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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他认为自己这几年被贬遭斥,也已经为当初的“一时糊涂”付出了代价。归庄那首诗,让他忍无可忍,一拍桌子:“归尔礼,尔礼无礼……”
“程先贞,先贞不贞!”
不等他编排出来,归庄的话又将他堵了回去。
如同俞国振料想的那用,钱谦益出面寻人与程先贞打对台戏,那自然是要挑那种尖利的。归庄xìng子本来就偏狭,虽然还没有打算去当《环宇时报》的主笔,只因为瞧着程先贞不顺眼,现在就杠上了。
钱谦益把他和程先贞唤到一起,原本就是打着这个主意,因此这老东林肚子里憋着坏笑,口中却劝说道:“二位,二位,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莫争莫争,吃饭最大,这里可是新襄酒楼的分店,平rì里老夫也少来,正好今rì一饱口福……”
“吾不食新襄米。”程先贞傲然道:“吾大明……”
“不对,你是大顺!”
程先贞此前为了表自己的风骨,忘了自己降闯这一茬,被归庄一句顶了回去,顿时大怒,他不用细想,也知道此次钱谦益将他邀来是什么意思,因此厉声道:“我便是降过李闯,你们不是在为俞国振效力么,钱牧斋让你归尔礼来。不就是想劝我不要与俞国振为难?程某话放在这里,我降闯故然不光彩,你们为俞国振这当世cāo莽效力,又能光彩到哪里去?”
听得这话,归庄冷笑起来。
“我原本还无心为俞济民效力的,但是程正夫你既然说了这话,那我便真要替俞济民做点事情。第一件事情。便是将你这人面禽兽的真面目掀穿了!”
说到此处,归庄以筷击碗大声唱道:“谁知有大孽牙风波闹,生几个剪毛。换几把短刀,不提防冲破了咸阳道。望秦川旄头正高,望燕台旗枪正摇。半霎儿把二百七十年旧神京平踹做妖狐淖。恨的是左班官平rì里受皇恩,沾封诰,乌纱罩首,金带围腰,今rì里向贼庭稽颡得早。那如鬼如蜮的文人,狗苟蝇营,还怀着几句劝进表。那不争气的蠢公侯,如羊如猪,尽斩首在城东坳。那娇滴滴的处子,白rì里恣yín嬲;俊翩翩的缙绅们。牵去做供奉龙阳料。更可恨九衢万姓悲无主,三殿千官庆早朝,便万斩也难饶!”
这一段散曲,他是唱得悲凉,他略有些嘶哑的嗓音。配着这曲子,听得酒楼中上下尽皆投著呜咽!
大明虽是人心尽失,但是也要看是谁取代之。这些年来俞国振不停地宣扬国家民族意识,各种各样宣扬此类意识的通俗文学作品层出不穷。而民间艺人也少不得谈岳说戚,让平定流寇抗御外侮的基本观念深入到市井百姓心中。仗义每多屠狗辈,这些普通百姓心思单纯。反倒没有儒生文士满肚子弯弯绕绕。
因此片刻之后,酒楼上下是一片喝彩之声,而听得这样的散典,程先贞脸sè苍白,退了两步。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归奇顾怪文名虽然大盛,可是程先贞同样久负盛名,因此单论文章诗词,程先贞确认自己不会输给归庄。可是他人生经历中毕竟有污点,在这个问题上他无论如何自辩也无法自清。
“唱得好,唱得好!”再在此时,便听得有人一声,然后数人从楼梯走上来,当先一人拱手道:“不知方才是何方高士,唱出学生心声,宁都魏禧魏冰叔在此有礼了!”
“在下宁都邱维屏,字邦士。”魏禧身后年稍长之文士也揖礼道。
他们口中说,眼睛在包厢里逡巡,一眼便见着归庄执筷,想到方才唱曲时有筷声相和,那魏禧又恭敬地道:“敢问先生,方才慷慨而歌者,可是先生?”
“正是。”
“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昆山归庄。”
“昆山归……莫非就是归奇顾怪之归尔礼先生?”
