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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得张秀英这样的好人也遇人不淑,天底下不幸福的女人真不知凡几了。正想着,门外出现几个人争辩的声音,一会儿挤进几个农村打扮的人。郭玉跟在身后无可奈何地说:“上访的,硬是拦不祝”赵离问:“你们是哪儿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壮年汉子说:“我们是三道岗乡戚家洼的党员,我叫戚明全。”
赵离说:“党员不准上访,这是党组织的规定,你们为什么不遵守?”戚明全说:“我们不是来上访的,我们是来向书记反映情况的。”
赵离站起来,说:“要是这样,你们坐吧。有什么事?”几个人并不坐下,还齐声嚷道:“赵书记,我们想问一下,中央的农村政策是不是又收了,承包责任制还准不准搞了?”赵离说:“不仅不收,而且还要进一步巩固、完善、扩大。”
“可是三道岗政府为啥收回了我们的承包山?”“你慢慢说,收回承包山是什么意思?”“我们在实行责任制那年,也就是一九八一年,把村里的林场包到了户,当时签订的合同是五十年。五十年不变,是政府对我们讲的。”戚明全吞了一口唾沫,正欲往下说,却被另一个人插上话:“其实当时我们谁也不想承包,大集体几十年,一下子就分了,我们心里也真是舍不得,是政府硬要我们分的。”戚明全又接着说:“从那时到现在,又有十年了,这中间我们辛辛苦苦,贷款,整地,挖山栽树,好不容易才把山上弄成了林,杉树长有碗口粗了,板栗树才要挂果,村里却要收回“收回去总会有道理吧。”赵离又反问一句,“没说什么理“有什么理由?我看是红眼玻”戚明全说,“理由还不好去,拿我们老百姓当儿戏还是咋的?”由吗?”找吗?发展集体经济,不就是一个好理由!”赵离问:“你们可以把情况向乡里反映,我给你们乡张道国书记说说,让他过问一下。”
戚明全气愤地说:“就是张道国要这样干的。去年冬天我们乡给村里下了六百亩林的任务,都是我们群众出钱出工,当时说好谁出力谁受益,村里同我们签合同,今年他不光说话不算数,还说是村里要办集体林场,把我们过去承包的老林子收回,好连成一片。”
赵离点点头,说:“我知道这件事了,你们先回去,待我调查一下再说。”
戚明全说:“我们今天来找县委,就是要一个答复,党的政策变没变?要是党的政策变了,我们没二话。要是没变,我们就不同意张道国这样做。”
赵离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党的改革开放政策没有变,农村政策没有变,希望你们回去向群众做好宣传。”
戚明全说:“有赵书记这样说,我们就放心了。”
赵离等他们走后,要通了张道国的电话。张道国一听是这件事,就说:“赵书记,那几个人都是落后群众,那个戚明全更是一个刁民,先前在村里干过,现在下台了,总是跟村里过不去,你不要听他们的。”
赵离说:“我想他们的要求是有道理的,承包五十年不变,这是党的政策。”
那边张道国停了一下,说:“赵书记,政策也可以灵活嘛。
你的事情很多,这样的小事你就别问了,我们乡党委政府会处理的。”
赵离正要说下去,那边“喀”地一声挂了电话,赵离对着电话发了半天愣,陡然对张道国这种不敬的做法很是生气,何况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好像有嘲讽的意味,都说张道国这人难领导,没想到他竟敢这样,因了刚才刘家宝惹出的气还没出完,这会儿气更大了,于是,便对郭玉说:“通知车,我要下乡。”郭玉问:“到哪儿?”赵离道:“还有哪儿,三道岗!”
