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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兰自然会意,也送来一个秋波,说:
“今天没有外人就这几个熟朋友,想必冯市长不会见怪吧?”
“哪里,哪里,”冯唐连忙回答:“人少清静,不招摇,好说心里话。”
说到最后半句,他又特意地瞄了白兰一眼。可惜她此时正回头吩咐侍候一侧的小姐:“快摆台子”,没来得及回应冯唐的表情。
六个冷盘和一瓶茅台很快地端上来了,茅台酒醇香清爽的玉液流入每人面前的玻璃酒杯。白兰端起酒站起身,用标准的普通话说:
“首先敬冯市长一杯,俗话说同船过渡前世修,冯市长在三江几年对我们多有关照,我们三江的商界和冯市长更是三生有缘了。冯市长高升回省,我们也正好属于冯市长,不,应该说是冯厅长管的,希望不要忘了我们,今后还望多多关照,常来常往才是。我不会说话,但心是诚的,先敬冯市长一杯,并请张、韩、张三位做陪。”
说完她举杯一饮而尽。白兰是三江市社交界出名的酒仙,有目击者计算过她一次连饮三十六杯而不乱方寸,言语清楚行动自如,只是脸蛋更加泛红而已。
冯唐举起酒杯笑道:
“好一个同船过渡前世修和三生有缘,就凭白总这两句话,这杯酒我也要干了。”
他说着也将杯子举到唇边一饮而尽。三位一旁相陪者韩刚和张林增、张明三也都干了自己的满杯,显出在酒宴场上都不是等闲之辈。
接下来自然是轮到韩刚和张林增了。韩刚先举起刚刚上满了酒的杯子,他的祝酒词倒也简单、明白。他说:
“感谢冯市长过去对我的支持,也希望高升后还要一如既往,多多关照。”
冯唐举杯说:
“要说感谢,那是彼此彼此,我冯唐也感谢韩老板的支持,永记不忘!”
两人心领神会相视而笑,同时干了自己杯中的酒。
下面轮到年轻的副市长张林增了,他叫服务员给冯唐斟满了酒,然后举起手中的杯子,说:
“你过去是我的兄长,今后也是我的兄长,还要加一层意思,兄长加上级。这是胡志明的发明,他说中国和越南是同志加兄弟。我借用他的话:兄长加上级。今后还希望冯厅长不忘旧情才是,我到省里第一个要登门的就是冯府。如果有用得着小弟的地方,打声招呼定效犬马之劳。”
两人都一口干了,只有冯唐心头明白张林增的话中话。这位年轻人急于要在上层建立关系,便将他冯唐作为媒体了。有一次他曾对他表示,自己在省里认识的人太少。苏翔省长来三江时曾经参加汇报,陪同吃饭,接触过多次,谁知上省城开会主动趋前握手,他竟然不知道我张林增是谁,问我是哪个单位的,真是气死人!他还向冯唐表示过,很想去看看德高望重的钱老,苦于无人引见等等。于是他说:
“你就不要客气了,我们都是一个班子里的同志,今后自然不会忘记。你什么时候到省城来,我引你去见钱老,引你去见苏省长和黄副省长,还有周剑非,我的那位老同学。你想见谁都行,包在我身上哪!”
张林增又一次举起酒杯:
“感谢兄长加上级的栽培!”
他使用了“栽培”这样的词,是从电影中国民党统治时期的流行语言中学来的,既是在开玩笑也是真心实意。这位年轻的副市长急于在仕途飞黄腾达,在政界崭露头角,已经到了抓住一切可利用因素的程度了。
最后轮到了张明三想不到这位老板出言不逊,竟说:“来,冯市长,为我们联名提名戏,为你的精心配合,不,精心导演干杯!”冯唐心里一沉暗自骂了一声混蛋!但也不便说什么,幸好这屋子里只有张林增是局外人,大家也就唯唯诺诺含混地对付过去了。
接下来是你敬我一杯,我敬他一杯,酒过三巡除白兰这位酒仙之外,大家都有些醉意了,冲动和激情代替了常规。韩刚首先提议道:
“这里不是有现成的卡拉OK嘛,我提议白兰女士为大家唱一首歌,再和我们冯市长跳一曲舞,这样才算尽了主人之谊嘞!”
