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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夫石磙
祖上的不杀生之规,虽然没有承传至今,但杀猪这门手艺仍为缺活儿。逢年过节肉总是要吃的,去莲池镇赶集割肉,明摆着让人剥两层利儿,这不是白挨宰吗,乡亲们都不想白挨宰,也就有了“村上缺少杀猪匠,找个棒小伙儿顶替上”之说。
最初,乡亲们把目光都盯住了狗子,狗子的一手劁活儿很绝,在俺老家是出了名的。他不仅善劁大骡子大马,劁起猪鸡猫狗的生殖器也很内行。他见了该劁未劁的牲畜家禽就迈不动腿,手心直痒痒。这也叫职业病——有瘾。不动动刀子见见血好像就过不去。他有一把漂亮的“两头忙”,这劁刀一头是刀刃儿一头是尖钩儿,这刀刃儿两面都能使,锋利飞快。他还有一把钢针,带弯儿,针鼻儿上从不离一根细绳儿。狗子一有空就把这两样家伙儿打磨得锃亮,不带一点儿锈斑,出门随身带着,乡亲们随叫随到。除大骡子大马须上架子外,一二百斤的大狼猪他连帮手都不要,这是他的一手绝活儿。进圈后他伸手抓住一条猪后腿,拎将起来猛地平倒,麻利跪住再踏上一只脚踩牢猪耳朵。腾出的左手按住猪蛋包儿,右手操“两头忙”直切下去,口向两面开,不用左右走刀切口就成了,同时轻轻一压,两个肉蛋蛋儿便跳了出来。狗子这手绝活儿原本就口碑颇佳,因了镇政府的龙青坡也就更佳。别说在恩公祠,就是在莲池的地盘上,也成了走路当当响的人物。
可也有一位不服气狗子的后生,就是石磙。石磙小狗子几岁,从小就是狗子的跟屁虫,没少给狗子打帮手捧场,也没少吃狗子劁掉的猪们驴们马们的鸡巴。后来石磙吹气儿般地长高长壮了,比莽壮的狗子还高出半头,真的成了石磙的模样。狗子就说:“你石磙为啥这般壮实?全是牲生鸡巴的劲儿!你知道你吃掉多少鸡巴?那东西太滋补!”石磙想想也是,就龇牙一乐。狗子越发得意说:“朝后跟着我当徒弟吧,一辈子少不了你的鸡巴吃。”
当时石磙真有点儿动心了,因为家里穷摆不起拜师的酒摊儿,这事儿也就拖了下来。
就在这时,水哥的二闺女荫出事儿了。
那天狗子喝了一斤老白干,红着脸夹着劁具出门时,没有喊石磙。狗子人醉心里清楚,何况他还没有醉,他清楚石磙的秉性,那天石磙要是跟着的话,龙青坡的损失就不仅仅是睾丸。
当时龙青坡正躺在莲池医院的病床上,“哼哼唧唧”地承受着残舌之疼。狗子忽从天至,且带一脸灰灰的嬉笑。龙青坡愕然失色,“哇啦哇啦”地质问着,身子下意识地朝墙根贴。狗子很职业地拍了拍龙青坡的肩,如同行劁前拍拍猪们驴们马们的颈脖。这下惊得龙青坡灵魂出窍,含混不清地“嗷嗷”大叫。狗子三下五除二地将龙青坡扒了个净赤条条,左膝踏头右脚踩腿,“两头忙”随之掏出,不顾龙青坡的尖声大叫,挤出了两颗椭圆的肉蛋蛋……狗子动了刀子,又动针线,熟练地将绝活儿做完。
狗子处治了龙青坡,却得罪了石磙。从此石磙跟狗子小鬼不见面,即便是狭路相逢,石磙要么是转身绕开要么是拨马回头,弄得狗子怔怔的。这天狗子抢上几步,挡在赌气转身的石磙前边说:“石磙兄弟,你今天得给我说清楚,你狗子哥咋得罪你了?”
石磙眼一瞪说:“我最烦看不起我的人。”
狗子怔怔地说:“我并没有看不起你呀。”
石磙哼哼鼻子说:“处治姓龙的你为什么不带着我?”
狗子恍然一笑说:“你以为是劁只猪劁头驴呀,让你跟着吃鸡巴?”
石磙瞪着眼说:“你笑啥笑?谁跟你龇牙笑?”
