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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女,也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大婶一见女婿就骂起来:“你个王八羔子,只图你舒坦,看把我的妞儿弄成啥样子。”赵离伸手摸摸,婴儿的屁股正对着产道,她那点技术显然不行。她慌了,说:“得赶紧上医院,公社太远,到集上卫生所。”她能做到的是打了一只强心针,让毛妞儿的爱人卸下门板,由两个亲戚抬着,到天大亮的时候才赶到小镇卫生所。卫生所里恰好有一个发配来的“资产阶级权威”,毛妞儿患的是难产伴随大出血,要输血。但卫生所没有验血设备,“权威”说需要O型血。
小镇上的人从来没有验过血,甚至没有听说过还有什么血型。这等于是给毛妞儿判了死刑。公社驻队的干部和大队干部都来了,仍然一筹莫展。赵离到张大哥那里找东西,张大哥问是什么事,赵离把献血的事说了,张大哥说:“我就是O型血呀。”赵离高兴地跳起来:“是吗?”不由他分说,拉起他就往卫生所跑。
张大哥给毛妞儿输了400CC鲜血,最终也没能保住毛妞儿母子的性命,一扇门板抬着死去的毛妞儿,她的小爱人抱着死去的婴儿,两眼哭得像两只红桃子,大婶傻了似的,由赵离扶着,一行人穿过小镇街道两侧的人群,在一片同情的叹息声中,返回村子。在王家湾的岔路口,赵离看到王大叔佝偻着身子,待他们走近,大叔掀开毛妞儿脸上的布单,摸着女儿惨白如纸的脸庞,猛地嚎道:“毛妞儿哇,都怪你不听话呀。”大婶拍着双腿坐到地上,惨凄的景象多少年以后还令赵离心悸。
毛妞儿的死同时也造就了一个模范。在农村人的眼里,血液同灵魂同等重要,都说张大哥输了足有一暖壶的血,这在小镇上就像制造了一个神话。那时候,人与人之间充满了真诚而又热烈的情感,公社和单位的领导给他送来了慰问品,镇上小学的学生排队为他送来了锦旗,红小兵代表向他宣读了致敬信,他们的表达方式不同,但都认为这是“文化大革命”带来的伟大成果。张大哥先是被不期而遇的荣誉搞得手足无措,后来又被另一件事情搞得失魂落魄。
赵离已经很长时间没去看张大哥了,帮助王大叔料理了毛妞儿的丧事,在村里买了二十个鸡蛋去看他。到了那里,才知道张大哥这几个月新谈了对象,并且因为献血的事把对象搞崩了。对象的母亲是街道上有名的搅家精,俗称“骂死过路的”,这个女人骂死了自己的丈夫以后,独生女儿再也没人敢来提亲事了。后来张大哥调来小镇,她听说他没有成家,贪图他是“国家的人”,就自作主张要把女儿嫁给他,而且后来就把这件事传遍了整个小镇,说道:“人老实是老实,就是人才差一点,配不上我那丫头,不过也没有办法,人家硬是看上咱家的丫头,又是国家的人,不答应了不好。”事事以张大哥岳母身份出现,操纵他的生活。那女孩儿则是小家碧玉的那种,生得细眉小眼,诸事听母亲摆布,她心里嫌张大哥太老,因是母亲定的,只好当做一件任务来完成,跟“那人”在一起全没有恋爱的感觉。张大哥为妞儿献血受到公社的表彰,得到了不少白糖、罐头,起初岳母还十分荣耀,受累分享了两回。可是过了不久,她走街串户逢人就说:“这么大的事他也不跟我商量一下,男人的血能跟女人比么?女人的血是水,男人的血是命,把血给了别人,弄坏了身子,我女儿一辈子还靠谁?你说天下哪有这么傻的人!”像鸦雀打破了蛋。张大哥近来听她的责备已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并没有放在心上。紧接着,女孩儿脸色阴沉,把她母亲替她张口要的几件衣服和一块手表全都送了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