七
一进夏季,南洋风就像热恋中情人的约会,守时而来。大别山恰是一个秀美的清新的女孩子,被南洋风的贪婪的舌头在面颊上舔来舔去,渐渐变成了一个丰满的少妇。山峦和田野不停地变幻着色彩,小麦和油菜由青而黄,山区进入了一年中最为繁忙的季节。“插秧割麦两头忙,奶头儿吊在屋梁上”,说的就是因农事太忙顾不上奶孩子,夫妇之间自然也不过房事了。
土地很快又变成了绿色,秧苗在山冲和河谷间的水田里旺盛地生长。山顶上,松树在风的强劲鼓吹下发出海涛一样的呼叫,椴树和山毛榉随风起伏,叶片翻动,阵白阵绿。那些毛茛科的植物以及许许多多的灌木杂草,则躲在低处,藏在沟沟坎坎,不时还地细细吟唱。在山坡地势较为平缓的地方,板栗树撑着巨大的树冠,仿佛是一笼一笼的凝结不动的烟云,每到长风过顶的时候,它才不情愿地微微摇移,那笼笼烟云也就增添了别样的生动。
南洋风一直刮了十多天,终于在一个夜里收敛了翅膀,静悄悄地散落在山谷里。这十多天里,戚家洼的人们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潮。
戚明全的小院坐落在湾东头,门前空场上生着一株一抱粗的皂角树,正是这棵树,使戚明全的家成了戚家洼人们聚会的场所。在早些时候,媳妇姑娘们爱拿了一根竹竿,打下长长的黑色的皂角荚,捣碎了洗衣服,皂角在粉红色的双手揉搓下流淌着洁白的泡沫,往清水里一摆,衣服就现出了鲜亮的色彩,空气里也就荡漾着清新的淡淡的幽香。这些年化学的洗涤用品代替了皂角,但皂角树仍然像往年一样按时结出一簇簇长荚,人们仍然像往常一样端了饭碗到皂角树底下聊天。到了夜晚,搬一只小凳,坐在树下的阴影里,月光从树罅中筛下来,人们一身都是摇摇晃晃的光斑。更奇怪的是树下没有一只蚊虫,听着树叶和荚果轻轻摩挲的微响,任凭树梢上刮下来的一丝微风拂过身体,一天的劳累就消失了。偶尔一个早熟的荚果掉下来,砸到了谁的头上,在一声毫无恶意的咒骂后,还会引发一场关于皂角的话题,年长的人就会回想起年轻时的那些美好日子,也许是想起了曾是属于他的那双粉红色的手,蓦然从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今年又到了纳凉的季节,人们谈论最多的是山场承包的事。去年冬天,戚家洼的村民们在山里挖了两个月的山,砍去了山上的杂树杂草,栽上了板栗树。这些年板栗的行情越来越好,县上要求发展板栗,村民们是乐意的。大家心里头都在算计,新挖成的六百亩山场究竟怎么管理,乡和村里都说这山场整好后要核清成本,整体向村民发包。六百亩不是一个小数目,有几家资金雄厚的已经串通好要联合承包。可是在南洋风开始刮起的那天,戚家洼的村干部通知村民们,他们冬天新挖成的山场不发包了,村里要建集体林常而且为了扩大规模,便于管理,早先他们承包的山也要收回了。
起初他们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只是简单地问:“胡球弄么,莫非政策又变了?”夜里人们聚在皂角树下,提起的第一个话题就是山场承包。他们开始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内中只有几个想合伙承包新山场的人感到失望。而别的人对这种失望却是私下窃喜,因为在人们心目里,有钱人是不值得同情的。可是后来,话题慢慢扯到原先自己承包的山场上。村里要收回了,山里地窄,人均不到四分,没了山上收入,闲常的花销,孩子的学费,过年的开支,又该怎么办呢?今年的板栗又是大年,树上的花都扭成团,那不是花朵,那是摞摞钞票呢,现在忽然让人收走了,心里头就像有一只老鼠在用尖利的牙齿啮咬一样疼起来。
“他妈的,这准是戚乾成那狗货出的骚主意。”有人骂道。
戚乾成是他们村的支部书记,又是戚家的人,不是真有恨,没有人会骂他。
“这咋办呢?”