归庄见来人知道自己的名声,也颇为自得,不理睬程先贞,与二人招呼起来。程先贞见他们热热闹闹,唯独将自己排斥在外,心中大是不喜,冷声道:“既然同是儒门士子,你们几位只听得他方才唱得悲凉,却不想他是为俞国振效力!”
“为俞国振效力又有什么?”魏禧讶然道:“莫非这其中有什么讲究?”
“俞国振乃我儒林大敌,他倡议实学,将账房先生所用的数术之学凌架于我们圣贤经卷之上!”
程先贞想要拉着人同仇敌忾,故此便危言悚听,他看出这几人都是读书人,因此有此言语。但那位邱维屏闻得此语,却微微笑了起来:“俞济民倡议算学,实在是深得我心,我儒门六艺之中,便有九数之说。”
邱维屏话说得含蓄,这是因为与程先贞不熟,故此不曾直接说,在邱维屏心目中,如今的儒家不能算是完整的儒家。他xìng子本来就喜好数学,无师自通,经过自己的钻研,在数学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这些年为了寻找数学方面的资料,很是关注了《风暴集》等新襄出版物,因此也就接受了方以智等人提出的一个观点:现在的儒家并不是完整的儒家,因为古之君子六艺,现在的儒生大多都不jīng通,就是礼与书也都是一知半解。
程先贞也是饱学之士,听得邱维屏这般说,立刻想到他讲的是《周礼?保氏》中所言,“养国子之道,乃教之六艺”,其中第六项便是九数。在这个问题上,他一时没有细想深究,便跳出这个,开始攻击俞国振不开科举八股之事:“俞国振不开科举,断绝天下读书人仕途,乃天下读书人之公敌也!”
“好,好,我最赞的便是俞国振不开科举不搞八股!”那个魏禧却跳将起来:“国朝倒是开了科举,可是崇祯十六年国难之时,那些科举登科的,有几人为君父死难的?平rì袖手谈心xìng,临危一死报君王尚且做不到,遑论为我中华力挽狂澜中流砥柱!那吴昌时、周钟、魏学濂之辈,哪个不是科举登科的,他们虽然死了,降了李闯的举人、进士,难道还少了么,便是世受国恩,靠着祖宗荫庇得授工部员外郎的德州程正夫,不也是降了李闯么?”
此语一出,不仅程先贞自己尴尬,就是钱谦益也苦笑起来,这可不是他安排好的人手,不是有意要折辱程先贞啊!
那魏禧说到这,才想起自己尚未请教眼前之人的姓名,当下拱手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能与归尔礼辩论者,想必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奈何见识却缺了些啊。”
这番话说出,程先贞哪里还有面目再呆下去。当下以袖遮脸,转身就走,连句场面话都忘了交待。
“这人好生莫名奇妙,便是学生有失礼之处,他说出便是,学生岂是知错不改之人?”见程先贞跑了,年少气盛的魏禧一脸讶然。
“哈哈哈哈!”
归庄却是抚掌大笑,只觉得这个年少书生甚是对自己胃口,笑得打跌,好一会儿缓过气,他才道:“你当着人的面打脸,他岂有不逃走者?他便是你口中的德州程正夫了,先是投闯,后是归吴,哈哈哈哈,若是建虏入关坐稳了江山,他只怕还得剃发编辫,当一回建虏的奴才!”
“好了好了,休要再说,程正夫此去,少不得又要生出事端来,尔礼,看你言下之意,是同意我的建议,主掌这个《环宇时报》了?”钱谦益这时道。
魏禧与邱维屏被招呼入座,众人寒喧介绍,当得知钱谦益是不愤程先贞“假借”他的名义办了《南都周末》,专做捕风捉影颠倒黑白之事,因此有意让归庄再办一报与之唱对台戏,魏禧与邱维屏都是攘臂而起,纷纷说要出手相助。
此时魏禧与邱维屏名声尚不显,但实际上二人也是文采飞扬之辈,特别是魏禧,在后世更是与侯方域、汪琬齐名,称散文三大家。众人谈得兴起,钱谦益心中暗动,如今东林已经成了一条快沉的船,这些年中东林里败类出得比俊杰要多,包括东林发展而来的复社,名声都渐有些狼籍,因此,钱谦益也有心给自己狡免三窟一下。他提议道:“诸位志同道合,今rì虽是偶遇,却亦是有缘,何不结社抒文,以志其事?”
