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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是独立的,给他自由点也好。”岢伯母说,“我也看得开了,跟两个儿子,就是没有长聚的缘分。”
“您是说,岢大哥有别的兄弟?”小叶问。她和马蒂瞠目相对,大家从来都以为海安是个独生子。
“可能连海安自己也没印象吧。”岢伯母喝了一口咖啡,用手帕抿抿嘴唇。她说,“他的哥哥叫海宁。”
大家都吃惊了。岢伯母以手撑着下颏,静静地,回忆着久远的往事。
“当年我怀胎时,在弗吉尼亚州读书,我们住在学校宿舍里,就在一个大湖边上,美极了的史匹列大湖。每当我打开窗户,看见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史匹列湖,我就想,宁静海,真是宁静海,所以我把生下来的双胞胎取了名字叫海宁跟海安。”岢伯母微笑了,“两个孩子在我腹中四臂交缠,连脐带都打了死结,只好剖腹生下来,两人几乎同时落地。先哭的海宁,就做哥哥吧,海安呢,从来没有哭过。
“海安真乖,从来不哭。这对双胞胎很可爱,那时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还会特地抽空来育婴室参观他们。医院的人给他们取了个绰号,说是天堂来的双子星。他们是一对美丽的孩子,长得一模一样,尤其喜欢面对面躺着,怔怔看着对方,像是在照镜子,真的是十分可爱。”
岢伯母的表情真幸福,她闭上双眼,只见她睫毛轻轻晃动着。
“那海宁哥哥在哪里?”小叶问。
“死了。”岢伯母睁开眼睛,很温和地看着小叶,“海宁只活了六个月,静静地死在梦中。双子星只剩下了一颗,我非常恐慌,因为不断有人告诉我,双胞胎中如果夭折了一个,另一个也不会独活。幸好海安很健康,活了下来,只是可怜了他,从在我胎里就打了结的伴,就只陪了他那么短的时光……”
“海安他,一定很寂寞。”马蒂轻轻说。
吉儿并没有说话,自始至终,她都低头抚摸着小豹子。小豹子在抚摸之下,发出咕噜声响,睡着了。
第二章特别的名字
窗子的透明玻璃上贴了一层隔热纸,不知道以前哪个人,用美工刀在隔热纸上划了一道道倾斜的细纹,如果站在适当的角度,透过这些细纹望出去面对太阳,就会看到一丛像尖针一样放射状的七彩光芒。
马蒂是在凭窗眺望远景时,发现这些细纹的奥秘。她教刘姐站好角度,欣赏这初冬的阳光所折射出的绚烂,刘姐点点头,说:“很好看。”但她还是愁眉不展。
刘姐在午休前接到儿子的班导师电话,告知她儿子生病了,似乎有出水痘的倾向,要刘姐去学校接儿子回家休养。刘姐在电话中千万拜托,说服班导师先将儿子安置在保健室,等她下班后再赶去处理。挂了电话以后,刘姐被深深的内疚击垮,几乎连手上的工作也无法为继。
下午两点钟,刘姐有一项对客户的业务简报,事关一大笔订单,所以今天她打扮得十分隆重,准备午休一过就动身。
儿子病了,如果赶去将他带回家安顿好,至少要花两个钟头,而刘姐并没有两个钟头,更何况她还得在动身见客户前,整理妥当一份临时加进的简报资料,连午休时间也必须加班赶工。现在她觉得泪水在眼眶中酝酿,赶紧拿面纸按按眼角,说:“这阳光还满刺眼。”