白兰连连推辞,说这几天嗓子有毛病唱不出来,大家听她说起话来略带沙音便不勉强,韩刚却纠住不放,说:
“唱不了歌就和冯市长跳舞吧,歌由张市长我们俩人轮流唱。”
白兰还想推辞见冯唐已经站起来了,便也只好跟着站了起来,说:
“请冯市长点一支曲子吧。”
韩刚抢过去说:
“我来点我来点,今晚上是欢送宴就来支‘何日君再来’吧,小姐请放片子。”
冯唐和张林增都表示赞成,张林增还自告奋勇由他来伴唱。白兰却却反对。这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她过去在剧团时曾因常唱这支歌受过批判,至今心有余悸。她说:
“欢送冯市长回省是喜事,那支曲子太伤感了,气氛不合拍。最好换一支,我想,我看……就放‘友谊地久天长’吧,好不好?”
冯唐第一个拍手赞成,他很喜欢这支苏格兰曲子,更喜欢费文丽主演的好莱坞电影《魂断蓝桥》,这支歌就是它的主要插曲。
见冯唐赞成,韩刚和张林增也不反对,于是便请服务小姐赶快操作。
在卡拉OK的音乐声和张林增的歌声伴奏下,冯唐和白兰翩翩起舞。双方的舞技都很好,一曲情意绵绵的慢三步,跳得优美动人。其中也有些不愉快的事,连伴唱的张林增和观众韩刚张明三都看出来了,但大家心照不宣。那就是冯唐轻轻地将白兰往身边拉,试图使她更贴近自己的身体。对方却有礼有节地往后缩,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其结果是双方都不那么愉快,自然也都不便有所表示。勉强跳完那支《友谊地久天长》的曲子,谁也不再点歌跳舞了。四个人又胡乱吃了一些点心和水果,都说有事便起身告辞。白兰送到楼下,一一握手告别,特别对冯唐说“招待不周”表示歉意,大家都说了几句客气话便各自上车走了。
从餐厅下楼的时候,韩刚趁别人不注意,悄声对冯唐耳语:
“我们找个地方,还有事对你说。”
冯唐会意,上车后对驾驶员说:
“跟韩刚的车。”
两部车一前一后,拐过两条街,来到一处歌舞厅停下。冯唐有些犹豫: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但也无可奈何,他四下看了看,下车吩咐司机:
“你把车停远一点,哦,最好停到对面粮食局院里,然后你也过来喝点什么。”
说着他大方地掏出一张百元面额的人民币塞在驾驶员手中:
“顶多一个钟头我就出来。”
韩刚早已停好自己的车正站在台阶上等他。两人进了歌舞厅,但见那厅堂里几十个男女正和着一首流行曲子挤在一起跳迪斯科。韩刚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一位浓妆艳抹的迎宾小姐急步上前:
“韩总来了,坐大堂还是要包间?”
韩刚手一挥,说:
“当然是包间哪!”
迎宾小姐说了声“请”,便将他俩引上二楼开了一个单间。韩刚招呼冯唐坐下,回头吩咐:
“来两杯咖啡,浓一点。”
迎宾小姐答应了,又问:
“要不要叫两个小姐来陪陪二位?”
韩刚说:
“等会儿再说吧,你吩咐快点把咖啡拿来。”
他回头对冯唐说:
“今晚上喝得太多了,先来两杯浓咖啡解解酒,行不?”
冯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显示出一种无可无不可的表情。他此时最关心的是韩刚叫他上这里来到底要说什么。
韩刚很快用行动来做了回答。乘屋里只有他们两人之机,他迅速地从皮包中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冯唐,说:
“这点小意思是对市长支持我们公司的回报。”
冯唐接过信封瞄了一眼,数目不小呀,以万元为单位的两位数。他不由得一怔,连忙将它放在韩刚面前,说:
“干什么?我不能要,你不是已经表示过了吗?”
