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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勾画民族心灵的史诗:百年恩公河-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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掂来两瓶二锅头和一包猪头肉。喝到高兴处,来人扯起当年捞尸的话题,浪里白条一连回忆了三遍,来人还兴致不减。最后浪里白条烦了,吼道:“你这是审贼哩吗?你到底想干啥?”
来人是海黑头。
他在鸡公山劳改农场脱窑坯时,与一位判无期的犯人睡通铺,此人年轻时染过花柳病,落下肾虚的根儿,整天耷拉着头,像蔫了的秋瓜秧子。这人没少得海黑头的照顾,临死时告诉海黑头:他当刀客时受人十块钢洋,沉河了一个人,使的是碾盘,地点是在莲池西边的河湾里,后来他才知道死者是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为此他不安了几十年,他说出了藏匿钢洋的地方,乞求海黑头出去后,到盛先儿的坟前好好烧上一纸,替他忏悔。海黑头答应下来后,追问是谁授意他干的,这人死活不讲,说他罪孽已经太过了,不能临死再拖个垫背的,这是行规。
不过,刀客经不住海黑头的穷追猛打,临死前又透露了一点儿口风:刀客是恩公教的人,沉河盛先儿是受教头儿的指使。至于教头儿是何人,刀客紧咬牙关,到死也未曾松口。
有关恩公教的传闻,源自恩公河的美丽传说。“恩公”是对老鳖的尊称,这是恩公河流域特有的民俗。恩公曾厚德载物,惠济过这方百姓。
而这方百姓,知恩图报,对恩公尊崇有加,这当属善举。
但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也不乏恩将仇报者。
于是,恩公教便应运而生,其教义要宗,就是严惩对恩公大不敬者。照此地民俗,原本也无可厚非。但不知从何时起,恩公教就变形变味了,成了神秘的恐怖组织,加之以讹传讹,老百姓谈之色变。
海黑头后来证实刀客所言不虚,并从当年沉河处,捞出了使盛先儿死于非命的碾盘。盯着裹满一层厚厚绿苔的碾盘,海黑头的心窗豁然一亮。
当年,对盛先儿的死有两种传闻:一是被旋风卷入恩公河的,二是酒醉失脚跌进去的。莲池镇与恩公祠的人都清楚,能补充这两种说法的是弥天盖地的黄风。那天正值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前后接连刮的几场风都很毒。
而眼前的事实,从根本上否定了盛先儿之死的两种传闻。
盛先儿是他杀,是被谋杀。
盛先儿何许人也,盛先儿是当年中共莲州市支委成员,与海老的资历差不多,旗鼓相当,若活到现在铁定也是省部级高干。
那么,指使刀客的幕后真凶是谁?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敌方所为,另外一种是内讧。
“文化大革命”期间,海黑头利用莲花山造反司令的身份,查阅了莲州档案馆的敌伪档案,没有找到有关盛先儿被谋杀的蛛丝马迹,也没有发现有关恩公教的组织、人员、归属的情况。
这就基本排除了盛先儿被敌杀的可能性。
如此推断,盛先儿死于内讧。
海黑头心窗再度豁然一亮,之前有关盛先儿落水而亡的传闻,是有人蓄意而为的云山雾罩。精通《周易》的他清楚,凡云雾处必有施云雾之人,而施云雾者绝非草木凡人,是通天的大人物。
内讧?谁人制造的内讧?
这个问题折磨了他很久,将他折磨得很苦。
最终照亮海黑头的是一句格言:天才就是将原本毫无关系的事物,有效地联系到一起。
海黑头大胆地勾连了两个突兀的、似乎毫无关联的点。
这两个点就是通天人物海水清与盛世贤之死。
他为这个天才的构想兴奋不已,亢奋不已。因为,他隐约感到,他抽出了一根丝,一根长长的金丝,连着这根金丝的是一只大大的金茧,而藏在这金茧里的是一只金光灿烂的蚕蛹。
这个金蛹,给他带来的必定是金色的收获。
而他此刻仅仅是抽到了一根纤纤的丝头儿,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长长的缫丝过程,而这个过程艰苦卓绝又险象环生。
但他不怕,因为有金色的收获支撑着。
此生只要干成了这一件事,他就算没有白活。
他从盛先儿的死入手,追根溯源。懵懵懂懂,一场尘烟风起的抢绝户扑入他的视野。风源起自何处?