狗子叹口气说:“我不想蹲号子时也捎带你当赔罪的。”
石磙仍瞪着眼说:“你为啥对姓龙的心恁软?”
狗子惑然道:“我不软啊,我不是把姓龙的劁了吗,我叫他今生今世再想花也花不成。”
石磙冷笑道:“姓龙的把荫姐酷治恁狠,你就光割他的鸡巴?”
狗子说:“要你会咋办?”
石磙咬着牙说:“我不会只割他的鸡巴!”
县里的警车来抓狗子那天,石磙飞檐走壁来狗子家报信儿,并用肩膀抵死小院落的门,示意狗子跳后窗逃走。狗子不肯,气得石磙直翻白眼。狗子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咋能让你为我背黑锅。”
警察拎着铐子过来时,狗子把用了多年的劁具包儿递给石磙,眼里噙着泪说:“我知道你也不会捏泥玩儿,我走了你就把这劁活儿做下去。虽然跟鸡巴打交道名声不太好听,可也能吃香喝辣。”
石磙抓起劁具包儿,一扬手扔到了粪便池里。
狗子眉头一皱说:“石磙兄弟,你这是为啥?”
石磙眼里也噙着泪说:“你让我学你狗子哥?也像你这样狗子哥?你知道你为啥该硬不硬吗狗子哥?你知道你为啥出手就显得太小家子气吗狗子哥?你的毛病就出在你割了一辈子鸡巴上!你想啊,光跟鸡巴打交道会有啥出息?能叫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年过节时,石磙自告奋勇替代狗子,充当村里的杀猪匠。开始他倒也一副壮士模样,当抓住锃亮锋利的捅刀,盯着长叫于案的猪时,他的手不由打起了哆嗦。在围观者的一片嘘声中,他咬咬牙眼睛一闭,手腕用力一硬一耸,捅刀便直刺而入,连刀把儿也插了进去。结果在乡亲们的口头留下了迄今仍盛传不衰的笑话:刀刺进了猪的大肚子里,离心起码还有半尺远。趁着人们起哄的当儿,猪挣断绳索带着一尺半长的捅刀跑了。
有了几次类似的经历后,石磙回味狗子的杀猪动作,慢慢地摸到了窍门:“蛇打三寸,杀猪捅心”。接下来他的刀技熟稔生巧,再大再小的猪心,他也能一刀上心,刀刀“十环”。
很快,石磙的杀猪手艺便传扬开去。石磙也就成了大忙人。恩公河一溜十八村除逢年过节,连婚丧嫁娶之类的红白喜事也请他去杀猪。石磙除落个酒足饭饱肚子圆外,兜里也有了零花钱。
可石磙这好景不长。“恩公祠水库筹备组”挂牌不久,一纸摘自“镇政字001号红头文件”的安民告示,贴得满村都是。其中有一条是针对石磙的:
第174节:卷十七 屠夫石磙(2)
凡外出从事屠宰生意的村民,除按国家规定上交屠宰税外,还要每天
上交三十元的修建水库基金。
三十元对石磙来说是什么概念?他杀一头猪也就是五六元钱,除了春节很少有一天能杀五六头的,这么说他走村串巷忙活一天,还不够交水库基金的。这活儿还有法儿干吗?这不等于把他的手脚捆死了?他空怀杀猪绝技,却派不上用场。
石磙气得跳脚骂娘,伸手欲撕张贴在村口的安民告示时,被碾子死死拉住了:“石磙,你知道你撕掉的后果吗?”
石磙挣扎着说:“哥,你别拉我,海黑头太欺负人了——”
碾子发现四周人多眼杂,害怕传到海黑头的耳朵里,忙制止说:“你胡扯啥石磙,这是镇里的文件,不沾黑头村长的边儿。”
石磙嗷嗷大叫:“我知道海黑头一肚子坏水,我不怕他!他咬不了我的球!”
碾子忙伸手捂住了石磙的嘴,硬把石磙拽走了。
石磙边走边喊:“我得找海黑头摆理!我得找海黑头摆理!”
石磙气呼呼地打上海黑头的家门时,雨正在小院门口与孩子逗乐。这是雨与海黑头的宝贝女儿花玉。花玉已满十岁,像雨的模样,真的如花似玉。因为营养跟得上去,加上雨的精心调理,花玉已长成了小姑娘的模样,清清秀秀的,颇招人喜爱。就连一向不把人当人把人视为泥玩儿摆治的海黑头,也有了一份舐犊之情,每每从外边回来,无论天气再热身体再累,也要抱抱女儿亲亲女儿逗逗女儿,女儿真成了他的掌上明珠。如此情景让雨很是纳闷:连魔鬼一样的海黑头都有这份儿女亲情,这真应了那句“虎毒不食子”的话吗?
