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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张缚原本气势汹汹的顿时又哑然,他看姜俞国振好一会儿,然后苦笑:“我就知道,辩论,茂生辩不过我,我却辩不过济民。
这一笑将那火囘药味儿化去了一些,张缚调整了一下心态,讲大道理显然没有用,俞国振借力打力的功底如今已是炉火纯青,那么就只能就事论事了。
“济民,我一大早就求见,你却先见了道人,后见了商贾,如此重方术财货,非待天下英雄之道。”张缚很诚恳地道:“我知道济民胸怀大志,但既是如此,就该礼贤下士,不可轻贱士子!”
俞国振听了大笑起来。
张缚有些讶然,然后旁边的万时华面红耳赤,扯了扯他的衣袖:“南海伯见两位道长,正是为了我华夏大事。南海伯说,孔子亦曾问道于老囘子,道家实为三教之祖,如今邪神教派纷纷入侵,惑乱人心,令我华夏子民不敬天地不拜祖先不礼圣贤,实在是要于根源处坏我华夏根基也。但此事不可以刀兵制之,只能以我三教之精妙意旨,与之争夺人心。可三教之间门户之见甚深,而三教内部也是派别林立,须得有大智慧大毅力,统合经卷,去伪存真,方能得行。此事非一代人能完成,南海伯以为,愚公移山,自今日始,故此请盗泉子道长主持编各教经典之事,以备今后学者辨析盗泉子道长俗姓张,乃龙虎山天师后裔。”
此语说出,张缚顿时激动起来:“俞济民是要编道藏?”
“不只是道藏,儒藏、瘩藏,都要编,诸子百家,都要编。”俞国振目光变得奇亮:“我华夏文明绵延至今,虽有《永乐大典》在前,惜哉专藏于朝廷,我要编一部大百科全书!”
张缚激身求动,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盛世修典,当初成祖皇帝修永乐大典,可是曾经召集文士老儒两万一千六百人,这才编出那部遑遑巨著,而现在,俞国振竟然有此志!
张缚毫不怀疑,以俞国振的财力,确实能完成这事情。这可是千古留名的美事,哪怕只要在其中囘出一分力,都意味着为道统传承立下大功!
然后他猛地想起,自己方才还觉得俞国振先见盗泉子乃是轻慢士人之举,顿时脸如火烧,心中也暗暗埋怨,万时华为何不早说此事。
他还未蠢到问为何找道士编文,成祖编永乐大典,负责主持此事的除了解绪,另一个便是和尚姚广孝。而有了此事,他也不好再说先见徐林的事情,谁知道这里是不是又有什么大事项等着抽他的脸!
“我此次来新襄,一来是拜望万茂声,二来是向济民你化缘的,我要做一傅大事,需要些银钱。”
俞国振目光猛地锐利起来:“要倒薛扶周?”
张缚大惊失色。
四二九、阉戚清流实一家(二)
薛即薛国观,在张至发之后,为现任内阁首辅。周则是周延儒,既是科考时录取了张溥的座师,又在蛰居数年之后站到了东林复社这一边。
张溥这些年来一直运作的便是这件事情,当初崇祯七年时,他便试图募集资金,甚至求到了刘泽清与吴三桂头上,这才凑足了田家所要的银两,可结果却被俞国振在南‘京城外一锅端了。让他此前的计划落空,信誉也坏了大半,至少刘泽清与吴三桂都是不听他的了。
现在薛国观对他追迫甚急,他一方面通过吴昌时打探薛国观的动态,另一方面,决意再次推动周延儒入阁。
可是没有想到,他自以为隐秘的事情,被俞国振一口叫破!
“济民,你如何得知的?”他咽了口口水之后问道。
俞国振抿了一下嘴:“天如兄,你做的事情,其实并不是很隐密,就连阮大铖那边,你都敢伸手……消息怎么会传不出去?”
阮大铖乃是天下公认的阉党,身为复社清流领袖的张溥向他伸手,这个消息的震撼,让万时华霍然站起,厉声喝问:“天如,是不是真的?”