韩刚说:
“那是上一批的,这是第二批的。我们照章办事有何不可。”
他说着伸手取过冯唐放在身边的皮包,将信封塞到里面放回原处,用一种略带教训的口吻说:
“我看你们这些当官的胆子太小,该要的也不敢要,又不是去偷去抢,正大光明的事,有什么好怕的。”
冯唐没有再将那信封取出来退回去,但总感到有些忐忑不安,便说:
“无非就是批了两次官价化肥给你们推销嘛,我那也是为了疏通渠道,使化肥能迅速流通到农民用户手中。单由供销社来办这件事他们照样吃双轨差价而且还拖来拖去使农民用高价也买不到。我全是为了工作,你再三酬劳,怕不适合吧?”
韩刚笑道:
“我知道你是为了工作,但我们也不能知恩不报呀!我是商人,我的目标是赚钱。谁给我赚了钱我就给谁应得的回敬。我不是纪委也不是检察院.我为什么用他们的标准来判断是非。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领导,我们要为你着想的。我想过了,这是按我们公司的章程办事,而且是属于事后的感谢酬劳,和事先拿钱买通关节是大有区别的,你就一百个放心吧。”
冯唐唯唯诺诺,觉得韩刚的话似是而非,却又无法反驳。这时服务员端上了热气腾腾的咖啡,这一话题也就暂时停止了。互相喝了两口咖啡,韩刚有意转移话题,便问:
“你走后是不是张林增来搞常务?”
冯后也乐得转移话题,微微一笑,摇摇头说:
“还轮不到他。”
“怎么哪,不是要提拔年轻人?”韩刚不解地问。
“玩政治他还太嫩,”冯唐在韩刚面前什么也不避讳:“卫书记告诉我,小张敲开省委赵书记房间的门,密谈了近两个小时。想想看,他难道是给省委书记谈自己的恋爱故事?肯定是去告状。告谁呢,告我冯唐?不会,我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而且他还要依靠我结交省里的上层哩。告陈一弘?那是干蠢事,领导上刚拍板的人,你又去告不是自讨没趣!那么告卫亦前?你告得垮?”
“也不应该呀,人家一手提拔了你。”韩刚插言。
“是呀,也不应该!”韩刚的话提醒了他冯唐:“为人总要讲个‘义’字嘛,告不倒还损了自己的形象,所以我说他玩政治太嫩!”
两人都相视而笑。
龙志毅《政界》
十九
冯唐对韩刚说到张林增玩政治还太嫩时,两人都笑了。笑过之后韩刚看看表又转移了话题。他说:
“怎么样,叫两个小姐来陪陪?要不,今晚就在这里开个房间?他们这里的套房很清静,一切由我来安排。”
冯唐也看看表连连地摇头说:
“不,不,你知道我住市委招待所。赵一浩现在也住在那里。他这个人精得很,今晚从乡下回来我估计他会找我的。”
韩刚说:
“你已经发表了声明,联名者已撤消了提名,一切都满足了他们的要求,还有什么事要找你?”
冯唐说:
“你不了解,他的道道多得很。我敢肯定,不发表声明他要找我,动员发表声明;听到声明发了,他也可能会找我,比如肯定我的态度呀,要我早一点去省城报到呀等等。这后一点非常重要,他不会容许我老呆在三江市惹是生非的。他从乡下回来要问的第一件事就是联合提名的处理,要问的第一个人就是我!时间不早了,不能久呆!”
他说着便要起身告辞,韩刚也不再挽留,说:
“既然如此,我们走吧。”
两人经过走道下楼的时候,冯唐说:
“这回多亏了你帮忙,使我冯唐走得光彩,我冯唐一辈子不会忘记的。”
说到这最后一句时,他还真动了一点感情,他将韩刚的右掌紧紧握住,一直握到走道尽头的电梯。
韩刚则满无所谓的笑笑:
“算不得什么,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为朋友我韩刚敢两肋插刀。今后你冯厅长用得着我时,只要打声招呼就行!”