归庄却是摇头,他不喜与人交际:“张天如若在,必热衷于此,而今张天如已亡,结社之举,了无意义。”
“此语不然,尔礼,你看程先贞办那《南都周末》,为何会声势浩大,难道说那些支持他之人就不知道他曾经降过李自成么!不过是党同伐异,有一帮人在为他摇旗呐喊竭力鼓吹罢了。汝等yù扶正祛邪,岂能不同仇敌忾,以老夫愚见,你们还是能立一社党。”
说到这,钱谦益甚为感慨,长叹一声,也终于抒出肺腑之言:“其实东林之初,原是立身极正的,后来良莠不齐,才至于内争频繁。再如此下去,必定身败名裂,到那时,我们儒林之中,再无正人之党,未来华夏,所托何人?”
此话中隐隐便有为今后华夏一统后打算之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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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九、明修栈道暗陈仓(一)
“正所谓,得意休骄狂,骄狂必自伤……”
柳麻子柳敬亭正在画舫里说着古,相隔不远的另一艘画舫中,董献廷听得心中厌烦,将玻璃窗子用力关上,口中喃喃低骂了一声。
“心葵,何必动怒?”
说话的人双眼半睁半闭,言语虽缓,可是口气却是极为强硬。董献廷叹了口气:“如何不怒,那程正夫,得了我们的好处,却被人骂了两句就撂担子不干了——这等人物,怎么做得了大事?”
“无所谓,第一期第二期借他之名,已经打响了,而且各方人手都已成了熟手。第三期业已经准备好,只待发印,到了第四期时,咱们再说因为受到某种压力干涉,程先贞不得不辞职。但《南都周末》的全体同仁,誓与那些压力斗争到底……诸如此类吧。”
董献廷闻言连连点头:“是极,是极,这是个好法子,不过总得有人替代程先贞吧?”
无论是俞国振还是钱谦益,都没有想到,那个程先贞被归庄与魏禧联合起来骂了一顿之后,竟然羞愧难当,会辞去《南都周末》的主笔职务隐居去了。他原是德州人,之所以这么积极与俞国振为敌,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家在德州的产业,在德州修铁路时被征收,给予现金补偿或者产业股权补偿都不乐意,最后被强制征收。因此,他也无法回德州,只能远走它乡,隐姓埋名。
这件事情将董献廷的计划打乱了。幸好跟他一起来的那人还有余计。
侯恂。
如果说钱谦益是东林党人明面上的领袖,那么这位侯恂在东林中的影响力,绝对不在钱谦益之下。当初魏忠贤尚在时,侯恂及其父侯执蒲,在魏忠贤气焰嚣张之时,便是东林干将,双双被罢免。此后在崇祯一朝,又先后两次入狱,声名显赫。一时无俩。
甚至到了崇祯十五年底,刚刚为父亲办完丧事守孝一年后的侯恂,回到京城后又继续坐牢。直到李自成攻破京城。他才和周延儒一起从牢中脱身,只不过周延儒顺利逃回了南方,而他却在途中为闯军所执。
他坚辞了李自成的征辟,也正是因此,面对程先贞,他有一种心理上的优势:他不是二臣。
同时他又通军略,曾荐过袁崇焕,屡屡督师与流寇交战,算得上是一位能臣,同时又不失变通的手段——当初孙晋、冯元飙倡议东林也应该“法门广大”。甚至不惜以贿赂、和厂卫勾结等手段来控制朝政,于是张溥、吴昌时谋求让周延儒起复,在凑股时,阉党的冯铨、阮大铖各出一股一万两,侯恂同样凑了一股一万两。再加上另外凑足的,一共六万两,走了田贵妃的门路,终于将周延儒送上了首辅的宝座。
“俞济民太过狂傲,此前我托孙明卿去问他何时开科考,他却大言不惭。说是不再考四书五经……小子狂悖,若任由他当道,则天下斯文无遗类矣。”侯恂缓缓说道:“心葵先生,你应当明白,此事干系重大,虽然你身后那位主上别有用心,但我不会追究此事,只要能给俞济民扯些后腿便好了。”
“六真先生说的是。”面对侯恂,董献廷可不敢有丝毫傲意,恭敬地道。
“我会让我儿方域来国子监,你们的人休要害他。”过了会儿,侯恂又道。
“六真先生何出此言?”
