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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国振觉得自己下巴有些不稳了。
他重视徐霞客,不仅因为他是大旅行家,更是因为他是如今读书人中的异类,就象已经去世了的徐光启,还有已经成为俞国振挚友的方以智,他们不仅饱读诗书,同时对于探索自然奥秘,有着一种执著的精神。
徐霞客方才提出的观点,简单地说,就是八个字:物竞天择,适者生ff8存!
这也是达尔文进化论的核心,对于自然科学来说,这是划时代的进步,将之扩展到社会学上,便是世道必进,后胜于今!
只不过,欧洲人是从自然界推演到人类社会,而徐霞客却是从人类社会逆推到自然界,这就是两者间传统文化的差异之所在,比起欧洲人,中华更重视人伦与社会!
俞国振还没有回过神来,徐霞客啧啧地道:“原来是如此简单之事……也就是俞公子洞察玄机,能窥此细微。”
“这只是细微?霞老,你这可不是细微,这是天地演化之道,是万世变迁之本!”俞国振深吸了口气:“霞老,你所说因为身处环境变化而有些生存至今有些则灭绝之事,我用八字言就,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不错,不错,果然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只此一语,就道尽天地演化之道了!”徐霞客连连点头,俞国振这八字,确实准确地概括了他的意思。
“霞老,你记得那《杜氏通典》所说,蛮夷之习,类于我中华之上古么?”俞国振又道:“为何我中华得水土膏美之中原、江南,蛮夷则渐僻居于荒山边远之地,无非是我中华圣贤频出,代代有所增进,比起蛮夷,更适应天地之变化罢了。蛮夷不变,我中华能变,故此中华进而蛮夷不进。若是我中华亦不变,则必为后来者所超越,长此而往,便如现今之蛮夷!”
说到这,俞国振声音忍不住提高了一些:“这又是八个字,世道必进,后胜于今!”
他原本以为,就算是徐霞客这般眼光见识的人,也没有那么容易接受他的观点,却不曾想,徐霞客连连点头:“是极,是极,原本就该是如此,上古之时,刀耕火种茹毛饮血,如今只在蛮夷之处才能见到。”
俞国振再次吃惊,还不等他回应,就听到徐霞客又说了一句:“唉,此事我原本早就该想得到,玄扈先生编《崇祯历书》时,便有言道,今之法可更于后,后之人必胜于今者也,这不就是世道必进、后胜于今么!”
“啊……玄扈先生竟然……说过这话?”
玄扈先生,便是已经去世了的徐光启,俞国振虽然与他也有书信往来,徐光启甚至将自己主编的《崇祯历书》也抄送了一份给他,但俞国振并没有翻阅——徐光启已经年迈,而且身居内阁学士之职,根本不可能为他所用。
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是小看了此时的大明读书人!
徐光启那句话,若不是埋没了两百六十年,哪里还需要严复来概括成“世道必进后胜于今”八字!
俞国振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一些,他知道自己现在在打开一扇门,打开一扇让大明——不,是让中华,不再因循守旧顽固不化的大门,虽然此前,已经有先贤圣哲在用力敲击这门,甚至已经打开了这门,可是却没有惊动门里的人。
他要呼号,要让门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有一座门。
“霞老,玄扈先生之语,与霞老的发现……何不专著一文,发在《风暴集》与《民生杂记》之上?”俞国振道:“晚辈在新襄还得过些时日才会返回,霞老就用这些天功夫,将这篇大作完成,如何?”
徐霞客闻言大喜,他此次来,原本就是两个目的,一是游览钦州山水,二是与俞国振商量是否能将他的游记印刷出版,现在除了这两目的达到之外,还另有所得,而且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个发现对于儒家而言,将打开一个何等广阔的世界观
自阳明心学提出之后,已经有百年儒学未有大的突破了。若是这突破出自他手,哪怕只是他引发这一开端,那也将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但旋即他有些惭愧:“这可不是老夫的发现,分明是俞公子你的发现……”
&;e72nbsp;“霞老这是哪里话,在峒人山寨中发现螺壳的是你还是我?探知峒人首领是马援裨将后裔的是你还是我?记得玄扈先生话语的是你还是我?”俞国振哈哈大笑:“况且,能为霞老印此灼见,在下之名已经可以幸附骐尾了,霞老何必太谦!”