在花玉未来世前,雨人前人后都苦楚着脸,自有了花玉,雨的脸上才渐渐有了喜色。村里人都清楚芒子的死因,对雨的评价也就七七八八,莫衷一是,无论褒也好,贬也好,同情也好,憎恶也好,因碍于海黑头的面子,也都是在背地说说,面上并不显山露水,唯独石磙的脸是面透心的镜子,任啥都掖藏不住。石磙的观点是像雨这样的女人活着还有什么劲?活不如死。这话传到雨耳朵里时正赶三伏天,雨一下子哭得倒憋气晕死了过去,再醒过来时胸口仍堵着一块冰,觉得透心凉。雨从此怕见石磙,一见石磙的影子就慌忙躲开,像老鼠避猫。这会儿,雨愕然扫一眼石磙说:“你来了石磙……”说着忙闪开目光,拉着花玉进屋了。
海黑头正在院里的小石桌旁自斟自饮。
小菜儿很精致,还是纪检监察部门规定的廉政就餐标准——四菜一汤:鸭子、鸭血、杏仁、西芹,两荤两素,一盆老鳖人参枸杞滋补汤。这两荤均为高蛋白、低脂肪、低胆固醇的绿色食品。两素又具清热、降火、降压之功效。这做汤的老鳖尤为讲究,绝非人工用化学添加剂催化出来的假冒伪劣产品——三个月即能长成的元鱼,而是恩公河千年野生的老鳖。人参是东北长白深山里的百年老参。枸杞是四川大巴山的紫色杞。酒水是干红野葡萄。海黑头每天只喝两杯,不超过二两。如此的品种与量度,是他从多种营养杂志上读到,并经过多位长寿星验证后才选定的。他恪守此量化标准,为的就是活血化淤,保护心脏,延年益寿。
他正汤汤水水地吃喝到兴头儿上,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是人高马大的石磙。
“黑头哥……”石磙心里对海黑头再恨,但是见面还得照辈分称呼,对长者更得礼貌有加,否则就是失礼,恩公祠的乡风乡俗使然。
海黑头更是那种心里猖面上笑的人,他连忙放下碗筷,眉眼带笑地站起身,拉着石磙朝小石桌旁坐,嘴上连连说:“石磙兄弟,你是稀客,来陪大哥喝两杯。”
石磙虽坚辞不受,但最后还是被热情如火的海黑头按坐下来。海黑头倒了满满一杯干红葡萄酒说:“咱弟兄俩还没有坐一块儿喝过哩,这杯酒你给我喝了,算大哥敬你的。”
石磙推托再三说:“黑头哥,我找你有事儿要说……”
第175节:卷十七 屠夫石磙(3)
海黑头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步:“就是天大的事儿,也得喝了这杯酒。”
石磙无奈,只好接过杯子,一仰脖,喝了。
海黑头对石磙的宽容、热情与亲善,不仅石磙觉得纳闷,就连海富贵们也颇多微词:“大哥,如今你是黄袍加身,连县里镇里的官儿都看你的脸色。你村支书村长当着,我与富全、富民一拨弟兄鞍前马后地跟着。大哥,你在村东头咳嗽一声村西头都直晃悠,你说谁敢跟您炸刺儿?石磙人前人后对您多有不恭敬,不该教训教训他这个杀猪的?”逢此,他总是很大度地挥手一笑说:“大哥我能与一个杀猪的毛头小伙一般见识?”