办公室里的同仁都出去午餐了,只剩下自带便当的寥寥几人。马蒂并没有带便当,她只是还在犹豫着,想不出该吃什么。每天上班时间九个半钟头,其中包含这九十分钟的午休时间,不论有没有食欲,上班族们都学会抓时间,放风一样出外游荡觅食。马蒂是真的没食欲。一般来讲,人们总被建议定时定量用饭,马蒂觉得这是不好的,不好的饮食习惯,莫过于没有食欲却勉强用餐。像今天,以她的心情来说,她宁愿下午四点吃饭,半夜两点再喝一杯咖啡。
当然马蒂不能纵容自己,待会从两点开始,她有连续三个钟头必须陪陈博士视察工厂,之后还得做一份复杂的业务绩效评估报告,很可能因此要加班。她披上新买的俏丽风衣,准备出去买一碗面线羹,若还是没胃口就多下点辣椒。马蒂走出公司,被一阵寒冷的风吹得耸起肩头,她拢紧了风衣。
结果马蒂真的加了班,回到伤心咖啡店,就看到迎面站着藤条。藤条展开双手捉马蒂入怀,给了她一个结实的拥抱,并介绍他的妻子小梅给马蒂。
小梅坐在他们的老位置上,怀里抱着个小婴儿,素园也在。小叶正很忙碌地逗弄着婴儿。马蒂也抱过婴儿来亲亲,这女婴有形状漂亮的眼睛,像她妈妈。马蒂发现小梅长得真是美丽,那种亮眼的美丽法,像是城市男子典型的人生目标之一。
小梅很温柔可亲,和小叶、素园都熟,她们肩并肩坐在一起,话题不离婴儿,藤条踌躇志满极了,他也伸过大手摸弄婴儿,马蒂看到他腕上戴着一只镶了钻的金表。
“看来藤条最近是很得意喔?”马蒂笑着问藤条。
“哎,忙啊。财运到了,城墙都挡不住,想不忙都难。”藤条说。
“他呀,简直成了VIP,每天都忙得天昏地暗,还拉我下海,连我都遭殃。”小梅瞅了藤条一眼,眼中满含笑意。
“藤条奴役你?”素园问。
“可不是?他互助公司的业务都忙不完了,还搞直销,当然忙不过来,就利用我带他的直销下线,一直到进医院待产前一天,我都还在他们直销大会中上台示范,你们说非不非人?”
“哇,藤条你还做直销?真是大小通吃滴水不漏啊。”马蒂说。
“其实概念都一样的,都是搞人的组织,我既然有一大狗票互助会员了,不赚直销的钱白不赚。”藤条说,“我也很有品位的,什么来路不明的健康食品直销我不做,我都挑一些高档的品牌,像是珠宝直销啦,家具直销啦,有钱大家赚嘛!那些直销公司看我带了一两百个互助会员,吓得屁滚尿流,一听到我要加入,就要我直接入股当公司经理。哇操,现在我只恨一天没有四十八小时。”
“这么忙,不要忙坏了身体呀,你这个新科爸爸。”素园说。
“不会不会,我为了强迫自己运动,特别买了个健康俱乐部会员。”藤条从他的皮夹里秀出一张K金卡片,“你们看看,贵得不像话,加入费就要六十万元。在哪里?在信义路五段再过去,很漂亮的田园式俱乐部,都是一些有钱得鼻孔朝天的人在里头游泳晒太阳。过两天我带小梅去里头减减肥,恢复魔鬼身材。”
“什么话嘛,小梅还是很苗条的哦,根本看不出刚生过。”小叶说。
“对了马蒂,”藤条说,“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要买的那栋白色别墅。”
马蒂记得,在北边山区上,那一栋像是欧洲古堡的可爱建筑。
“我找人去探过了,他们开价三千三百万,我告诉你,明年我就贷款买下它!”
“哇塞!三千三百万!”小叶咋舌了。
“人家真的会卖吗?”马蒂问。
“会的。既然开得出价钱,就是肯卖了。这栋别墅迟早是我的。”
藤条的脸上泛着志得意满的光彩,连原本高而尖的笑声都变了,变得嗓音开放,很浑厚,很悠扬。
马蒂捏着婴儿透明一样的小手,问道:“女儿名字取了没?”