一七一、破此拘束海天空(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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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汉家自有霸王道(一)
自古以来,儒家道统之争,都离不开诗书礼易春秋这五经。而所谓道统之争,就是话语权之争,就是世界观、价值观之争,这种争斗,比起一时执政官位之争,影响更为深远。
俞国振知道,自己要从儒家内部攻破儒家,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并不是大儒,虽然也约略看了几遍儒家经典,却远不足以同那些寻章摘句倒背如流的大儒相抗。
既然如此,就将道统之争交给专业的人士就好了,比如说,儒生中那些不得志者,或者是不想只停留在先人的功业之上而想让自己也在道统之争中留有一席之地者。
俞国振仿佛看到,一扇大门打开了,挣脱过往束缚之后,一场新的百家争鸣即将开始。
想到这,他极是愉快,就如何将儒家经典与进化论结合的事情,又向徐霞客请教了好一会儿,其中也有不少是他有意点破某些关键,二人越说越是兴奋,直至夜烛高照,这才兴犹未尽地散了场。
此次夜谈,后来被谑称为“螺壳法会”,意思是从螺壳引起的会谈,这也被认为是继鹅湖之会后,最重要的一次思想讨论。
他们这边高兴不已,在另一边,时罗峒峒主黄浩却满脸狰狞恼怒,看着眼前残破的寨子,还有哀哀shēn吟的手下,他恨恨地顿了顿足。
罗珠歌胳膊上中了一刀,不过他硬气,满脸都是欢喜地跑了过来:“峒主,胜了,大胜啊!”
“大胜个屁!”黄浩忍不住骂道:“被那小狐狸耍了!”
“小狐狸?”
“便是你妹夫的主人,新襄寨的俞寨主……他定是知道,莫家在支持如昔峒,坑得我们与莫家厮杀了一场,如今虽是胜了,可咱们也伤亡不少,而且彻底得罪了莫家,若是莫家来攻,我们当如何是好?”
“汉人有句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莫家现在也大不如前了,有什么可怕,况且咱们时罗峒靠着钦州,莫家再来,莫非就不怕朝廷大军征讨!”
“朝廷……就凭着钦州的那些鸡毛官兵,朝廷怕是靠不住,还得靠着新襄寨……唉。”
黄浩这个时候真是悔之晚矣,若不是他想挑得新襄寨与如昔峒争斗,就根本不会出现徐霞客被掳这件事情,或者事后他不是想坐收渔利,也就不会被俞国振所威胁,结果俞国振破了寨子,却成功地将黄茂的怒火转到了时罗峒来。
想到自己曾与那汉人少年寨主打过几次交道,每次都得意洋洋地觉得自己占了便宜,黄浩便忍不住颤了一下。
“回去吧,这个寨子烧掉,也算是拔了如昔峒的一颗钉子,将寨子建在这,原本就是冲着我们来的。”黄浩又叹了口气,同时对上如昔峒和高平莫家,以时罗峒的实力,肯定是不够看,必须要依靠大明朝廷。但他也清楚,朝廷对于这些峒人之间的内斗,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短时间内能帮上他忙的,唯有新襄寨。
跋涉了一夜,他们回到了时罗峒,正疲惫不堪之际,就听得有人来禀:“新襄寨将管家来求见。”
“他又来做什么?”黄浩哼了一声,不过紧接着还是说道:“让他……请他来相见吧。”
没多久,将岸就出现在他面前,笑着拱手道:“见过峒主……恭贺峒主大获全胜,斩获无数!”
