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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钦廉二州离广州府不远,鄙人年少时游历四方,也曾经到过合浦。”
俞国振点了点头,没有立刻给徐林回复,但他的心中却是惊涛翻涌。他原本就有去南方准备一处基业的打算,只不过不知选哪儿好。
如今被称为东番大员的台湾岛,势力繁杂,荷兰人已经在南边立足,西班牙人则开始开拓北部,倭国的势力也阴魂不散,甚至曾绑架荷兰人的总督。俞国振此时手中人力稀少,财物也极缺乏,想要以台湾为基业根本不现实。
他也曾经想去海南,为此专门查问过海南的情形,据说前些年海南临高附近怪风频发,而且海南虽好,却与台湾一样,在俞国振手中人力物资都缺乏的情形下,尚无法顾及。
所以他原是想在广州府附近寻一个地方,作为他狡兔第三窟中的大后方。可现在徐林的建议,让他看到了一个新的选择。
钦州。
钦州是天然良港,与广州这样的大城相距不是太远,目前已经有一定的开发,若能以钦州为立足基业,有个二十年左右的发展时间,俞国振深信自己不仅能逆转胡虏主宰华夏二百六十年的命运,甚至可以让人类的历史回复到他原本的自然历史正常进程中去。
华夏民族自开化以来,便是这世界最先进的民族,偶尔会加上“之一”,这就是自然历史正常进程。
“徐先生,直接在廉州合浦,容易引人注意,若是想开辟珠场,还是钦州比较好。”微一沉吟之后,俞国振终于下定决心:“徐先生若真是想做这门生意,我倒有个建议。”
“请说。”
“动作要快,徐先生想到了种海珠,旁人也会想到,那十二家都是手眼通天的,徐先生若不能在三五年之内将事情办妥,再想进入这个市场就很难了。”
“俞少兄之意……是愿意支持我了?”徐林忍不住激动起来:“这恩如同再造,鄙人感激万分!”
“且慢感激,听徐先生的口气,想来手中资本吃紧,这南珠之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出结果的,即使顺利,也需要三年以上的时间,其中投入,慢要数万两银子,徐先生拿得出么?”
“此事倒难不住我,得了俞少兄支持,鄙人便可向先父的一些友人借贷。”徐林说到这,精神极为振奋,他此前虽然很冷静,可总是笼罩着若有若无的愁苦,但现在,不但愁苦之色没了,他整个人甚至容光焕发。
“哈。”俞国振笑着看他,没有接话。
徐林很快冷静下来,他踌躇了一会,然后伸出五根手指:“五成归俞少兄所有。”
俞国振眯着眼:“如此你岂不吃了大亏,钱是你出的,人是你找的,销路什么的,全是你的,我几乎是坐吃五成干股。”
“若无俞少兄支持,我想要翻身,少说要二十年,有俞少兄支持,五年之后,徐家就复振作。”徐林道:“鄙人虽是不才,也是读了圣贤书的,受人点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从来读书人。”
俞国振这一句话顿时打得徐林脸哔吧作响,他面色涨成了猪肝色,看着俞国振好一会儿,才忍住了羞怒之意:“既然如此,俞少兄方才那些话,不会是戏耍鄙人吧?”
“自然不是,我另有建议,先小人后君子。”俞国振道:“若是我授了你种海珠之术,你却甩开我,那我岂不落了个空?”
“请讲,鄙人洗耳恭听。”
“你不必去寻人借资,所有的资金,我出了。”俞国振道:“不过,最初我们做的不是南珠生意,而是棉布。”
“棉布?”徐林一愣:“那是松江府的特产啊……”
“我的布比松江府便宜,物美价廉,价钱甚至可以卖到和麻布一般。”俞国振笃定地道:“品质不比一般的松江布差,出货量……唯一能限制我的,便只有棉花数量了。”
“啊?”