其实这正是岳母用来治服未来女婿的一个手段,只要张大哥请人说一个情,岳母还是岳母,未婚妻还是未婚妻,不料张大哥老实得不懂,竟敢一连两天没去认错,于是一街人都知道张大哥“原来是个木头,不,比木头还木,木头老了尚且空心,他三十多岁了还实得不透气。”有人顶她说:“还不是你自己同意的。”她拍着大腿说:“天爷!我还不是可怜他没爹没妈,又是个国家的人,早晓得这样,还不如把女儿嫁给种田的。”又把这话设法让人传给张大哥,还让女儿找理由去了几回,张大哥果然木得不可救药,不懂她这是欲擒故纵,最终还是没去。
赵离去看他时,张大哥一个人卧在床上,情绪正低。以前在深山里工作,一直没遇到合适的人,耽误到现在,好容易调到小镇上,有了一个长得不坏的女孩儿作对象,满以为可以成家过日子,没想到做了一件好事破灭了理想。赵离终于问清了缘由,心里很不是滋味,说:“我真不应该让你去献血。”张大哥下床穿上鞋说:“你别这样说,我献得值。”赵离说:“我看到街上出了专栏,专门是向你学习的,你成了先进人物,我也觉得你值。”张大哥谦虚说:“值啥呀,病人活了也值,人死了,就不值。”赵离拿出了红卫兵辩论的劲头,说:“值不值要看怎么看,从毛妞儿死了这个结局来看,是不值,但是要从实行革命人道主义的立场出发,就非常值。”两人值不值地争了半天,忽然都明白似地一齐笑了起来。
张大哥渐渐从失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闲常没事,也能来看看赵离,到赵离的小诊所里聊聊天,跟赵离在一起,他的话也比平时多了。王大叔两口知道张大哥是为毛妞儿献血的人,常常留下他吃饭。那年的春节,赵离忽发奇想,把张大哥也接到家中过节,俨然是一家人。
赵离到老城已有三个年头了,大别山美丽的风景使她出落得更漂亮,虽然生活要比城市单调,但她已认定这一辈子要在大别山扎根,大别山给了太多的恩惠,她惟有更多地为贫下中农服务,才能对得起他们。这年初春的一个夜晚,约摸十点钟,有两人到王大叔家敲开了门,说是家里有个重病人肚子疼,两个人都低低地戴着草帽,神色紧张,话都急得说不出来。赵离简单问了一下,估摸是急腹症,跟大婶说了一声,背起药箱跟着两人就走。空中布满了云,透过混混沌沌的月色,能看到云在颤抖着,好像浸透了雨水,只要有人咳嗽一声就能把它震下的样子,山峦黑黢黢的。赵离夹在两人中间,一直沿着柳河走,一路上问他们话,两人也不多搭理。赵离这时心里面充满着高尚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充满着对大别山的深厚的感情,如果可以用白纸比喻纯洁,她此时就是一张白纸,如果可以用玻璃比喻透明,她此时就是一块玻璃,她万万没有想到,就在“文化大革命”取得了伟大成果,毛泽东思想战无不胜的今天,会有两个不法之徒在她身上打起了罪恶的邪念。事隔多年,她想不起当时的具体情境,只记得在柳河的转弯处,那里生着一河滩密密麻麻的红柳,红柳这时还没冒出新叶,稠密的枝条在黑暗中呈现出一蓬蓬的轮廓,她忽然被后边的人抱住,前面的一个抬起她的腿,整个世界在眼前翻转,她的尖叫在被柳河上空的夜风裹挟而去,美丽的红柳丛遮蔽着罪恶,伴随一阵巨痛,她失去了一个姑娘最珍贵的东西。
如果能有重生的机会,她最想抹掉的就是这一段历史。
她回到王大叔家里的时候,已是天要亮的时候,大婶后来说从她出去就没睡着,好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看到她浑身是泥,一脸伤痕,拖着两腿回来,大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抱着她哭道:“离呀,你命苦埃”跟身体比起来,受到伤害最重的还是那颗心。她已经是大别山的女儿,怎么能想象大别山能够这样对待她?最后一点理想也破灭了。