他从历史的尘烟处,开始了卓绝的寻觅。

第17节:卷二 抢绝户(1)

7.公元20世纪30年代初
抢绝户
大祸临头。桩子、盛女蒙成了两盆糨子,只会一声递一声地哭,比着做泪人。
事后,他俩一回顾这档子事就汗颜窝火。桩子说:“我白搭读恁多书,到事儿上不知派用场。”盛女说:“俺要精细些,也不会叫人当猴耍。”
那天,盛女斤斤斗斗地跑到河滩里时,万利来的老板万福祥,正指挥人将盛先儿的尸体朝席上移。这为“隔地”,地是坤。朝死者身上蒙一条单子,叫“遮天”,天为乾。地气为阴,天气为阳,拒阴绝阳,死者的灵魂才能安息。若曝光陈尸,其就成为中介,相接阴阳二气。无论是阴盛阳衰,还是阴衰阳盛,死者的灵魂均不得超度。
这是恩公河两岸从祖上沿袭下来的风俗。盛女虽不通晓,也略知一二。为此,她朝一脸凄然的万福祥点了点头。自面瓜买五鞭丹后,盛女心里一直系着疙瘩,不仅憎恶面瓜,还迁怒他全家。万福祥大人不记小人过,见了盛女仍一如往常先笑后说话,碰一鼻子灰也不生气,总是自嘲自解地摇头笑道:“这闺女,你看你这闺女!”
万福祥显然是流多了泪,眼睛红红的,让盛女见了感动。万福祥说:“盛女,你爹的土料活预备了吗?”
盛女摇摇头。土料活就是棺材,也叫老屋。
万福祥说:“可不兴晾过对时,得赶紧想法子。”盛女说:“大伯,俺也不懂啥样的土料活好,麻烦您替俺操了这心吧。”万福祥说:“你爹苦累了一辈子,可不能亏了他,得弄间好屋。”盛女忙着点头:“那是那是。”万福祥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好一会儿才说:“临时抓挠,哪有现成的好屋等着?难哪!”
盛女双膝跪地,拽着万福祥的衣襟苦苦哀求。
好一阵儿,万福祥才松口答应。
棺材运来了,黑漆油亮。前档雕就的“福”字,笔力雄健、风骨遒劲,还匀施金粉,光泽耀目。看热闹的人立马围拢过来,交口称赞,沸沸扬扬。
有内行者说:“这是上等的柏木,闻闻这味儿,千年陈香。”
有人补充说:“瞧瞧这盖、底、两帮,都是一块独板。这为‘四独’,非大福大贵之人住不上它,盛先儿好福气。”
万福祥掏出绸手巾,搌搌明晃晃的脑门说:“盛女,听听大家的应声,这屋让你爹住,对住他了。”
待盛女磕头虫似的连点几下后,万福祥掏出一张字据说:“盛女,俗话说得好,先小人后君子,亲兄弟还明算账哩,棺材钱我替你垫上了。这是账单儿,你瞅瞅。”
账单是一方道林纸,蛇走龙飞着蝇头小字。盛女扫了一遍,只识得十之二三,油然生出几分愧怍,对一脸忠恳的万福祥说:“回头,俺照付就是。”
万福祥摸出一盒印油,掀开盖儿,模样极认真地说:“亲归亲,财帛须论真。你得按个手印儿,这是规矩。”
盛女连犹疑一下也没有就照着做了。一记猩红轻飘飘落下,像刺刀捅过的伤口,多少年还在汩汩淌血。
差不多是同一时辰,几百号恩公祠人围了盛女家的宅院。
嗓门最高的是海鸭子。刚才万利来的小伙计毕天辰赶到村口时,海鸭子正试图与一头白顶门小母牛发生性关系。
受到强烈吸引的毕天辰,丢开了报丧的使命,就近匿入了胡草丛中。
此刻的海鸭子只顾亢奋,疏忽了亦很亢奋的窥视目光。他颇具匠心地用一根扫帚毛摩抚“白顶门”。它开始不肯,甩动尾巴驱赶,渐渐妥协于扫帚毛的轻柔与耐心,最后连用以遮挡的尾巴也移开了,一边惬意地啃食路边的秋草,一边朝海鸭子报以友好的眼神。海鸭子的结局非常悲哀,白顶门仅限于接纳扫帚毛,而断然拒绝另外的东西,采取的方式也近于冷酷,猛一蹶子尥海鸭子丈把远不说,蹄印还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命根上。命根子朝外拉拉淌血,疼得海鸭子就地打滚,半天没爬起来。

第18节:卷二 抢绝户(2)