其实石磙背后在他与雨的事儿上所放的厥词,他全知全闻,若换了别人,有几个石磙也变成碎石块儿了。他之所以装聋作哑,睁只眼闭只眼,是他相中了石磙的一身功夫,他想把石磙拉过来,在他的旗下打冲锋卖命。因为形式上的大权在握与实际上的人心向背,并非成正比。每当他压在雨的身子上面疯狂泄欲时,看到从雨的眼角儿默默流出的两道泪水,他便感觉到雨铺陈给他的肉体如一节毫无活力、毫无生机的木头,一种奸尸的感觉也就油然而生。随之是亲哥芒子那一双善良无辜的眼睛,在风雨兼程的南阳乞讨路上,芒子用独轮车推着他亦步亦趋的情形……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而他自己正是最失道之人,甚至是恶贯满盈。他深知恩公祠这头把交椅他坐得并不稳当,说白了这把交椅或许正置于火山口上,喷发的烈焰随时有可能把他吞噬掉,燃烧掉。如果小不忍,乱了开发保命岗的大谋,那才是让他痛不欲生的。为此,他急需笼络一批石磙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壮士加盟,唯此才能稳住阵脚,才能打造恩公祠的一统天下,朝下才能一口一口地吃掉保命岗。
“石磙兄弟,你有事儿尽管对大哥说。”
“这水库基金,我出不了恁多……”
“镇里出台文件是为咱恩公祠好,为啥?因为水库建好后咱村最得好处!咱村旱天一把火,涝天满坡水,穷就穷在旱涝不均上,修水库是咱们村的脱贫工程,咱们自己的事儿咱们自己不出点儿血,能光依赖国家?依赖别人?”
“这道理我懂,可我出不了恁多。”
“你能出多少石磙兄弟?”
“一天三块五块的还差不多。”
“其实村里也不缺你这三块五块的。”
“那你给我免了吧黑头哥。”
海黑头笑着拍了拍石磙的肩膀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俗话说得好啊。你石磙老弟对大哥如何呢?”
石磙一时未解开海黑头的意思,不知如何接他的话茬儿。
海黑头仍热情地拍着石磙的肩膀,进一步挑明了说:“说实话,石磙兄弟,你大哥一不眼气你在外边吃香喝辣,二不眼红你兜里多几张零花钱,三不计较你给不给我意思,逢年过节给不给我搬箱饮料掂包水果什么的。这些我都不在乎,你知道我在意的是什么吗,石磙兄弟?”
石磙一脸愕然,心想这是咋回事儿嘛,你一不眼气二不眼红三不计较,又说村里也不缺我这三块五块的,那你到底是为什么呢?
海黑头将手朝石磙的胸前按了按说:“你大哥在意的是你的心。”
这下石磙明白了个八九不离十,心想你海黑头欺兄霸嫂治死亲哥,乡亲们无人不知,你能捂住谁的嘴不让说?再说背后议论者又不是我石磙一人,这事儿你能光赖我吗?他动了一圈脑筋后说:“我的心咋了黑头哥?”
海黑头淡淡一笑说:“石磙兄弟,只要你心里对你大哥没有啥,至于你在背地咋评价你大哥,你大哥是一只耳朵听一只耳朵扔,统统不会往心上放的。”
石磙的脸上又出现一层愕然,他不明白海黑头咋一下子变得这般大度,这是他海黑头说的话吗?说这般话的人还能叫海黑头?
海黑头接着表白说:“镇里的文件是镇里的文件,但村里有村里的情况,这里边也有个灵活机动性,说到家如今村里是你大哥管着,定下的东西还能再改嘛,你大哥有这个权力。只要你朝后听大哥的话,针对你这一条我立马拉掉它!”
第176节:卷十七 屠夫石磙(4)
石磙说:“不知道你要我听什么黑头哥?”
海黑头说:“我想让你帮帮我的忙……石磙兄弟……”
石磙认真地注视着海黑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海黑头说:“大哥想聘你做咱们村治安队的副队长,原来承包的地村里也不收回,另外每个月再发五百元津贴。这可是个肥差呀石磙兄弟,是多少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石磙对治安队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了,村治安队是海黑头当上村长后才拉起的一支队伍,说是根据上边“综合治理”的精神来的,名义上是维护治安秩序,其实是专门整治老百姓。海富贵、海富全、海富民都是其中的骨干,这些人是好事儿找不着,坏事儿跑不了,且不说他们偷鸡摸狗,钻姑姥门子之类的黑事儿丑事儿,就他们威逼征收各种名目的集资摊派,就让村民百姓唇寒齿冷。只要一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与吆喝声,老百姓的心里没有不发怵不哆嗦的,如同日本鬼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大扫荡”。弄半天海黑头是想让我当狗腿子哩。
海黑头一脸期待地说:“咋样石磙兄弟?”
石磙摇摇头说:“这活儿我做不来黑头哥。”
海黑头先一怔,随之笑道:“为啥石磙兄弟?”
石磙说:“这活儿我真做不来黑头哥。”
海黑头再问道:“为啥做不来呢石磙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