“你昨日为何不告诉我,安平莫氏的人也在!”黄浩见他那笑嘻嘻的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几乎是咬着牙,才忍住给他脸上来一记耳光的冲动。
“哦,昨日我也不知有莫氏之人参与,连黄峒主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们新襄寨如何知道?”
“你……”黄浩被哽得险些吐血,老脸更是胀成了猪肝sè,将岸这话实际上是在指责他一直与如昔峒暗通消息,他如何不知,而且事实上,他也是一直在与如昔峒暗通消息。
“哈哈。”将岸只是笑。
黄浩将那口气生生咽了下去,脸上也浮起笑:“说的也是,连我都不知道,新襄寨如何知道。将管家,你此来还有其余事情么,若是没有,我可就要去睡了,昨夜一晚没睡,人老了,精力比不得你们少年。”
“倒是有件事情,此次随我来的,还是癸泉子道长与他的一些学徒,我家寨主料想,一番大战之后,贵寨只怕也有不少人受伤,故此遣他们来看病治伤。”
黄浩愣了愣,顿时站起了身。
比起一般峒人,他见识要多些,自然知道,一个好的郎中可比鬼神更为可靠。自从六月初新襄寨立寨以来,至今也有三个多月时间,癸泉子的医术,在峒人中也算是有了些名声。
“老神仙亲自来了?”过了会儿,他问道。
“正是,还带了十名弟子,另外也准备了常用的伤药。”
“这这这……实在是太感谢了。”黄浩此刻心里也有些感动,他脸有惭sè:“这让老夫如何向俞寨主道谢啊……”
“你我两家,本为亲戚,又是近邻,自当守望相助。”将岸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峒主同意,那么就请癸泉子道长与诸弟子一起,为伤患治疗吧。”
癸泉子这老道,除了在俞国振、宋思乙面前原形毕lù之外,在别人面前倒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黄浩虽然累了一夜,却还是亲自来见他,被他三言两语便唬住,立刻令人领着他去给伤患治疗。
但当癸泉子真的到了伤患处时,他却不动了,动手的都是他的那些弟子——或者说,是那些脱下家卫衣裳的少年。
“你们都要试试,这可是难得的机会!”癸泉子端着一壶茶,席地坐着,得意洋洋:“平日里个个不是嚷着没有练手的机会么,现在就是机会了,各种伤患,刀枪疮,火铳伤,棍棒伤,骨科、外科、内科……”
在他的唠叨中,他的那些“弟子”都开始忙碌起来。
癸泉子呼来喝去,“弟子”们手忙脚乱,这一忙就是连接着忙了近七八日。时罗峒受伤的人足足有一百来号,其中重伤的有二十余人,按照过去的经验,这二十余人少说得死掉一半,但在癸泉子和众“弟子”的折腾下,竟然只死了三人,其余人虽然伤势尚未痊愈,却明显脱离了生命危险。
这让黄浩与整个时罗峒对他们一行万分感jī,当他们离开时,送来的礼物,象鹿皮、象牙什么的,足足挑了十担。
除了这些礼物之外,他们还有一个重大收获,就是癸泉子携带的酒成功地推销进了峒寨。钦州别的没有,野果子足够多,果酒蒸馏之后的烈酒,虽然口味不如粮食所酝好,但对于峒人来说,已经是极品佳酿了。
“老神仙,你何时再来我们峒寨?”临别之际,黄浩抓着癸泉子的手,依依不舍地道。
他可是明白癸泉子留在这里的意义,如今如昔峒那边正在做进攻的准备,据说这次,高平莫氏将倾巢而出相助,双方厮杀起来,有癸泉子在这里,就多一分保障。
癸泉子叹了口气:“贫道在新襄也脱不开身也,贫道的道观里,三清祖师的神像都未塑好呢,况且贫道又有这么多弟子要教导操心,或许……每半年能来你这里一次吧。”
“这如何能成!”黄浩情急道,但见癸泉子白眉微扬,他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讪讪地道:“我不是那意思……老神仙,我们寨子里上下,都受老神仙大恩,巴不得朝夕能得老神仙教诲,老神仙半年来一次……这,这,时间太长了些吧?”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岂只有你们峒寨,钦州城左右,多少人等着贫道去探看,贫道实在是分身乏术。”癸泉子捋须一叹:“只可惜贫道这些弟子,还未学得贫道三分本领,否则的话,倒是可由他们来。”
癸泉子之语,让黄浩默然,确实如癸泉子所说,他如今名声远扬,特别是有一手好医术,求着他去的人,不知多少,此次能在峒寨呆上近十日,已经是看在俞国振的面子上了。
“这个……老神仙,你看我们峒寨子弟,能不能给你充作弟子的?”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痛下决心:“若是老神仙觉得我们这的子弟,也可以充为弟子,小人……小人愿在峒寨中为老神仙也建一座道观!”