盛女家的宅院就在村口。听到人声嘈杂,海鸭子抬头一看,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
恩公祠称无男孩的人家为“绝户”,有女孩也算绝户,说是女孩终归要出门子,嫁出去的闺女泼地的水,顶不起门立不起户,都把女孩不当人。这些家的老人一不在世,遗产谁抢到归谁,这叫“抢绝户”。
此恶俗一直沿袭到解放。
盛先儿行医多年,积了些浮财,又竖起了一座院落,早已惹人眼红。女儿虽未圆房,但已行过定亲大礼,一瓢水也算泼地上了。
因此,盛先儿的死讯儿像一阵风,眨巴眼工夫就灌满了村里的旮旮旯旯儿。人们闻声而动,欢呼雀跃。拎爪钩的、扛扁担的、推车子的……蜂拥进了盛家的宅院。
海鸭子忍着剧烈的蛋疼,叉拉着双腿一阵猛跑,等赶到现场时,乱马营已开始溃散。院墙坍塌了,五间房子成了一堆乱坯头,别说金银细软、主贵物件儿,就连一块砖头、一片瓦、一根柴火棒儿都没剩下。
海鸭子一下子呆了、蒙了,连声嗟叹:“去球了去球了!鸟蛋净光了!”他有如一条饥肠辘辘的狗,眼巴巴望着大块肥肉进入别人的嘴巴,而自己连腥气也没捞到闻。海鸭子的目光霎地变绿了,他弯腰抓起两块坯头,跃上废墟的最高处,日娘捣妈的词句蹿到喉口又叫他咽了回去。他想起自己是喝过墨水的,要摆出点儿穿大衫戴礼帽的派头儿,要喊出点儿穿大衫戴礼帽的文明味儿。于是他悄悄地扔掉了坯头儿,挥舞双拳喊道:
“老少爷儿们哪,不能当抢犯哪!”
“乡亲们哪,盛先儿几十年悬壶济世,待咱们不薄哇!”
“婶子大娘们哪,盛先儿还有没圆房的闺女、女婿哩呀!”
……
对海鸭子的哇哇大叫,不少人报以嘲笑:
“嘻嘻嘻,海鸭子这会儿成人了——”
“刚他妈提起裤子,就装正经啦——”
“也不尿泡尿照照他自个儿的鸟脸——”
……
海鸭子觉得有冷气“吱吱”冒出涌泉,此穴虽处脚心却连着五脏六腑。他发现自己咋呼来的目光如一面面镜子,一只痛失良机的红眼狗在里边狂吠。
海鸭子的精气神倏忽而光,周身随之松软瘪塌,如一堆抽去骨骼的皮肉。就在这时,一辆太平车辚辚前移,满载着抢来的蓝砖青瓦。一见负车的小母牛,正是刚刚诱惑过他的那头白顶门,海鸭子便双目复绿、恶气横生,若不是在它身上空耗恁大工夫,自己如何能蒙受这般损失?就凭自己的鸭嘴鹰爪,捞不住大鱼也会抓到小鱼,抢不得肥肉能夺不了骨头吗?海鸭子愈想愈来气,扎扎蛋疼更令他忍无可忍。他已顾不了自己是喝过墨水穿过大衫戴过礼帽的文化人,弯腰捡起一大块坯头,朝白顶门的臀部狠狠砸去,嘴里还附上一句:“我×死你浪娘!”
海鸭子绝望中突然想起了三义和药店,既然盛先儿的家能抢得,三义和如何抢不得?这石光电火般的闪念令他战栗不已。
他撺掇十几号人急匆匆赶到莲池镇时,三义和店门紧闭,不仅悬挂铁锁,还十字交叉地贴了白封条。他心底陡地一冷:奶奶的蹄子,莫非又赶了晚集?
忽然,一声凄哀的哭叫从背后响起。海鸭子猝地侧身,只见自动裂开的人缝里,挤过重孝披麻的盛女,盛女见到乡亲如同盼来了救星。一番呼天抢地之后,她指着门上的封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万福祥。
原来,盛先儿入殓后,万福祥说盛先儿生前欠他六百块钢洋,还当众出示了一沓指印赫红的借据单,再加上“四独”柏木棺材,共欠他八百块钢洋。
万福祥还说人死账不能灭,父债子还,盛先儿没有儿子可有闺女女婿。
万福祥先封了三义和,为的是防止恩公祠的人来抢绝户,等盛先儿的丧事办完,再盘账清结。
盛女盘腿而坐,距海鸭子半尺远。“三仙汤”的香味儿,直幽幽地朝海鸭子的鼻孔里钻,熏得他心窍洞开,目光也随之锐利,在盛女的身上乱戳。盛女薄泪洗面,宛如梨花一枝春带雨,凄艳动人。令海鸭子愈加想入非非:绝户头的东西抢得,大闺女小媳妇又如何抢不得?也应该抢得!