“明全,你有主意,是不是政策变了?”有人对戚明全说。
戚明全睡在自己的布躺椅上,这张躺椅还是他当村干部到外地参观时带回的,山里人只有竹木椅子,有了这张躺椅,他就同周围的人有了区别。譬如一个退役将军,总会在节日翻出箱子底的旧呢子服,别上一大排徽章,穿起来到人前遛一圈一样,他喜欢在皂角树下摆起这张布躺椅,听人们闲话家常。正是有了这张躺椅,人们还记得他曾经是村里的会计,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有很多事情人们喜欢向他讨教。他的作用和空场上的皂角树相同,是湾上不可缺少的两根支柱。但他自从离开村委会以后,他便尽量避免过问村里的事情。他当村干部时,干部们常常会赌咒说:谁要是怎么怎么样,就让他下辈子还当村干部。当时刚实行责任制,群众都埋头做自己的事,不再把村干部放在眼里,而村干部报酬既低,任务又重,除了干活,有油水的差使。他是赌了咒的,他不想再犯规去过问村里的事就只有挨骂的份儿,全靠的是良心和感情工作,不像现在是个情了。
此刻听见有人问他,他仍闭着眼睛没有回答,他心里却想的是更多的东西,家庭承包是党的政策,山场一包五十年是村委会同老百姓签了合同的,县公证处还作了公证,具有了法律效力。这些年来,他们已经在山上作了很多投入,眼下正是得到回报的时候,村里却要收回,首先在政策上站不住脚。他不信党的政策会变,要变也是地方政府在折腾,甚至是村干部的主意。他想到自家承包的几十亩山场,几年来每个冬天他都是在上面过的,挖山挖得手都裂开了大口子,有两年夏天不下雨,他从山下小河里一担一担往上挑水,一株一株地浇,还几次累得中了暑,侍弄这些树就像侍弄自己的儿子一样。杉树有碗口粗了,板栗已经在挂果,往后就是“挽起胡子喝油”的好日子了,你村上有啥理由收走我们的山场?杀头也不能答应。
“总不能让我们养大的儿子,被人家抱去享福埃”人们声音落下后,他慢慢地说。
大家从他的话里听到了一种力量和信心。
“我们明天去找乾成。”他说,“新挖成的山场我们不管,你村里想咋搞就咋搞,原先承包的山场你不能动我们的。”
于是大家附和说:“着,着。我们明天一起去。”
戚明全淡淡地说:“打狼呀?去那么多的人干啥。”
于是人们知道戚明全是要管这事了。做大事当然跟打狼不同,打狼少不了虚张声势,做大事就不同了,戏文里他们看过,很多事都是三两个人就定了乾坤嘛。
第二天戚明全就找到了戚乾成,论辈分乾成是他的叔,在戚家洼被人称作“天牌”,意思是没有再比他的辈分更高的人了。他的辈分儿虽高,但脾气奇好,是个众人通常说的那种好人,好人的另一层含义是无用之人。他长着山里人不常有的胖圆脸,和一副跟他的脾气毫不相关的罗圈胡子。这一嘴好胡子倘若长在别的脸上,要么会威风八面,要么会冷峻潇洒,可是长到他的脸上,就只能被人们拿来取笑,说他与猩猩差不多。
以前没有当支书的时候,他是常常要咧开胡子里的嘴笑一笑的,罗圈胡子反而平添了妩媚之气。当了支书以后,笑得少了,可是仍然没有人怕他。因为是好人,同群众少有矛盾,跟领导不讲价钱,这几年乡里调换了好几届村班子,干部跟走马灯似地换,他却作为传家宝留了下来。张道国决定发展集体经济,兴办村级林场,戚家洼村成了试点的首选之地。这无疑给这位老好人出了难题。分配任务那天,他对张道国说了自己的担心,害怕村里的群众有意见行不通,可张道国决绝地说:“有意见是正常的,没有意见才是不正常的,你见谁的钱被拿走了还没意见?有意见让他来找我!”他费力地想了想,认为张书记的确说得有道理,明明知道群众有意见,还要这么做,只有张书记才有这样的魄力。