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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海黑头的天才构想(1)
3.公元20世纪80年代末
海黑头的天才构想(1)
几十年后,海黑头从恩公祠横空出世。这个翻烂了几本《周易》、被传扬为“海半仙”的另类,对当年发生在恩公河苏维埃根据地的重要事件,进行了新的诠释。这些诠释是颠覆性的——如果成立的话,莲州地区的党史将会被改写。
海黑头诠释的重要支点是:当年恩公河革命临时政府为修水库从海外基督教会筹措了一百根金条。
海黑头并由此将盛世贤与海大鹰的莫名死亡,定位为被谋杀。
尤其是海大鹰的诡疑、惨烈之死,佐证了方圆梅花印的存在。这枚骇人听闻的刑具,由秘密组织“恩公教”教首所掌控,在恩公河流域传之甚广,老百姓谈之色变。
当然,海黑头上述诠释是在现在的地委招待所,听众仅海老一人。当时,海老一直灰白着面孔。其间,他虽然微闭双目,一言未发,却下意识地数次摸向腰间。
海黑头清楚,这是海老习惯的掏枪动作。他讪笑道:“爷,您孙子如果没猜错,此刻您腰里要是有枪的话,您一准儿会一枪把您孙子崩了。可话又说回来了,凭您老人家的身份地位,您啥时想处治您孙子,还不跟踩死只蚂蚁一样?不过您孙子还清楚,您老人家不会跟您孙子一般见识的,有道是曲高和寡、知音难觅啊。换言之,一位艺术家的作品,如果无人鉴赏,无人问津,因之自生自灭,石沉大海,不也是一种缺憾吗?另外,还有隐患存在,比如,当年的恩公教首为何人?如今这枚方圆梅花印又流落在何人之手?这些隐患如同先期的癌病灶,及早切除尚无大碍,若视而不见,任其发展,一旦扩散开去,其后果堪忧啊爷。您孙子把话讲到这里,足见您孙子之诚心,苍天可鉴啊。”
至此,海老睁开了微闭的双眼。
第13节:卷二 盛女
卷 二
4.公元20世纪30年代初
盛女
桩子伯跟嫂子送圣灯那年,盛女十六岁。没跟桩子伯成一家之前,盛女住在恩公祠西头,三间草房镶两溜瓦边,墙是里生外熟,青砖到顶。麦秸稔泥码垛的院围上,参参差差地举着一圈儿榛刺。平素大门紧闭,阻挡闲人与野狗。
盛女爹盛世贤在莲池镇开“三义和中药店”。临街八尺店铺,猎猎两面彩幌,店门正中镌刻的隶书匾额是:“本店发兑云贵川广地道膏丹丸散生熟俱全。”两侧楹联是:“师法尊古炮制精良,至诚至善童叟无欺。”
盛世贤雅号“盛先儿”,慈眉善目,见人先笑后说话。小孩在店前屙尿是生意场上忌讳的事,他非但不恼不斥,还使软纸替小孩揩腚。盛先儿蓄养一把好胡须,长近半尺,根根如针,插进水里,不散不卷不打漂。稍得闲暇,他便取出三寸骨梳,轻轻梳理。睡觉时,不忘绫帕盖须,两臂软置,双腿微曲,通夜不动。盛家世代行医,祖传的绝活儿在他手里炉火纯青。他兑制药品,细工精做一丝不苟。熟地为丸丹之母,由生地炮制而成,一般药铺用大火清蒸对时便了,成品黑狗屎样。而他用铜锅铜笼文火不息蒸三天三夜,加黄酒、砂仁辅料,成品则黑里透亮,能显出人影。他用这种熟地配出的海南沉香丸、香砂养胃丸、黄连上清丸、人参健脾丸、明目地黄丸……等三十六种丸丹,药到病除,疗效极好。
生意虽红火,也祛不了盛先儿的心病。他丧妻时盛女五岁,欲填房者甚众。可他怜爱独生女儿,担心后娘不待见她,终不肯续弦。女儿慧心灵性,可就是不肯朝《三字经》、《百家姓》里钻,一门子心眼摆治泥玩儿。
对面万家的“万利来”杂货铺经销泥玩儿,盛女整日恋在那里,吃饭都喊不回。去时一身干净衣裳,回来一个小泥巴猴,他也舍不得碰她一手指头,由着她的性子野。女儿过了十二岁,他嘴皮说破,才把她圈到店里学抓药。