张溥脸青一阵红一阵,觉得又被俞国振狠狠抽了一记。
“虚……虚与委蛇罢了。”他喃喃地说道。
“休得诳我,阮大铖尖刻,天下谁人不知,为了官位,可以认贼为父的……你答应他的条件,莫非就是周宜兴入阁之后。阮大铖也起复?”
“那如何能成,实不相瞒,我也当面说了,他声名太臭,不可起复,不过……他若是有要好的友人,倒是可以推荐入朝为官。济民。你也知道,密之的父亲方植夫先生,便曾是阮大铖好友。”
听得他如此强辩。万时华面sè如灰,眼中说不出的失望。
这就是复社领袖,就是万时华曾经寄予厚望的年轻一代学者!
一时之间。以往俞国振曾经和他说过的许多问题,都瞬间融会贯通了。
“张天如这个人,倒不是什么恶人,但他的道路很明显是错的。他以为可以以风花雪月为幌子,用纵横家的手段来cāo持朝政,其实,他永远跳不出自己的圈圈子,井底之蛙罢了。”
自以为手段圆通,其实……终究是坐在井中望着天啊。
俞国振笑了笑:“这倒不是太重要的事情,只不过。连阮大铖天如都许下了好处,那么我若出银,能有什么好处?”
张溥哑口无语。
他还真没有想过,该给俞国振什么好处,来的时候。他觉得凭借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应该能轻易说动俞国振,而且俞国振也富有,拿个几万两银子出来,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个,朋友有通财之谊……”
“天如兄确实是我俞济民的朋友。却不是可以通财的朋友,交情没到这一步。”俞国振说这话时仍然和和气气,看上去温文尔雅:“比如说,天如兄一路上跟着田国亲派来的人同行,两人可是谈笑风生,以天如兄之聪明,当然知道他来是为了什么,可是天如兄却不曾提醒我,想来也是觉得,我与天如兄的交情,没有到这一步。”
此语一出,又是让人震惊。
当俞国振一提到田常时,张溥的脸sè便已经宛若死灰,到这一刻,他甚至有立刻离席而去的冲动!
但他不能走。
他心中明白,若不能从俞国振这里拿到足够的银子,根本无法买通京城中的路子,把薛国观拱下台,扶周延儒上位也就只能是一句空话!而薛国观不下,他的生命都有危险,倒不如呆在新襄,俞国振虽然狠狠抽了他的脸,毕竟没有要他命的意思!
“那姓田的想要做什么?”万时华双眉已经竖起来,张溥不仅与阉党,而且还和外戚勾结在一起,此次南下,明显是对新襄有恶意,这让万时华万分自责。
若非自己邀请,张溥怎么会南下!
“田常此人,甚得田国亲的赏识,虽然只是族中子侄,却极受重视。”俞国振道:“新襄这几年货物卖得好,虽然我们挂的是会安的牌子,可如今别人都知道,会安便是我的地盘,故此田常是想来看看能不能从新襄分得一点好处——比如说,每年分润个百儿八十万两的银子去。”
“呸!”别人没有出声,茅元仪先是呸了一声,一脸都是愤然之sè:“朝廷烂透了,阉党外戚清流,都没有好东西,一丘之貉!”
张溥顿时又是一个大红脸。
阮大铖是阉党,田国亲是外戚,而他,可不就是清流么?