说来也巧,冯唐回到市委招待所时,正好在门口遇到刚从乡下回来正在下车的赵一浩一行。他连忙急步趋前,握住赵一浩的手,问了一声辛苦,然后就边走边说,将自己如何发表不接受提名的声明,又如何亲自动员联名者撤消提名的经过简明扼要地汇报了一通。
上了楼来到赵一浩房间的门口,省委书记说了一声:
“进去坐坐吧。”
这是冯唐求之不得的邀请,但他却说:
“我先去通知食堂准备晚饭再来。”
赵一浩说:
“不用,我们在乡里吃过了。”
于是冯唐随着省委书记进了房间。赵一浩往沙发上一坐便和他冯唐随随便便地谈开了。
正如他所预料,赵一浩首先肯定了他的举措,并问他几时动身去省里报到。冯唐回答说,他已经作好了准备,只等法定的辞职手续一办完,他马上就走。赵一浩听了说:
“对,越早越好。那边通知的事我再催一催。”
在冯唐听来,赵一浩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没有说出来,是有意留给他冯唐去想或者去说的。于是他说了:
“留久了对一弘他们也不方便。”
赵一浩微微一笑,没说什么,但冯唐看出来了,省委书记打心眼里欣赏他这句话,那表情也似乎在说:你冯唐是个明白人!于是他像在赛场上得了一分,由衷地感到高兴。
赵一浩喝了一口进门时警卫员沏好的热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你觉得三江的领导班子经过这次调整怎么样?还需要怎样进一步完善?”
冯唐没有立即回答,在脑子里转了几转。正如他刚才在咖啡厅里对韩刚说的:领导上刚刚敲定的人你又去告状,岂不自找没趣?在这个问题上,他冯唐有一套“哲学”:凡是领导上已经认定了的好干部,你只能锦上添花说好话;凡是领导上觉得有问题的干部,你只能落井下石。如果你想反起来做,唯一的办法只有写匿名信,否则适得其反。而现在他是坐在省委书记的面前哪,岂能随心所欲,信口开河?于是他说:
“一弘当了市长,肯定能团结一班人奋力拼搏,使三江市的各项工作出现崭新的面貌。只是……”
他有意地停下来观察书记的反应。
赵一浩没有明确的表态,只说了一句话:
“说下去呀。”
冯唐字斟句酌地也只说了一句,一听便知是探试性的。他说:
“只是……只是亦前同志今年都五十八岁了,下一步市委班子?”
他实际上只说了半句。他的本意是想摸摸底,省委对卫亦前的前程有什么考虑;提拔到省人大或省政协当副职,这是最佳前途。到省人大、省政协当常委,这算平职安排,软着陆。留在三江市作人大主任或政协主席,这是不得以的去路,一个大权在握多年的一把手,虽然到市人大、市政协当一把手都算平职安排,总也会权力缩减,心态失衡呀!他觉得卫亦前对他冯唐算是不错的,特别是卫亦前对市政府调整的三个方案,每一个都考虑到了他冯唐。知恩不报非丈夫也。但却欲报无门,要是能从省委书记口中探知一二,将消息透给市委书记,也算是回报哪。可是他知道要从赵一浩口中掏出一点有价值的“情报”,并非易事,必须稳扎稳打,一句话分两句说,看他怎么回应,再乘机捕捉有用的信息。
赵一浩也本想听听他冯唐对市委班子的调整和卫亦前的安排有何意见,却见他吞吞吐吐似难以出口,便也失去了继续交谈的兴趣。恰在这时,省委副秘书长薛以明敲门进来了。他手握几张稿纸,那是赵一浩今天上午在黄土坎金明家里的讲话整理稿,按照赵一浩的指示,当晚要电传给省报的。他将稿子放在赵一浩身旁的茶几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