“所以,徐先生想要得到我的信任,第一件事情是想法子给我运来棉花,先运价值一万两银子的棉花来吧,越快越好,我可以预先给徐先生一千两的订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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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幼虎
“一时侥幸,竟然令这竖子猖狂至此!”
无为州知州张化枢本人是个科举出身的官员,向来瞧不大起武人,少年家卫当街杀人之事,当日下午他就得知,范、王两位商贾的随从,到他那儿报了官。
在他眼中,俞家不过是治下刁民,俞宜轩虽然有个举人身份,也根本算不了什么。事实上,俞国振每杀一次水贼湖匪,他就觉得自己的脸上被狠狠煽了一记耳光。
对于俞宜轩俞国振来说,杀贼是功劳,可对他这个无为州的主官来说,这就是打脸,治下不靖,致使贼匪纷起,为这事情,他已经得了一年考评的中下了!
名义上,襄安巡检司应该是他的手下,事实上这个巡检司甚至是他上奏朝廷建立的——俞家为此塞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他落手的有一千两,其余五百两则为幕僚佐官所分润。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上报中枢各部报备,然后他任命一下,恩从他出,那么俞宜轩也得听他号令。但是因为此事将一位内阁首府都赶出了京城,而俞宜轩的任命也是由天子明旨发出,这就让他极尴尬。
他一个小小的知州,与堂堂大明天子争风,那就太蠢了,而俞宜轩既是由天子钦命,那么他即使想要训斥,也得考虑一下,会不会有人将此事捅到朝廷中去。
见他一脸怒火,他身旁的幕友骆会低声道:“大人,此事须得慎重。”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俞家惹得好大事端,前些时日还抓了王好贤,我如何不知道……只是此事总得有所处置,那两户晋商背后也是有人的!”
“这等事情,大人何必烦恼,自有同知、州判在,哪里须得大人发愁?”骆会嘿然笑道:“大人啊,就是太一心为民了些!”
张化枢苦笑着摆手:“仲季,我能推,他们便不知道推么?”
“大人将状纸发还,只说此事当由州判处置就是,若是旁人,一定会推之唯恐不及,唯有咱们这位州判大人……嘿嘿,只愁没有伸手之机!”
“此话怎讲?”
“大人,咱们无为城中提及闻州判,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闻钱味,又说他‘生平无所好,性本爱黄白’,而且,此人胆大,身后关系又深,若是得知俞家此次得了数万两的卖种珠之法的银钱……”
“数万两!”张化枢都觉得,自己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尽是银子在闪光。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就是知州这样的官员,想要弄到数万两银子,也是需要花费一番首尾,甚至还得冒着剥皮实草的危险。张化枢瞧着俞家不顺眼,最大的原因就在这里,俞家轻轻巧巧卖个什么种珠之法,就得了数万两银子!
若是自己有这种珠之术……那该多好!
最让张化枢郁闷的就在这,他听说了,俞家还保留了两份种珠之术准备送人,以他的看法,关自己是理所应当的,若不是他,俞家哪里来的襄安巡检司名头,区区一千两银子就敷衍掉自己,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闻全维未果真会利令智昏?”想到这,张化枢下定了决心:“好,就交与你去办。”
反正就算失败,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这是张化枢下定决心的关键。
“大人只管放心,若是闻全维真得了些什么,他怎敢不分润些给大人,若是双方僵持不下,大人正好从中渔利,若是闻全维撞了铁板,大人也可以向俞家示好。”骆会嘿嘿笑着道:“大人反正立于不败之地,所以这件事情,大人该是庆贺!”
“哈哈,仲季,你就是会说话。”张化枢大笑起来。
“事不宜迟,学生这就去替大人将事情办好。”骆会拱了拱手。
张化枢没有问他如何去办,当官的要学会装聋作哑,就算明察秋毫也不能嚷得全天下皆知,否则的话,寸步难行。
出了知州府,骆会不紧不慢地逛了会儿街,然后缓步踱到一家茶馆,他是绍兴人,好黄酒喜饮茶,这家茶馆是他常来之所。才上了茶馆二楼,就听到有人招呼:“这边,这边!”