盛女心宽养分足,早抻条杆儿,面色滋润,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悠悠地甩着,十三岁就像大姑娘了。街上的青痞无赖个个都是尖鼻子馋猫,开始经线般朝药店跑,贴柜台一站算是扎根了,泡起蘑菇没头儿,背背盛先儿的脸,就朝盛女扔骚话。
这些赖皮们有明赖也有暗赖,对门万利来的少东家面瓜就是暗赖。此人是白净子,一脸斯文相。对女人说话尤甜,如牙缝里膏了蜜。
这日,盛先儿一出门,面瓜便溜了过来。见盛女正抱着炉子烤火,面瓜说:“买五鞭丹。”盛女没听爹讲过此药,就摇头说:“没有。”面瓜一口咬定说:“有,有人在这儿买过。”盛女说:“那俺咋不知道?”面瓜说:“你知道啥是五鞭?”盛女蹙着眉心又摇摇头。面瓜一脸正色地说:“就是虎鞭、豹鞭、牛鞭、猪鞭、狗鞭。”见盛女圆了杏眼听不懂,面瓜越发抖起了精神,双手比画着说:“反正都是些粗的,硬的,长的,带螺丝钻儿的家伙儿。”盛女一脸迷惘地问:“治啥病?”面瓜仍保持着一脸正色说:“治人鞭软的病。”
盛女纳闷道:“俺没听爹说过什么人鞭软的病。”面瓜诡谲地说:“你想不想见识见识?”盛女眼里闪着好奇说:“想。”
面瓜心中大喜,忙说:“走吧,到我屋里叫你看。”盛女摇摇头说:“这会儿不,俺还得看门哩。”面瓜有些沮丧地说:“那你停会儿一定过来?”盛女点头答应。
面瓜走到街心了,又匆忙踅回,低声叮咛道:“盛女,你可别告诉旁人,连你爹也不要说。”盛女轻皱眉头问:“那为啥嘛?”面瓜庄重着神情说:“人鞭金贵,说出去就不金贵了。”盛女又点了点头。
面瓜很得意,哼一溜儿小戏回去后,设想了一种又一种展示方案。他想得很投入很亢奋很热烈,似乎已经进入了角色,谁知等得嗓子眼儿冒火,也不见盛女露头。
面瓜忍不住瞅个空子,又贴了过来。盛女面朝里坐着,炉子上一铜盆水,正咕咕嘟嘟冒烟。面瓜听见药架子后边响着算盘子,知道盛先儿已回来了,出唇的询问也就成了蚊子叫。盛女猛转过身,面瓜才发现她脸上结着一层冰,不容面瓜眨巴眼儿,满盆热水翻滚着劈头砸来。
盛女被打发回恩公祠老家了。她体谅爹的苦心,防住面瓜,还会有青瓜、黄瓜、黑瓜……莲池镇多的是乱蜂狂蝶,防得了初一,未必能防得了十五。
高筑墙、换铁门、养黄狗,也难净盛先儿的心,老家能没有贪腥的猫?人心隔肚皮,他怕有人钻空子“跳花墙”,只得白日顾店,晚上顾家,早出晚归,两头不见太阳。
盛女心疼爹。开始还给爹个定心丸,当着爹的面抱本《药谱》结结巴巴地啃。爹一走,她立马就清场子腾地方,甩开了捏泥玩儿,狮子老虎狗、龙龟黄鳝鲰,招招式式,日日花样翻新。
盛先儿当局者迷,是海水清一番话令他大彻大悟。
这日,盛先儿当着海水清的面训斥盛女不学。盛女挓挲着两手泥巴,撅嘴赌气。海水清拉过盛女的手说:“瞧瞧这手,指长掌厚,是只捏泥玩儿的好手。”
盛女破怨为笑,小嘴如裂口的樱桃,笑出了少女迷人的风采。盛先儿遂拿眼睛瞪海水清,海水清装聋作哑,不理会盛先儿的眼神儿,兴致勃勃地给盛女演示着捏造泥玩儿的指法。他指法娴熟,三下两下就出手一个亚当,又三下两下出手一个夏娃,两个泥人造型别致,栩栩如生,令盛女目瞪口呆,似乎灵魂已脱窍腾飞而去。
盛先儿也看呆了,自言自语道:“乡亲们都说你是基督现世,天才的捏泥玩儿高手,今天我算是大开眼界了。你平时深藏不露,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啊。”
海水清说:“现在不是忙着大事儿,顾不上吗!我说你老弟也该变化变化念想了。你说这捏泥玩儿咋啦,恩公祠里的恩公是不是泥捏的?朝那儿一摆就是神仙,谁敢不磕头作揖?”