她一连躺了好几天,天天都有大婶在家里陪着她。记不清第几天的傍晚,大婶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离开了家,开始她仅仅是想出去走一走,走着走着,那天夜晚母亲火化的感觉又出现她的身上,有一个无形的力量在对她说:“走吧,走吧,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她穿过村子,目不斜视地走过劳动归来的人们,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为她感到吃惊,她顺利地来到了后山上,在那里她看到了远处的柳河,柳河的红柳丛静静地匍匐在傍晚的河滩上,在暮霭中仿佛一群群巨兽,黑暗一点一点地靠近,吞噬着一切。在她的近旁,是一口大塘,仿佛张着一张大口。她想起了包府坑。人的一生常常会重复相同的事情。这就是她的归宿,她今生是不会逃脱的。她毫不犹豫地就跳了进去。
醒来时看到身边是一个熟悉的人影,原来是张大哥,他巡查线路时路过这里。后来他说这是赵离命不该绝,因为往常他每逢星期一才巡查线路,天不黑就能查完,偏偏这天是个星期五,而且误了工,他巡查途中发现了赵离。
赵离坐在那里,多少天积累的悲愤一齐涌了上来,不禁大哭。
张大哥脱下自己的衣服给赵离披上,束手无策地看着她哭,等到赵离哭得累了,他讷讷地说:“看,冷得很,我们回吧。”
过了几天,赵离到了小镇上张大哥那里,冷静地说:“你要是不嫌弃我,我们就结婚吧。”
张大哥惊异地说:“你说啥?你怎么能这样想?”“我要嫁给你,做你的女人。”
“你傻了,我是什么人,怎么能配得上你?”“你和张阿姨两次从水里救了我,这是我命中注定的。”
张大哥沉思了半晌,慢慢地说:“你别乱想了,你将来要找一个年轻有文化的人。”
这一年的秋天,大学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赵离做梦也没想到会被组织推荐到北京医学院。李天民这时已升任县委副书记,分管知青工作,自从那次听赵离的发言后,一直记得这个出身不好但是能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女知青,力主让她去学习,这个决定从此影响了赵离的一生,也使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长久的友谊。赵离当时不知道这种好事怎么会落到她的头上,她也不想知道,那个年代的事情总是令人匪夷所思的。
走前她向张大哥辞行,只说了一句:“我回来再和你结婚。”她说到了,也做到了。
十三
一场大雨驱走了持续几个月的干旱和炎热,秋天来了。
离秋收还有一段时间,但是谁都能感到收获的欲望。集市上摆出了各种用于收割打晒的农具,沙镰、尖担、扬叉、扫帚,还有牛绳、牛轭、磙架,空气中漂浮着灰尘,人们为了一分钱吵吵嚷嚷。余锋在人们中间挤着,眼睛在货物和人们的裤管上扫来扫去。张道国跟在后面,不停地给他介绍市场行情,说着一些今后的打算,可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耳朵里只响着市井的声音,心里想着以前的事情。
以前他给前任市委书记老刘当秘书,新城是刘书记的联系乡,他就来过这里。实行责任制以后,有一段时间基层党组织比较松散,大家都埋头忙自己田里的事情,村干部不用再吹哨上工了,心里都有失落感。党的活动也少了,当时有一种说法:“中央是执政党,地方是自由党,农村是地下党。”为什么是地下党?大队部的房子都分了,没有了活动的地方,干部、党员开会都要轮流找地方,要不就搬只小凳在大树底下开会,就像当年搞地下斗争一样。这当然不行。刘书记带着他到三道岗,搞了一个试点,这个试点后来经过组织部的秀才们总结,叫做党员活动室。党员活动室的经验又被省委《支部生活》杂志推广,使新城一度成为党建先进县。当年的县委书记也提到外地当了组织部长,现在已经是副省长了。可是刘书记连在本市也没呆成,调到了外地。这样做的结果是连他也受到了影响,至今得不到提升,成为一个“受两个女人管”的人。那时候赵离不过是市医院的小小副院长,一个无足轻重的妇科医生,他一想到这些心中就气不愤。