“所以这厮如今已经去安南了,那里刚和郑家达成了协议,郑家答应供应我们优质煤。”俞国振道:“下午时和徐仲渊便是谈此事,让他和黄顺合股,将郑家的煤包下来再转卖给我们。”
“这岂不是白白让他们赚钱?”万时华不解地道。
俞国振微微笑道:“虽然让他们赚了钱,却为我们节约了管理成本,若是我们自己去办,少说得派一两千人去,他们只用雇用当地人管着,然后用现有的福船稍加改造,便可用于航运。”
毕竟是近海航运,现有的福船稍改造后,再加上一些如今新襄推出的航海仪器,比如说更jīng确的六分仪,完全可以弄下来。而新襄自己的航运力量,则可以从这种低级别的原料运输中解放,投入到人口运输上去。
“煤的问题解决了,剩余的便是铁矿,石碌的铁矿已经在试开采了,唯一的问题,就是石碌离海边尚有六十余里的山路,靠着人力背扛。实在是难以将铁矿运来,故此我准备在那铺设轨道,需要有两千名虎卫在此看护轨道。”俞国振道:“倭国的矿工倒是很好用,黄顺试用了些后直挑大拇指。”
众人都笑了起来,茅元仪更是道:“倭国便是官吏,一年四季也难得吃两次米团,这些矿奴来到新襄。顿顿都是吃的大米,哪能不效死力!”
“只是数量还有限,运力不足……故此造船工坊还得再扩。”俞国振说到这也有些无奈:“海洋乃今后数百年战略的要害。除了要有渔政局水师,还得有充足的运输能力。”
他们讨论起一些有关新襄政务事情时,并没有避着张溥。张溥却完全没有心思去听,这也在俞国振意料之中。象许多此时的读书人一样,将处理具体事务视为俗务,而把吟诗作文视为清雅,正是因此,才会有幕僚师爷这个行业兴盛。
张溥也知道,俞国振没有再说,是给他思考的时间。
话说到现在,双方仅存的温情脉脉的友谊也被撕开了,可张溥偏偏还无法埋怨俞国振。他确实有很多机会向俞国振表示自己的善意。特别是将田常来的事情向俞国振禀报,那样的话,相信俞国振还会和他维持表面的友谊。可现在,双方就只存在利益交换了。
他能给俞国振什么?
当初在南直隶的时候,史可法曾允诺俞国振给他灾民。但事后却反悔了,结果因为无法完全安置灾民而几乎酿成大乱。吃过这次亏,张溥知道,他若是答应的事情没有实现,俞国振有的是办法找他算账。
俞国振需要的是什么呢?
思来想去,他都找不到答案。但听得俞国振在那儿说起造船事宜时,他心中突然一动。
“将郑芝龙改任为钦‘州总兵,隶属于南海伯治下。”他猛然开口:“济民,你看这样如何?”
俞国振愕然。
其余诸人也都是愕然,众人确实都不曾想到,张溥竟然能想出这样绝的一个主意来!
郑家不稳的消息,在新襄高层并不是什么秘密,众人也都知道,以着双方关系发展,迟早一天会要破脸。可是郑之龙毕竟是朝廷任命的将军,如今更是升官升到了副总兵,地位相当高,双方真打起来,要牵制住俞国振很大的jīng力。
可若是朝廷出面,将郑芝龙分派给俞国振驱使,这个问题就能得到解决。
不过俞国振在短暂地愕然之后,还是摇了摇头:“天如兄,你这是慷他人之慨,郑芝龙海上枭雄,久怀异心,他不会那么容易听从这种诏令的。逼急了他,他又入海为寇,这算是你之责,还算我的?”
张溥脸再度红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想出了一个好计策,可以说是一石数鸟,却被俞国振轻而易举地否决了。
他想来想去,最后赌气地道:“俞济民,你自己说吧,什么条件,能换得你的资助?”
“昌化知县。”俞国振眼中冷光猛然一闪。
“咦?”
张溥根本不知道昌化在哪里,俞国振微笑道:“琼州府治下一县,我往来船舶多须经此,故想在此建港避风补给。”
“以济民之能,谋这一县之职,岂不轻易?”张溥一听是琼州府,心中顿时有了计较,这穷乡僻壤,有谁愿意呆着!运作此处的知县,当不会太难。
“无他,为避嫌尔。”俞国振回应的很简单。
张溥点了点头,这倒正常,俞国振对钦‘州的插手,朝廷虽然现在不说,可若再插手到琼州去,只怕免不了人嚼舌。
“此事易也,济民心中期许谁人?”