事后,海水清继续开导盛先儿说:“你如何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哩?明知守着她还不学哩,你一离开她会拱书本?牛不饮水别硬按头,强扭的瓜不甜,喜欢啥就随她吧,顺其自然。泥玩儿捏精了,也是只摔不烂的饭碗。”
盛先儿听进了海水清的劝告,不再干涉盛女的爱好。
海水清私下收盛女为关门弟子。他精心收罗了各式泥塑木雕,让盛女比照。他闯荡过江湖,见过世面,深谙汲取与借鉴之理。他不仅下大气力,花大价钱买来了古商周尊像、东晋野马铜塑、汉代木质三足鼎以及唐三彩兵马俑。后来,连洋人的断臂维纳斯,他也给盛女抱了回来。
第14节:卷二 娃娃亲(1)
5.公元20世纪20年代中
娃娃亲
自盛先儿、鹰爷成了海水清秘密发展的第一批党员后,三人的心一下子贴近了。
鹰爷说:“三国有桃园三结义,咱们这是莲花山三结义。水清哥为大是刘皇叔,盛先儿老二是关公,我海大鹰是张飞。”尤其是筹建恩公河工程那阵,三人差不多在教堂指挥部里朝夕相处,闲暇时当然也少不了家长里短。
盛先儿家有盛女,海水清跟前有小弟弟桩子,鹰爷的儿子叫火头。
鹰爷先捅破窗户纸说:“你挑吧盛先儿,桩子与火头尽你挑,看谁合适当你的女婿娃儿。”
桩子与火头同岁,都比盛女小三岁。
海水清只是笑,不说话。
盛先儿先搪塞道:“不行,年龄不合适,盛女大三岁哩。”
鹰爷说:“女大三抱金砖,再合适不过了。”
海水清仍然是光笑不说话。
盛先儿笑道:“看来我是赖不过去了。”
鹰爷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盛先儿笑道:“朝下就看你们两个如何定夺了。”
鹰爷与海水清随之交换了一下目光,知道盛先儿把皮球扔过来了。鹰爷笑道:“水清哥,大让小,这事儿你得让我。”
海水清笑着摇摇头,虽金口未开,但志在必得之情溢于言表。
最后,由盛先儿做裁判,两人玩了个酒桌上的游戏:猜有没有。其实海水清是暗中做了手脚的,他先是不动声色地占有了主动权,出手让鹰爷猜。第一次他将纸团藏于拇指缝中,鹰爷猜有时,他晃晃手掌逃过一劫;第二次鹰爷仍猜有时,他用障眼法扔掉手中的纸团……
结果是二比一,海水清险胜。
接下来,按基督教义,由莲花山教堂的意大利神甫,亲自主持了订婚仪式。
基督像前,数十支雪亮的圣烛,缕缕轻烟,氤氲若云,漫散为雾。神甫连诵三遍《天主经》、《圣母经》,并赐予了圣物。在悠扬的圣乐声中,盛女与桩子交换了信物……尽善尽美地完成了一切程式。
自始至终,海水清与盛先儿两家的亲友以及鹰爷都在场。
仪式结束后,海水清、盛先儿、鹰爷三人开怀畅饮,直至觥筹歪斜、酒洒裤脚,也全然不觉。
随后,桩子便开始跟着盛先儿学医。之前,他已经读完了教堂小学,把《圣经》、《基督教义》等几本书念得滚瓜烂熟。铺好了这般底子,听盛先儿传授医道,就容易多了。先学脉理,盛先儿摊开祖传的手抄本《黄帝内经》,讲任脉二十四穴、督脉二十八穴,还讲上丹田炼神还虚、中丹田炼气化神,下丹田炼精化气……待桩子熟稔人体十二经络后,盛先儿又教他《金匮要略》、《千金要方》、《巢式病源》、《痰火点雪》、《伤寒论》。
这日,盛先儿抱本残损的《汤头歌》,紧追桩子石子滚坡般的背诵,通篇下来并没觅到一处谬误。
盛先儿取下老花镜,从瞪酸的眼睛里挤出几滴浑浊的老泪说:“老盛家的三义和店铺后继有人啦。”
第15节:卷二 娃娃亲(2)
随后,盛先儿教桩子切脉、问诊、开方、抓药。
桩子仗着底子扎实,肚里有谱儿,心有灵犀,点哪儿哪儿通。不出仨月工夫,便能单独应诊。加上他知书达理、温文儒雅,少了十来岁孩子特有的顽皮、野气,人见人夸,口碑颇佳。喜得盛先儿整日合不拢嘴,笑弥佛一般,时不时还眯眼晃头,哼上两句二黄。