“你心中明白就好。”
两人简单地对话之后,便不再言语,董献廷明白,对方是要自己离开了,他让船娘将画舫靠上岸,侯恂也不礼送,他才走,画舫便又入了河水,悄悄消失在河面无数画舫之中。
“这厮倒是小心。”董献廷冷笑了一声。
表面上他对侯恂很恭敬,可实际上,他对于这些科途出身的文官有着一种轻蔑,或许是因为自己科场不得志的缘故造成。这种轻蔑还有另一个原因:就算是官当到了首辅的周延儒,当初还不是被他玩弄于指掌之间!
此时已经是夜里,秦淮河畔灯火通明,望着这片辉煌灿烂,远处画舫歌楼上还传来了歌女们清越婉转的声音,董献廷觉得,这么美丽动人的秦淮河,理应属于他这样有才有能之士。
而不应该是俞国振那样的庸人。
在董献廷心中,俞国振就是一个庸人。他通实学,但不通刑名不通律令,更不知四书五经不懂八股不会写馆阁体,这样的人,若是对他们的学问有所畏惧,任用他们这样的人主事主事,那倒也好了,可是偏偏俞国振对他们都是毫不敬畏,甚至还试图自己培养一批人将他们彻底取代!
就象侯恂、孙晋等人意识到,俞国振的新式教育培养出来的人才,将让官府里再没有旧文人的位置一样,董献廷同样明白,不仅仅官位没有了,甚至吏职都没有了。若是新的官员一个个如华夏现在这样,都是从基层做起,不经过实际事务不得提升,那就意味着,象董献廷这样的幕客师爷,此后也将绝了生计!
还有那些差役胥吏们,同样如此。俞国振的治国方略还没有颁布,嗅觉灵敏者便察觉,他是在向旧的统治体系宣战!
旧的势力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不过,俞国振倒并非完全没有本领,他会练兵,指挥打仗也不怕死,另外,还有满脑子的奇技yín巧……”
董献廷看着面前一家店铺的大镜子笑了起来,这就是俞国振的奇技yín巧带来的新鲜事物,现在金陵城中的店铺,几乎都在自己门的门板背后镶上一面大镜子,白rì开门时将有镜子的一面对着街上,往来的客人看到自己的身影,总是有些人忍不住会停留,然后自然就被伙计招呼到店里去了。
不过这一次,董献廷的笑容很快收敛,因为他看到镜子里有个人影,似乎有些熟。
这个人跟在他身后有一段时间了,似乎是在他下了画舫不久,就跟在他身后。此前他几次回头都看到,如今拐了两条街,他还在,那么就不正常!
董献廷是知道,俞国振有自己的情报系统的。他心中一动,立刻怀疑这人属于俞国振的情侦系统。
“金陵事务,交给侯恂便可,我必须离开了。”董献廷心中暗想。
如果对方真是俞国振的手下,也就意味着他已经被盯上了,出问题的只有可能是程先贞。董献廷深知自己这样的人物若是落到了俞国振手中会是个什么结果,因此不敢片刻耽搁,在巷子里连穿过两家店铺,借着尿遁从店铺后门离开,然后又拦了一艘正沿着秦淮河招揽生意的小船,在过了河之后,又招来一辆马车,径直吩咐车夫向着码头而去。
到了码头,他便买了从金陵到安平镇的船票。如今新襄产的小型蒸汽船,已经开入了长江、运河,从金陵到京师的小型蒸汽客船,便是每三rì发一班,船上可以载客一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