俞国振笑着看向万时华,万时华愣了愣,然后满脸通红。
(上一章出**ug了,把苏‘州抗税说成五人墓碑记的背景了,是我一时疏忽,将为五人墓碑记中那五位死者守墓的葛成,也就是苏‘州抗税的领导者也纳入其中了,因为五人墓碑记背的年代久远,现在记不清了,感谢夕阳沉醉指出,已经稍改,还请各位原谅。另,求月票!)
四三零、阉戚清流实一家(三)
从基层起来的读书人,谁不愿意当百里侯!
万时华当初汲汲以求的,不就是一官半职么,只是到了新襄,熏陶了近两年时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当初那种为了个人富贵而奔走,实在是太浅薄了,也偏离了圣人本意。
俞国振曾说,为官应有三重境界,第一重是为着个人荣华富贵,这类人一般只盯着官帽子,即使不是贪污受贿,也一定听看着自己的上司,唯上命是从者也。当今官场,虽然大伙都在骂贪官,实际上真正大贪未必多,绝大多数都是第一类,占着朝廷的便宜吃拿卡要却不替百姓做实事,一味逢迎上司罢了。
第二重境界则是为个人功业抱负。大名鼎鼎的海瑞海刚峰便是如此,这类官就是所谓的“清官”,清则清矣,也就是少伸些手多动点嘴,名声虽好,可是治下百姓该穷还得穷。他们倒还能替百姓考虑一点——前提这种考虑有利于自己的名声,有时他们便会顶住上层的压力,甚至为了百姓不惜辞官。所谓“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者是也。时下,能做到这一点的,便是好官。
第三重境界,则是将自己的抱负与民生长远利益完全统一,知道自己是来为百姓做公仆的,而不是做主人的。他不会为了迎合上官而去残害百姓,但同样也不会为了迎合百姓而放弃自己的坚持——他应当深知,为官者的目光应该要适度超前。只要工作做到位,百姓也会理解。
万时华对这第三重境界实是心向往之,但遍览古今典籍,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几乎找不到一个人能做到这第三重境界。
或许俞国振勉强可以做到——也只是勉强。
比如说,俞国振对于环境卫生近乎变态的追求,让初到新襄甚至已经在新襄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人都极不适应。不许随地吐痰倒还罢了,不许到处扔垃圾粪便也是正常,他甚至管到了每人一旬之类要洗多少次澡的地步!最初时百姓很不适应。俞国振先是强制推行,未执行者直接鞭笞,然后再慢慢说明这样做对于防治疫病的意义。这一个。算是勉强做到了第三点。
“茂生?”张溥愣了愣,顿时明白了俞国振的意思,他是一个聪明人。
万时华如今已经算是彻底投靠了俞国振,但这事情知道的却不多,世人知道他的,还是那个文章写得好的复社骨干。
因此,他可以公开出面运作此事,而不至于被人怀疑到俞国振头上。
张溥知道,俞国振要昌化知县这个位置,绝对不仅仅是为了往来于会安的船舶有一处停泊的地方。那样的话他以南海伯的身份出面与昌化知县协商,昌化知县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他虽然博览群书,却绝对不曾想到,俞国振方才谈的石碌就在昌化。毕竟石碌这个地名,如今还不显。而且在官方文籍之中,被称为“亚玉山”。
当初为了勘矿,俞国振请出如今已在家荣养的智一二,带着十六个弟子,由三百名虎卫护着,徘徊于昌化境内。俞国振只记得这个铁矿离海岸有四十到六十里。具体位置根本不清楚,因此智一二原以为要踏寻一县之地。但到了昌化后四处打听哪儿有矿时,却得到一则消息,崇祯二年时知县张之光曾遣人驱走在亚玉山私开铜矿的人,有了这线索为引,他们仅用了三个月时间,便发现了一个空前庞大的巨大富矿!
俞国振记忆中,这个铁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