圣母升天节的晚上,盛先儿没回来。
当晚,盛女听父亲叮嘱,关门守家,没有去看送圣灯。她望会儿圆月,数会儿星星,脖颈仰酸了才上床。谁知,梦里黑云翻卷,一条巨龙在啸叫腾飞。这龙金角、红晴,身黑、鳞白,开始在她头顶盘旋,旋起腥风、霹雳、电闪,瞬间,龙箭般射下,绕盛女飞搅,搅得周天漏水,如捅破天河,折腾得她大汗淋淋,死去活来。
是一道吉光,引她走出噩梦。这吉光呈环状,为七束彩线绞成,赤橙黄绿青蓝紫,烁烁闪闪,璀璨夺目。盛女觉得自己成了一片轻扬的绿叶,起啊旋啊,随吉光飘游,晕晕乎乎到了恩公河堤上。
此刻,天色麻麻糊糊,放出些蓝靛,河面荡着团团白雾,浓稠滞重,吹弹不散。透过雾隙,她隐约发现一盏圣灯,随之看到河心开满荷花,也听清了海李氏与桩子嫂弟俩的凄声呼喊:
“他哥——接圣灯吧——”
“哥啊——弟弟给您送圣灯来了——快来接吧——”
盛女的此番夜游,给恩公祠留下了一个久远的故事,几十年盛传不衰。
由此演绎出的神话,后来还成了“文化大革命”时桩子伯的一条罪状。黄泥鳅用柳木棍点得桩子伯额头迸血,嘶哑着嗓子喝问:“老桩子啊老桩子,你们两口子装神弄鬼毒害了多少人?你还不该竹筒倒豆子说说清楚?”
桩子伯那年十三岁,看世界是灰蒙蒙一个颜色。桩子伯记得他醒来时,已是小晌午。
窗外,天空洗净了游丝浮云,如展开一块湛蓝湛蓝的布,热风依然似蒸。两只从不偷懒的大芦花公鸡也棚架起漂亮的翅膀伏就在地。老黄狗气喘吁吁,舌头伸出老长老长。失水的坑底,几头打泥的猪横陈着仿佛涸泽之鱼。
桩子伯嗅到一股淡淡的药草味儿,甘醇、清冽。这种气味儿弥漫了整个房间,很好闻,后来,他知道这是艾叶、菊花、益母草熬成的汤水味儿。此汤用于洗濯,叫“三仙汤”,能活血、化淤、润养皮肤、驱撵蚊蝇,有“土香水”之称。
从这日起,盛女就使它给桩子伯洗澡,长润久浸,他周身都发散这种香味儿,亦如盛女的体味儿渗透进骨髓中去了。
再后来,每逢旺草的初秋,桩子伯总不忘割些肥硕的艾棵、野菊、益母草,洗净晾干后,扎成小把,妥善存了,待翌年的清明节,好在盛女的坟前燃烧,让她在冥冥的天国享用。
当时,也就在这一刹那,桩子伯记起了嫂子,记起了送圣灯,记起了浪掀小船。他失声喊道:“嫂子……”
盛女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别嚷,咱嫂子出远门了,把你交给我了。”
“咱嫂子去哪儿啦?”
“找咱哥去了。”
“咱哥在哪儿?”
“四海云游。”
“咱哥都干啥?”
“筹措资金。”
“筹措资金干啥?”
“修建恩公祠水库。”
第16节:海黑头的天才构想(2)
6.公元20世纪70年代初
海黑头的天才构想(2)
圣母升天节这晚,盛先儿出诊通夜未归。三天后,莲池镇西街绰号“浪里白条”的船家报来了凶信儿。
原来,浪里白条漂船恩公河捕捞时,见有鱼群抢食,叉到了几条十几斤的鲇鱼,也捞出了一具残存皮肉的尸体。镇里人虽难辨认白花花的骨架,却都认识破碎在河滩的那盏马灯,玻璃罩子虽然烂了,灯架儿上还留有红漆落下的字号:三义和药店。
这中间,浪里白条疏忽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当时他一网下去,沉沉地拉不动,满以为撒住了一条大鱼,他拼全力收网时,曾有过“咯嘣”一响,想是网纲断了。后经检查网纲无损,也就没往心上放。
追忆此细节是几十年后。有人找上门来,说是恩公祠的村干部,还连着驴尾巴吊棒槌的亲戚,知道浪里白条好抿几口,来时特意掂来两瓶二锅头和一包猪头肉。喝到高兴处,来人扯起当年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