骆会笑眯眯地走了过去,那人将他引到临窗的位置,然后恭敬地拱手:“如何了?”
“大人同意,此事便由闻州判来处置了。”
“仲季兄一定出了不少气力,来来来,我们饮此一杯!”那人把臂过来,两人手在衣袖里一搭,手指碰触之间,骆会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大喜。
“汉卿兄,此事得成,汉卿兄也能得不少好处吧?”他笑道:“只是那俞家可不是容易啃的骨头,州判大人要如何对付?”
“人心如铁,官法如炉,再难啃的骨头,又如何对抗官府?”被称为汉卿兄的姓陈,名栋,字汉卿,与骆会一样,是精于刑名钱粮的幕僚。此时读书人中,颇有些只会做八股拍马屁,根本不通世务的冬烘,他们侥幸成为地方官员,往往根本无法治政,而且就算懂得如何治理一地,也往往因为事务繁杂精力不够,于是“幕友”这样的私人僚佐便应运而生,其中又以精于计算长袖擅舞的绍兴人为最,因此也被称为绍兴师爷。
到后世满清时绍兴师爷极盛,原因是满清初入中原时,几乎全是不学无术之辈充任各地官长,这些鞑官大多一无是处,就连如何盘剥百姓都不会,须得要有人扶持才晓得民政事务。
“汉卿兄对我还瞒什么?”骆会摇了摇头:“闻通判不是与朝中温相有关连么?”
“哈哈,此事对谁都说得,唯独对骆兄不能说,你我意会便可……说起来,骆兄还记得沈清远么?”
“游学辽东的那一位?”骆会相了一下,略有些不屑:“此人年少年盛,说是要去辽东应幕,搏一份天大的功劳,如今有消息了?”
“你猜猜?”
“如今辽东之局,实在非我所能揣测……莫非是入了孙经略幕府?”
孙经略即孙承宗,他已经因大凌河之败而回家养老,大明朝最后一个可以稳定辽东局势的人业已黯然离场,只欠最后一个悲壮谢幕。骆会身为幕佐,当然从塘报中得知了此事,他如此说,是有意讥讽那个字清远的沈文奎。
“你为何不猜总兵黄龙或广鹿岛的尚可喜?”
“哈哈哈哈,汉卿,你别卖关子了,还是说出来吧。”
“据闻在崇祯二年,他即落入了东虏手中,如今在东虏值文馆,甚得虏汗的重用。”陈栋压低了声音:“原来是去给虏汗当幕僚去了,哈哈……”
两人都笑了起来,好一会儿,骆会慢悠悠地道:“此人倒是做得出此事,反正都是从幕……若是我,宁死也是不从的,从贼从虏,怕是没有面目见列祖列宗啊。”
“我倒觉得商有商榷之余,我们所食又非君王之禄,哪里要为君王效忠?”
两人聊到此处,所言意尽,因此双方又行礼告别。
陈栋离开茶楼,片刻也不停留,立刻到了州判府中。州判府与知州府相距其实不远,都是公厩,陈栋从侧门而入,不一会儿,州判闻全维就神情凛然地出现在公堂之上。
“麻夜叔,点齐弓手乡兵民壮,随我去襄安!”
接到这个命令,身为捕头的麻夜叔顿时一愣,然后脸色比哭都还难看了。
他消息灵通,自然知道有山西晋商的随从将俞国振告发的事情,如今州判大人下达了这个命令,岂不是让他去缉捕俞国振?
他哪有这个胆子!
如今俞国振的传闻,在无为州可谓家喻户晓,年方十六偏擒杀盗匪,周围的歹人恶棍,也都纷纷绕着无为而走,都说这里“乳虎虽幼已能食人”,就是无为州的人外出与人争执,往往也搬出他的名头:“你莫看小了我们无为人,我与襄安俞幼虎相熟,当心我寻他来相助!”