“取了,好特别的名字喔,叫乐睇。”小叶说。小梅用笔写在纸上给马蒂看。
“藤乐睇,真特别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没有?”马蒂问。
“有啊,说是‘在人间一回快乐地注视与谛听’。对了,都忙忘了,明天得去给乐睇登记户籍。”
“这个名字美极了,谁给取的?”马蒂衷心感到佩服。
“海安啊。他听说我生了个女儿,就给取了这个名字。”藤条说。
马蒂与小叶面面相觑。小叶问:“你怎么联络上岢大哥的?”
“碰到他啊。”藤条说,“我在健康俱乐部的时候,碰到海安,带着一个很亮的妞。”
“什么时候的事?”小叶追问。
“我想想。”藤条敲敲额角,“很久了喔,快半个月了都。”
第三章孤单爱情鸟(1)
小叶的语气很不耐烦,她用台语对着电话说:“没空啦,我说真的没空啦。啊,拜托拜托你们不要无聊好不好?好了啦。——有客人要找我,我要挂电话了啦!”
小叶真的挂了电话。马蒂刚刚洗刷完厕所出来,她站在吧台前不远,店才刚开门,一个客人也没有。
“又是你妈?”马蒂问。
“烦死人了,他们又要我回去相亲。好像非把我推销出去不成,才二十二岁,有什么好急的?拜托你也不要提这件事,我想到就烦。”
小叶坐立难安,她去把寄养架里的咖啡杯都擦拭一次,把小豹子抓来整只掸一遍灰尘,现在又在鸟笼前逗弄着小鸟。
星期六的午后,她们提前到下午两点开门。马蒂乘空把每个桌面的烟灰缸清理一番。吧台前那个腰果形的桌子上,两只烟灰缸都很干净,吉儿素园藤条有两个多星期没来了。海安也没有回来过。自从上次藤条透露了海安在台北的消息后,她们静候了几天,小叶终于打电话给海安,海安在电话那头很平常的语气,好像只不过是一不小心遗忘了伤心咖啡店。他说,过两天会回咖啡店,如今又是半个月过去了。
马蒂到鸟笼前,与小叶一起看着这只翠绿色的爱情鸟。小叶打开笼门用指尖拂着它的腮边羽毛,爱情鸟蹲踞着非常乖巧安静,鸟笼下面那个刻有“浓情蜜意”的竹牌蒙尘了,小叶用手揩干净。
“好乖的小鸟,它怎么不会冲出来?”
“已经养驯了,就是放它出来也不会飞走。”
“你不觉得它寂寞吗?我们再买一只来做伴好吗?”马蒂说。
“一开始是两只的。”小叶答非所问,“鸟店卖爱情鸟都是一对的。”
“怎么只剩一只?”
“两只的感情不太好,会抢窝,有一天我打开鸟笼要喂,结果其中的一只——”
“飞了?”马蒂问。
“死了。都怪我。我把客人送的芒果签削得细细的给它们吃,结果其中的一只就这样噎死了。”
“真可怜,不知道剩下这一只是公是母?”
“不知道。总是其中的一只吧?”小叶说。马蒂觉得她这句话有诗意。
还是没有客人上门,小叶煮了两杯意大利咖啡,和马蒂坐在腰果形桌前,两人边喝边抽烟,小叶一人闷闷地吐着烟圈。
“怎么了,这么不开心?”马蒂学小叶,用手刮她的脸颊。
“我觉得一切都变了,以前我们好热闹,现在大家各忙各的,都忘了伤心咖啡店。”
“开心点嘛,每个人都有他追求的生活啊,总是会变的,你也在追求你要的生活,不是吗?”
“不要逗了,又不是小孩子,我觉得最没有成就的人就是我。”小叶垂头丧气。
“怎么这么说呢?”
“就是没错啊。藤条变成暴发户,素园又上班又上课,忙得很过瘾,还有岢大哥跟吉儿,他们两个像是在霹雳大竞赛一样,拼命读书。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
“你有伤心咖啡店啊。不然告诉我你想要做什么?”
