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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核丢来丢去的闹著。
一日我见阳光正好,不等荷西回来,独自洗了四床被单。
搬家从来不肯带洗衣机,去外面洗又多一层往返和花费,不如自己动手搓洗来
得方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单还在放夹子的时候心又闷起来了,接著熟悉的绞痛又来。我
丢下了水桶便往楼下走,进门觉著左手臂麻麻的感觉,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
烈酒,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荷西没见我去送点心,中午穿著潜水衣便开车回来了。
“没什么,洗被单累出来了。”我恹恹的说。
“谁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边跪著。
“没有病,何必急呢!医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吗。来,坐过来……”
他湿湿的就在我身边一靠,若有所思的样子。
“荷西━━”我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
听见没有━━”“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
,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
飘到老死━━”“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见他快步走
出去,头低低的,大门轻轻扣上了。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著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
牵挂。而那个噩梦,一日密似一日的纠缠著上来。
平凡的夫妇和我们,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个的日子,将是什
么样的岁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一点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著。
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坐著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阳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的
颈子,竟会无端落泪。
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不合适,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
续约,我们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
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著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
?
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
马利安。葛罗。
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著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著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
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一句让你等了十三年的
话,让我用残生的岁月悄悄的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吧!
我亲吻著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虽然口中一直叫著“荷西安息!荷
西安息!”可是我的双臂,不肯放下你。
我又对你说∶“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国就回来陪你,不要悲伤,你
只是睡了!”
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了心,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身
上的,是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拿出缝好的小白布口袋来,黑丝带里,系进了一握你坟上的黄土。跟我走吧
,我爱的人!跟著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几日也
是枯残,而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为
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离去的时刻到了,我几度想放开你,又几次紧紧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黄土
下的你寂寞,而我,也是孤伶伶,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身边。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著我。荷西,我现在不能做什么,只有你晓得,你妻子
的心,是埋在什么地方。
苍天,你不说话,对我,天地间最大的奥秘是荷西,而你,不说什么的收了回
去,只让我泪眼仰望晴空。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
我背著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
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了那儿去握住你的
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著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
,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
那时候,我被哭泣著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
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著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
那个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我知道,我们不会肯放
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著自己的诺言千山万水的回来了,不要为我悲伤,
你看我,不是穿著你生前最爱看的那件锦绣彩衣来见你了吗?
下机后去镇上买鲜花,店里的人惊见是远去中国而又回来的我,握住我的双手
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相视微笑,哪里都浮上了泪。
我抱著满怀的鲜花走过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车子停了,里面不识的人,只对
我淡淡的说∶“上车来吧!送你去看荷西。”
下了车,我对人点头道谢,看见了去年你停灵的小屋,心便狂跳起来。在那个
房间里,四支白烛,我握住你冰凉苍白的双手,静静度过了我们最后的一夜,今生
今世最后一个相聚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气走上了那条通向墓园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经过排排安睡外人。我
上石阶,又上石阶,向左转,远远看见了你躺著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乱,我的呼
吸急促,我忍不住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来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我只
是疯了似的向你跑去。
冲到你的墓前,惊见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
出是谁了。
我丢了花,扑上去亲吻你,万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体。是我远走了,你的坟地
才如此荒芜,荷西,我对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来哭你的,先给你插盯了花
,注满清水在瓶子里,然后就要下山去给你买油漆。
来,让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啊!
我走路奔著下小城,进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还去文具店买了黑
色的粗芯签字笔。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们匆匆拥抱了一下,心神溃散,无法说什么别后
的情形。
银行的行长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园,我谢了他,只肯他的大车送到门口。
这段时光只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后天,
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进墓园,那边传来了丁字镐的声音,那个守墓地的在挖什么人的坟?
我一步一步走进去,马诺罗看见是我,惊唤了一声,放下工具向我跑来。
“马诺罗,我回来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双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
汗。
“天热呢!”他木讷的说。
“是,春天已经尽了。”我说。
这时,我看见一个坟已被挖开,另外一个工人在用铁条撬开棺材,远远的角落
里,站著一个黑衣的女人。
“你们在捡骨?”我问。
马诺罗点点头,向那边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来。
“五年了?”我轻轻问她,她也轻轻的点点头。
“要装去那里?”
“马德里。”
那边一阵木头迸裂的声音,传来了喊声∶“太太,过来看一下签字,我们才好
装小箱!”
那个中年妇人的脸上一阵抽动。
我紧握了她一下双手,她却不能举步。
“不看行不行?只签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
“不行的,不看怎么交代,怎么向市政府去缴签字━━”那边又喊了过来。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颊上亲了一下。
她点点头,手绢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经打开的棺木,那个躺著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连衣服都灰灰的附
在身上。
马诺罗和另外一个掘坟人将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东西灰尘似的飞散了,一
天一地的飞灰,白骨,这才露了出来。
我仍是骇了一跳,不觉转过头去。
“看到了?”那边问著。
“我代看了,等会儿这位太太签字。”
阳光太烈,我奔过去将那不断抽动著双肩的孤单女人扶到大树下去靠著。
我被看见的情景骇得麻了过去,只是一直发冷发抖。
“一个人来的?”我问她,她点头。
我抓住她的手,“待会,装好了小箱,你回旅馆去睡一下。”
她又点头,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
离开了那个女人,我的步伐摇摇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刚刚的那一幕不能一时里便忘掉,我扶著一棵树,在短墙上靠了下来,不能恢
复那场惊骇,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龙头那边的水槽,浸湿了双臂,再将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去。
荷西的坟就在那边,竟然举步艰难。
知道你的灵魂不在那黄土下面,可是五年后,荷西,叫我怎么面对刚才看见的
景象在你的身上重演?