“大人,使不得,使不得!”他忙不迭地道:“那俞国振之事……使不得啊。”
“怎么,你怕什么!”闻全维冷笑道:“莫非还怕他杀官造反?多带些民壮线弓手和乡勇,武库里挑些乘手的兵刃,他不过是百余名家丁,欺负欺负水贼教众尚可,几百民壮他敢动?”
麻夜叔用力咽了口口水,他看着闻州判,觉得这位州判大人眼中全是银光闪闪,根本不可能劝他回心转意了。他脸比哭还难看,喃喃地道:“大人,那、那襄安不是有巡检司么,何不令巡检司将俞国振擒拿归案?”
“住口,你这厮休要搪塞敷衍本官,莫非欺本官不能打你的板子?”闻全维哼了声道:“随本官前去缉拿,你还怕什么!”
州判在州中只算得上三号人物,因此最担心的就是底下胥吏差役看不起他,他此时已经真有些怒了,麻夜叔是个反应机灵的,知道如果自己再拒绝,只怕先要挨一顿板子了。
他灵机一动:“大人,大人,不是小的不愿意效力,实是俞国振久有凶名,有幼虎之称,家中广蓄恶仆,擒凶拿人是小人的本份,可大人如身精贵,如何能以身涉险?”
听他这话,闻全维深以为然,点了点头:“言之有理……既是如此,本官就不亲往,你去将他缉拿来……”
说到这的时候,他见身边的幕僚陈栋在歪嘴,便问道:“汉卿,你有何话说?”
陈栋咳了一声:“麻捕头,若是走脱了俞国振,还是要落在你身上,你便替他充抵人命吧。”
麻夜叔心中咒骂,原本他是想自己前往襄安虚张声势,向俞国振卖个好,让他躲起就是,可是陈栋却看出了他的用心,竟然将此路给他堵住。现在让他不得不另想办法,为了救自己,说不得要害一害俞国振了。
“大人,小人倒是有一计……”他压低声音道。
七零、猾役
“什么,第一批棉花……就到了?”
俞国振放下手中正在写着的手稿,讶然询问,这个消息,实在让他吃惊。
如今细柳别院已经进入快速发展时期,充足的银钱,让他有足够的财力去支撑他的发展计划。这些东西他只是找来工匠说出自己的想法,然后就完全交给工匠去摸索,他自己则忙着写手稿。
柳如是细心地将他的手稿收好,在纸的右下角用眉笔写了一个数字。
“是的,小官人,那位徐先生自己没来,但派了一个人正在外头候着。”
“让他进来。”俞国振道:“不,还是我出去,我到码头去看看。”
奉命来的是徐家的一个族弟,看上去倒是很老实的模样,见着俞国振便行了大礼,满脸都是掩不住的感激之色:“俞公子,仲渊哥哥托在下问候您老康健……”
“不敢不敢。”俞国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您老”,微一愣之后忙将他扶了起来,脸上满是笑容:“不知先生如何称呼,与徐先生又是什么关系?”
“在下徐醒,字更苏,是仲渊哥哥的族弟。”
“原来是更苏先生。”
“不敢,不敢,俞公子还是唤我名字徐醒吧。”徐醒心里有些慌了,他兄长说起俞国振此人时,用了一个词来评价,那就是“深不可测”,但他与俞国振打交道开始,觉得此人谦和有礼很好相处。
他当然相信兄长的评价,正是因此,俞国振对他的热情让他诚惶诚恐。
“更苏先生,此次运来了多少棉花?”
俞国振心中非常欢喜,甚至有些明知故问,因为在徐醒身后,简易码头上一排船都停在那儿,看数量足有十余艘。虽然不是大海船,但若这些船上装的都是棉花,那么足够支持新建成的纺纱工坊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