“嗯?”癸泉子看了他一眼,哂笑道:“贫道不过一身一体,要那么多道观做甚!”
黄浩失望,溢于颜表,见他这模样,癸泉子又道:“不过,既然黄峒主如此诚心,我若是坚拒,倒显得不近人情……这样吧,黄峒主自家挑选十二岁以下峒人男女幼童,到新襄寨去,先跟着俞寨主的家学学汉话汉字,然后再可跟着贫道学医术。”
此语一出,黄浩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们峒人下一代,若是跟着汉人混杂在一处,以后算是峒人还是汉人?
见他如此,癸泉子又是哂笑:“若是黄峒主怕贫道拐了你们峒人子弟,那也罢了。”
“不是,不是,哪敢信不过老神仙,只是……为何要去俞寨主的家学?”
“不懂汉话,莫非要贫道去学峒语?不识汉字,如何能看得明白贫道的医书?”癸泉子道:“不到俞寨主家学之中去,难道说由贫道来发méng,教他们说汉话识汉字?”
这番话,将黄浩的最后一缕顾虑也打消了,他当即道:“便如老神仙所说……只是,俞寨主是否愿意?”!。
一七三、汉家自有霸王道(二)
“俞寨主是否愿意?”小黄川躲在屋子的后边,听着屋子里面的对话,当听到这个问题时,他的呼吸屏了一下。
他太想知道,那位了不起的俞寨主是否愿意接受峒主的请求了。
屋子里面,与黄浩对话的是他的长子黄光,他也很想知道,俞国振是否会同意黄浩的请求。
“那只小狐狸哪有那般轻易同意的他派将岸来了,说什么“教学资源有限”多招一个峒孩,便意味着占了一个汉人孩童的名额,故此,若是我们峒人孩童要去就学,须得缴纳委托培养费!”“什么,汉人不都是装着假大方么,他怎么会这样!”黄光有些急了:“若是不让我们峒人孩童去就学,我们便学不到那老神仙的医术,学不到医术,总得受制于人!”“你当我不知么,但他提出这要的条件,你又能如何?”黄浩叹了口气:“这也不是没有办法么?”“父亲,我有一计,不就是学汉话识汉字么,咱们峒里便有不少人会说汉话,再huā些钱去延请一个汉人书生来教汉字就是。”思付了好一会儿,黄光献计道。
“你啊你,我跟你说过,那俞寨主是个小狐狸,便是为父都在他手中栽了跟头,他怎么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纰漏他在新襄寨中办了医科速成班,便由癸泉子老神仙传授医术,但yù入这医科速成班,就得持家学的高小毕业状!”
“高小毕业状?那又是什么玩意?”
“我也不知,只知道唯有在他的家学中就读五年,方能得此高小
毕业状!”
说到这黄浩苦笑起来:“俞国振还会算账,他说凡在他家学中就读,那么衣食他全部包了,故此费用中要包括这两块”
俞国振给黄浩列出的费用,大致分为三块,第一块便是衣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