粉红,其实很有点格格不入。
素莹的五官虽得体,皮肤并不白皙,这无疑是她的致命伤。配上娇嫩的粉红色,更觉难堪。
但是,这时候才提出意见来,是太迟了,我和念真都只好禁声。
反正今天谁也休想抢式薇半分镜头,谁好谁丑又有什么相干呢?式薇那袭雪自婚纱一穿在身上,整个人娇艳欲滴,吹弹得破。颈项上围着男家送来作聘礼的钻石镶南洋珍珠颈链,更显矜贵高雅。飞上枝头的凤凰,果然非同凡响,令人荡魄离魂。
有友如此,与有荣焉。
念真把我拉在一旁说:“你为什么不答应当式薇的伴娘?”
我吓了那么一大跳,慌忙压低声浪,问:“你怎么知道?”
“式薇去告诉我的!她也属意于我,并坦言相告,你已推却了她。”
“不是刻意教她失望的。你知道,我生平怕死了应酬热闹的场面。倘若式薇嫁给小小职员,嘱我当她伴娘,我还不喜心翻倒呢?只是嫁这么一个风云际会的大人物,婚礼必成花边新闻,我的照片要是因此而见报,怕不吓死!”
“你还撑得住吧!我可不成!我才不无端掉脸。”
“素莹并不知你我推辞了,才轮到她吧?
念真摇摇头。
“有时真老实不得。”
我们会意地相视而笑。
才不过踏足社会一年,就学识了很多人情世故。
既不能帮式薇的忙,答允她的雅意,就不好到处张扬,让有能力辅助她的朋友生了异心。谁愿意自己是第二选择呢?
原本各人在绝对自由下所作的决定,只是极个人的取舍问题,并无高下贤愚美丑之分。人弃我取,事属等闲,只表现出不同的价值观念与处世之道而已。
然而,人心最易起化学反应,一旦有了自己原来并非首选的发现,多少有点不是味道。何必帮不了忙,还添人家的麻烦呢?
念真和我心意相同,才避过了这次大喜场面内可能发生的小瑕疵,不能不额首称庆。
聂家新郎来接新娘子时,我们联同式薇的一大群年轻亲属刻意地把新娘子收藏到睡房去,准备循旧例索取开门利是。
式薇的大表姊当总招待,各人都分派了职务,要打一场漂亮而喜气洋洋的胜仗。
素莹因是伴娘身份,得着了看管式薇的职责。防着新娘子偏袒新郎,偷偷地走出来,破坏了讨价还价,才大开中门迎娶的大事。
我和念真其实跟杜家的亲朋戚友并不熟谙,故而大表姐只下令我们站在大门铁闸旁边摇旗呐喊,以增声势。
各人都煞有介事地营造气氛,全都七情上面,如临大敌。平日辛劳苦干,难得喜事当头,成年人也需要趁机乐那么一乐!
果然一到了预定的好时辰,那个负责跑到大厦正门看守、注意敌情的式薇小表弟,气冲冲地跑上来,报道:“聂家哥哥已经下了车,跟陪同他来的那班男傧相之流,朝目的地进发了。”
于是我们女家的人,莫不抖擞精神,严阵以待。
一阵门铃声响起来。大表姊大大方方地开了大门,隔着铁栅,跟新郎打了声礼貌的招呼。
那式薇的大表姊三十刚出头,听说是个本事的小生意人,只因式薇在杜家是独生女,故从小跟她姨母的孩子们亲近,被这大表姊当亲生骨肉看待。
“恭喜,恭喜!恭喜表妹夫你心想事成,百年好合,又各位兄弟手足们好!”
我把身子稍微移前了一点,意图看真这个式薇的乘龙快婿。
好一张出人意表的自净脸蛋,五官精细,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年轻,一点不像三十出头的模样,奇怪得很,模样儿还有一点稚气,稍露浮夸的气息,算是美中不足的。
难怪,说到头来,也是养尊处优的纨挎子弟!
其中一个陪在新郎身边的年轻小伙子说:“请开中门,我们来接新娘子了!”
“当然,当然!”大表姊笑逐颜开:“这位兄弟想必是表妹夫的挚友,是个懂规矩的人了?”
“闲话少说了,且开个价钱来,我们好考虑!”
对方虽是咧着嘴,一边笑、一边说这话,我仍听进耳里,觉得很不是味道。
太嚣张了,不合喜庆场面。
只听大表姊答:“这样吧!长长久久,就要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元九角好了!”
众女家的兵丁,都齐声说好,拍起手掌来。
新郎并没有什么特别表情,只用眼瞄了瞄他的手表。
那负责讨价还价的兄弟说道:“这倒是应该的。我们俊官刚买了套价值百万元的钻石镶珍珠颈链给新娘子,已合了此数了吧!”
“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其中一位女家的姊妹口直心快地嚷。
大表姊趁机打蛇随棍上,说:“总得表妹夫给我们还个价,才显得对式薇的诚意!”
那聂子俊答:“好,一口价,九百九十九元。”
我们这边厢的人,嘘声四起,却说:“不成,不成,价钱太低了!”
跟着扰攘成一片,也听不清楚男女双方在争辩些什么。
我稍稍挤前了一点,听到站在铁闸旁边的一位聂家兄弟说:“价钱再低,也还有人自愿献身相许呢!”
我吓那么一大跳。
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