我静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再次给自己的脸拚命去浸冷水,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坟地走过去。
阳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著的木槽缝里━━荷西。马利
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干透了,再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叶里,一个著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著十字架,
漆著四周的木珊。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情景,在我的心里,荷西,你永远是活著的,一遍又一遍的
跑著在回家,跑回家来看望你的妻。
我靠在树下等油漆干透,然后再要涂一次,再等它干,再涂一次,涂出一个新
的十字架,我们再一起掮它吧!
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
哭,我只是要靠著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过去,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的唱歌━━记
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
样睡著了梦里花落知多少一个男孩子的爱情━━谈话记录之一今天要说的只是一个
爱的故事,是一个有关三十岁就过世的一个男孩子,十三年来爱情的经过,那个人
就是我的先生。他的西班牙名字是Jose,我给他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荷西,取
荷西这个名字实在是为了容易写,可是如果各位认识他的话,应该会同意他该改叫
和曦,和祥的“和”,晨曦的“曦”,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是他说,那个
“曦”字实在太难写了,他学不会,所以我就教他写这个我顺口喊出来的“荷西”
了。
这么英俊的男孩!
认识荷西的时候,他不到十八岁,在一个耶诞节的晚上,我在朋友家里,他刚
好也来向我的一些中国朋友祝贺耶诞节。
西班牙有一个风俗,耶诞夜十二点一过的时候,邻居们就要向左邻右舍楼上、
楼下一家家的恭贺,并说∶“平安。”有一点像我们国人拜年的风俗。那时荷西刚
好从楼上跑下来,我第一眼看见他时,触电了一般,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英
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做为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上,也该是一种满足了,那
是我对他的第一次印象。过了不久,我常常去这个朋友家玩,荷西就住在附近,在
这栋公寓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我们就常常在那里打棒球,或在下雪的日子里
打雪仗,有时也一齐去逛旧货市场。口袋里没什么钱,常常从早上九点逛到下午四
点,可能只买了一支鸟羽毛,那时荷西高三,我大学三年级。
表弟来罗!
有一天我在书院宿舍里读书,我的西班牙朋友跑来告诉我∶“Echo,楼下
你的表弟来找你了。”“表弟”在西班牙文里带有嘲弄的意思,她们不断地叫著“
表弟来罗!表弟来罗!”
我觉得很奇怪,我并没有表弟,那来的表弟在西班牙呢?于是我跑到阳台上去
看,看到荷西那个孩子,手臂里抱了几本书,手中捏著一顶他常戴的法国帽,紧张
得好像要捏出水来。
因为他的年纪很小,不敢进会客室,所以站在书院外的一棵大树下等我,我看
是他,匆匆忙忙地跑下去,到了他面前还有点生气,推了他一把说∶“你怎么来了
?”他不说话,我紧接著问∶“你的课不是还没有上完吗?”他答道∶“最后两节
不想上了。”我又问∶“你来做什么?”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比他大了很多,所以总
是以一个姊姊的口气在教训他。他在口袋里掏出了十四块西币来(相当于当时的七
块台币),然后说∶“我有十四块钱,正好够买两个人的入场券,我们一起去看电
影好吗?但是要走路去,因为已经没有车钱了。”我看了他一眼。我是一个很敏感
的人,觉得这个小孩子有一点不对劲了,但是我还是答应了他,并且建议看附近电
影院的电影,这样就不需要车钱。第二天他又逃课来了,第三天、第四天……
于是树下那个手里总是捏著一顶法国帽而不戴上去的小男孩,变成了我们宿舍
里的一个笑话,她们总是喊∶“表弟又来罗!”我每次跑下楼去,总要推荷西一把
或打他一下,对他说∶“以后不要来了,这样逃课是不行的!”因为最后两节课他
总是不上,可是他仍是常常来找我。因为两个人都没钱,就只有在街上走走,有时
就到皇宫去看看,捡捡人家垃圾场里的废物,还会惊讶的说∶“你看看这支铁钉好
漂亮哟!哇!你看看这个……”渐渐地我觉得这个交往不能再发展下去了,因为这
个男孩子认真了,而他对我是无能为力的,因为他大学还没有念,但老实说我心里
实在是满喜欢他的。
你再等我六年!
有一日,天已经很冷了,我们没有地方去,把横在街上的板凳,搬到地下车的
出风口,当地下车经过的时候一阵热风吹出来,就是我们的暖气。两个人就冻在那
个板凳上像乞丐一样。这时我对荷西说,“你从今天起不要来找我了。”我为什么
会跟他说这种话呢?因为他坐在我的旁边很认真的跟我说∶“再等我六年,让我四
年念大学,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个很小
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
梦想。”他又说∶“在我自己的家里得不到家庭的温暖。”我听到他这个梦想的时
候,突然有一股要流泪的冲动,我跟他说∶“荷西,你才十八岁,我比你大很多,
希望你不要再做这个梦了,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又站在那个树下的话
,我也不会再出来了,因为六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也不
会等你六年。你要听我的话,不可以来缠我,你来缠的话,我是会怕的。”他楞了
一下,问∶“这阵子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我跟
你讲这些话,是因为你实在太好了,我不愿意再跟你交往下去。”接著,我站起来
,他也跟著站起来,一齐走到马德里皇宫的一个公园里,园里有个小坡,我跟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