“我告诉你我要做什么。”小叶抬头看着马蒂,“我最想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放一把火,烧掉伤心咖啡店。”
小叶站起来招呼进门的客人,是四个国中生模样的清纯少女,她们像麻雀一样围绕住小叶,一起向吧台前走去。小叶的手搭在其中一个少女的纤细腰臀之上。小叶比少女们高挑挺秀,举手投足都是男孩子气,从背后看起来,真的像是个男孩拢在少女间。她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听到小叶仰天放纵地笑了。
入冬后第一个寒流来袭的那个夜晚,海安回来了。久无音讯的吉儿竟然随后也到了。
海安黑了,瘦了,穿着件拉风的皮衣,如往常一样,他攫住了所有客人的目光。如往常一样,海安置之不理,他走向自己的位置,小叶迎上去,海安搂着小叶的肩膀,两人低声说了些话。
小叶撇下所有客人的召唤,给海安和吉儿煮咖啡。现在马蒂是负责炸煮点心的掌厨,她太忙了,与海安吉儿稍作寒暄后,又匆匆回吧台忙着,但是她的心里非常高兴,高兴得超乎了她自己的预料。她放薯条进油锅中炸,手中的轻重一偏,热油溅出来烫着马蒂的脸颊,她轻呼一声,用手背揩去油渍,发觉自己的脸颊烧烫。
这一天的吉儿并没有随身带着任何工作,她很轻松地斜倚在桌前读报纸。小叶放了海安最爱的音乐,果然海安就到小舞池跳舞,海安的舞掀起咖啡店里的高潮,店外寒风狂嚎,店里热情沸腾,客人们围着舞池摆动喧闹。就在这时候,小叶在吧台后面蹲下来,哭了。
海安舞罢到了吧台后面,与小叶一起坐在墙角地板上,他们俩低声谈着话。马蒂只好走出吧台,从吧台的另一边帮客人调弄饮料。
吉儿还在专心读报纸,现在她读到了台北地方版,忍不住打开皮包拿出拍纸簿,又开始抄录些笔记。
海安和小叶聊了很久,马蒂听到小叶的声音越来越大,但又不时被海安压制下来。
为了取调酒用的石榴汁,马蒂走进吧台,断断续续听到海安与小叶的谈话:“……我好矛盾,我就是这样的人,但是你们都说我不是。大家都好残酷,好像都要把我推到极限……”
海安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小叶又叫着说:“就是这样啊,人的极限如果超过了,就死了,什么都没有了。”
只见海安站了起来,脸上颇有愠色。他说:“跟我谈极限!你给我回去好好地读一遍黑格尔。”
海安走出吧台。小叶也站起来,大声说:“我读过了。”海安头也不回走出咖啡店。
“……我读了两遍。”小叶说。
“小弟,”有个客人向小叶招手,“弄错了喔,你给我这杯FROZEN SUN是冰咖啡嘛。”
“铐!”小叶大声回嘴,“没喝过伏特加就别充内行,痞子!还gɑi?”
吉儿也抬头看这变局,结果是马蒂连忙打圆场,她帮忙重调了一杯酒,安抚了客人,又叫小叶去跟吉儿坐着,招呼的事由她来忙。
第三章孤单爱情鸟(2)
小叶很沮丧,她低垂着头,吉儿端详着她。
“对不起。”小叶嚅嚅地说。
“跟谁对不起?”吉儿问。
“岢大哥。”
“他走了啊。”
“我知道,被我气走的。”
“气不走的他,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过两天,就是大半年。”小叶说。对于吉儿,这是语无伦次。
“吉儿你告诉我,要怎样变得跟你们一样聪明?我天天都读书,可是好像都白读了。”
“你都读些什么书?”
“就是那些讲大道理的书啊。”
“好,你昨晚读的书名叫什么?”
“《人论》。”
“恩斯特•;卡西尔的《人论》?”
“好像是吧。”
“你读得认真吗?读的东西都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