张书记的魄力是他永远也学不来的,张书记嘴上连一点胡子也没有,脸白白光光像个太监,而他满嘴胡子却总是怕事,可见报上说胡子是男人的象征毫无根据。倒是每次听了张书记的讲话,他的魄力就会增加几分。他设想着有群众来找他的情景,来人要是好言好语,那时他就会这样说:“发展集体经济,是共产党的政策。大河没水小河干,大仓有谷小仓满,集体富裕了,我们个人的日子也会好起来,你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咋能在这事上想不开呢?”要是来人胡搅蛮缠不讲道理,他也会拧着眉毛,这样说:“你有意见是正常的,没有意见反而是不正常的,从我的口袋里往外掏钱,连我也是有意见。可是你想,山场是集体的,集体有权力承包给温习了好几遍,在召开村干部会议上,他很快就把任务落实下去了,然后等待着第一个来找那他的人,好用那些想好的话教你,就有权力从你手里收回,有意见也不行。”一路上把些话育他。
戚明全当村会计时,村里有一笔合理不合法的开支被上级审计部门发现了,张道国当时是乡长,知道后十分生气,要把支部书记戚乾成送交司法机关处理。戚乾成吓得见人就傻笑,最后是戚明全把责任全部揽到身上,用自己的下台保全了戚乾成,这是戚乾成一辈子都要感激不尽的。现在没想到第一个出头交涉的竟是戚明全,一时他费心准备的台词全都用不上了,只好说:“明全,你叔也不想这样搞,是张书记硬是按住头,不搞不行。”
戚明全知道他忠厚无用,可是忠厚无用的人要是认定的事,又总会倔强难以通融,也不再同他多说,就从村部直接搭上三轮去了乡里,他认识张书记,以前当村干部,跟张书记没少一起吃饭,张书记性情豪爽,酒桌上的交情想必不会一点也不记得。到了乡政府,凑巧张道国开完会夹着包从会议室踱出来,戚明全迎上去打招呼,张道国果然很热情地问:“明全,你来了?”戚明全站在院子中间把来意作了说明,张道国皱着眉头说:“这是乡党委决定了的事,你要是认为自己的山场承包费不合理,回头我跟乾成说一下,多退你一点。”
戚明全说:“张书记,我不是为了我一个人,我们群众活得不容易,你把山场都收走,这些年我们不是白干了?”张道国变了脸,冷冷地说:“那也没办法,这是政策。”
戚明全说:“政策是要鼓励农民承包,不是收回承包。我不知道你这是哪里的政策。”
张道国说:“哪里的政策?我的话就是政策。”扭身就走了。
戚明全跟在他身后说:“我不相信三道岗就不归中国管,我要向县里反映。”
张道国扭过身来,指着戚明全的鼻子说:“好哇,你去吧,我也不相信你戚明全能小河沟里翻大浪。你快去,再要不去,看我不一根麻绳捆了你。”
戚明全知道张道国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好汉不吃眼前亏,急忙离开乡政府。回村以后,不等人们来皂角树底下乘凉了,当天下午就找了几个没有职务的党员和明白一点的人来商议。大家听戚明全说了张道国的态度以后,一齐骂了起来,都说张道国这人太霸道。戚明全说:“骂人解决不了问题,张道国再横,也不是没人管的老天爷,我们上新城找县委去。”
大家附和道:“对,我们集体上访,现在官老爷怕的就是上访。”戚明全说:“我想好了,收回我们的山,就是要我们的命,拼死也不能同意。不过路要分几步走,第一步,我们几个没当干部的党员先找县委反映情况;第二步,县委解决不了,我们老百姓就到市里省里上访。上面肯定会过问这事,乡里要是再坚持,我们就抗命,这是第三步。闹大了,总有人要来管这事的。”却有人害怕了,担心地问:“啥叫抗命?犯法的事我可不干。”戚明全眼一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