海鸭子胸脯拍得山响,一口答应找万福祥说说清楚,盛女才止了泣诉。拉盛女起身时,海鸭子见缝插针地摩臂扶腰,认真地感受了水样的柔软。他不禁心旌摇荡,仿佛置身美妙的风景中:一株梨花白,十里清风醉,令他飘飘欲仙。
海鸭子置灵柩于莲池镇最繁华的十字街正中,旁边有恩公祠莽汉持棍日夜守护。海鸭子声言,盛先儿的死因一日不明就一日不肯罢休。
开始盛女感激海鸭子仗义,也想弄个水落石出,如果不明不白地把老爹埋了,还会有人再管这事?盛女就在饭馆里包了桌,好吃好喝地招待海鸭子一行。
很快,盛女就觉得不对劲儿。一来天气渐暖,灵柩里散出的气味儿渐浓,路人掩鼻,侧目而视,敢怒而不敢言。二来几十位莽汉的吃喝花销如流水,令她肉蹦心疼。三来一连几日海鸭子明说是托人打官司,可有人见他一直泡在柳叶巷。凡熟悉莲池镇的人都清楚,那里开着几家颇有些名声的“窑子铺”。
盛女彻底醒悟是在这天深夜,盛女、桩子结伴守灵。
因连日操劳过度,盛女已疲累之极,昏烛暗影,混混沌沌。迷迷糊糊里,她觉得有东西深入到小衣裳里边,以为身处梦境也就没有理会。渐渐,她觉出异样,激灵醒来,顺手攥牢鼠窃狗偷的手,还急呼一声:“桩子……”
桩子闻声跳起,见海鸭子纠缠盛女,忙从怀中抽出药杵。这东西铜头木把儿、油光锃亮,一直是桩子的爱物,睡觉从不离怀,此刻果真成了武器。桩子没有乱敲,照海鸭子的头顶抡了一下,不偏不倚,正中百会穴。海鸭子双手一松,眼珠儿翻白,晃了两晃,便仰面倒地。

第19节:卷二 海鸭子(1)

8.公元20世纪30年代初
海鸭子
与万福祥对阵,海鸭子是单刀赴会。他懂得先发制人的妙用,出手便是一记闷棍:“万福祥,你不怕操之过急露了马脚?那边伪造账单,这边封药店,你也太欺负我们恩公祠无人啦!”
万福祥果然难以承受这猝来的闷棍,好一阵儿才缓过劲儿来,死灰着面色说:“你……你咋能血口喷人?”
海鸭子从对方的神情上推断,刚才的敲山已震到虎了,心里不由涌起诸多得意。他知道这会儿要再出狠招儿,朝对方的要害处打。他冷笑着说:“万福祥,此乃雕虫小技,想蒙我你还嫩点儿!”
万福祥抖着嘴唇狡辩:“你、你有什么证据?说出来!”
海鸭子说:“我和盛世贤是师兄弟,假墨迹蒙不了我,假指印更蒙不了我。我师兄手上有几个‘斗’、几个‘簸箕’,哪个是‘斗’哪个是‘簸箕’我都清楚。万福祥,你可敢叫我看看账单?”
“怎么不敢?谁个怕你信口雌黄?”
海鸭子哼了一下鼻子说:“姓万的我不怕你嘴硬,你以为人死了就查无对证吗?我师兄的墨迹和指印我保存的都有!这会儿我不跟你废话,咱们公堂上见!”
海鸭子说完就走,在门口被人拦住。
此人正是去恩公祠报丧的毕天辰。他笑眯眯地说:“先生,我认识你。”
海鸭子说:“你认识我,我不认识你,净白搭!”
毕天辰仍笑眯眯地说:“先生,你裆里的伤好些吗?”
海鸭子的心里咯噔一下:“你……你想干啥?”
毕天辰话里有话地说:“那白顶门真不识抬举,还真格儿动了蹄子。我看这畜生是不想要命了,乱踢还乱咬!”
海鸭子的脸转色了,由红而白而灰,脖颈儿也随之打弯,有如操于掌股的青杏,三捏两揉,便失了硬性,蔫蔫的软。然而海鸭子到底是海鸭子,他立马意识到这会儿软不得,一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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