余锋不久前利用到外地开会的机会,顺路去刘书记那里看望。刘书记不忘旧情,在一家星级酒店摆了桌家宴,特意从家中带去一瓶五年以上的茅台,算起来这酒还是从经州带去的,这件事使得余锋激动不已。本来他有半斤的酒量,可是喝了二两就醉了,哭得像一个初次回娘家的小媳妇。刘书记易地作官,固然不会寂寞,捧场的人也不比在经州的少。可是人的虚荣心是无止境的。刘书记离开经州,仍然想经州人还像过去一样拥戴他,最好在他面前说些今不如昔之类的话。起初也的确常有人来走动,但是近年来渐渐人稀,正感叹人走茶凉时,余锋专程探视,正对了他的心思。他看着余锋涕泪横流的样子,且不去劝慰他,只以欣赏的眼光和一两声同情的叹息相伴,这种欣赏和同情十分复杂,恰是母亲之于婴儿,师傅对于爱徒,老板之于小蜜的那种。等到余锋释放了全部的委屈,刘书记这才叹道:“我知道调走以后,关于我的闲话不少,有人说我喜欢务虚,有人说经州在我主持工作的几年落后了。不看当时的历史条件,妄下评论,这是共产党人的作风吗?”刘书记的爱人,余锋称为黄姨的女人也在场,她有着一副梨形身材,胸小而肚大。胸小,能容的事情就少;肚大,需填塞的欲望就多,她一向相夫有方,以前在经州的时候,能够经常代丈夫表态,处理事务,因此人称黄市长。此时看到这对人儿相对唏嘘,她骂了一句:“你们经州的人都是狗。”按她的愚见,倘使经州有五百万人,四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都该是狗,这一个人就是余锋。刘书记看她说话不像话,拦住说:“经州的干部群众绝大多数都是好的,坏就坏在那里的党风不正,思想不纯。背后说坏话,就是党风不正思想不纯的表现。”余锋本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坏话,可是老领导的耳朵就是他的耳朵,老领导夫妇既然有意见,他就有义务论证这意见,联想到市委近年总是大讲成绩,正常的逻辑是:肯定现在就意味着否定过去,于是现场发挥,演绎出一些否定前任市委的故事。刘书记不听则已,一听,就拍桌子怒道:“别高兴太早!以为我不行了,告诉他们,我还不老。”黄姨趁机告诉余锋说,刘书记当秘书时的老领导最近已从外省调到中央。“我们老刘说是五十二岁了,掐头去尾,实打实正在吃五十的饭,还在提升的杠杠以内呢。”临别时,刘书记特意拍拍余锋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别泄气,来日方长。”
这次见面使余锋激动了很长时间,也琢磨了很长时间,刘书记的话里,明显有一种暗示,在他蜗居山城一隅的时候,也许上层的事情正在朝着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正是世人所谓的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种强烈的期盼就像眼下农人对于收获的期盼一样,在周身骚动着。
路过一个卖编织袋的小摊前,摊主正在歪着头听袖珍收音机,他弯下腰,拍拍那人的肩膀,问:“卖袋子呢,生意好不好?”那人把收音机装进口袋,说:“是余书记呀?”余锋对群众认识自己毫不奇怪,点了点头。那人说:“一个集能卖四五条吧。”
余锋问:“能赚多少钱?”
那人说:“一只赚两毛,块把钱吧。”
余锋说:“那就不够你的时间成本了。时间成本你懂吗?”“你是说不够我半天的工钱。”那人说,“不过赶集有赶集的快活,还能得到信息,我今天就知道安徽和上海的人来收板栗,预付定金,两块六一斤。”
余锋惊讶地对张道国说:“我们新城的农民真不简单,时间成本和信息这样的词汇都懂了。”
张道国说:“他叫曹操,老是看三国,天天听广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