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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不得呀,为盛女也不能杀呀……”
“桩子与盛女是恩爱夫妻呀……”
“刚送走盛女,尸骨未寒不能戳她的心哪……”
……
火头叔心硬如铁,并不为眼前的壮景所感动。他登上祭台,挥臂喝道:“乡亲们哪,留下祸根,后患无穷啊……”他说着使个眼色,便有人递过雪亮的刺刀。他打算给桩子伯一个“围点打圆”。
这时,攒动的人群中挤出毕天辰,他冲到火头叔脸前说:“盛女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她心空高远,唯装着桩子一人,足见海桩子的品行之高,这是她让我转交给海桩子的。”
是那枚枣状的袖珍泥玩儿——亚当夏娃。
这颗枣是阳枚“亚当”,与他悬在姚佳颈下的阴枚“夏娃”配套。
桩子伯觉得愧对盛女的意笃情深,陷入极度的悲境里,如同一截挣扎不出旋涡的草木。他摆脱悲境是由于毕天辰一言九鼎,振聋发聩:“我替海桩子死,队长——是枪毙还是围点打圆?”
火头叔愕然。
随之又有数人冲上刑台:
“我也愿替桩子死!”
“杀我吧,队长!”
“围点打圆我吧,队长!”
……
当时,火头叔这个恩公祠的民兵队长,最终尊重了民愿。
第47节:卷五 桩子伯的绝活儿(1)
27.公元20世纪60年代末
桩子伯的绝活儿
一晃三十年之后,海黑头成了恩公祠的光鲜人物。
先是在镇里登台子,喝胡辣汤,吃烧饼夹肉;又到县上吃七碟子八大碗;最后一直吃到专区的大宾馆里,连海参鱿鱼猴头燕窝都品尝了。
起因是这年大学招生又兴“文化考查”,分笔试与口试。我一下子考查成了全省的头名状元。我亮了,海黑头是村革委主任,也跟着亮了。不过没亮多大一会儿,出了“白卷英雄”,我就随之熄灭了,像划过夜空的流星。
这年我十九岁,一门子心眼儿想上大学,念水利专业。考查成绩不算了,得重新推荐。海黑头掌着村里的大公章得他说话。
我在村口找到他时,他正守着一堆砖头瓦块,他的脸苦楚成了核桃。镇里布置“三忠于”,他指挥着垒了座主席台。来检查的领导痛斥他损害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责令重建。
此刻他心里正窝火无处发,一见我便鼻嘴一齐冒烟,大声说:“你也想上大学海彬?告诉你海彬,轮一百轮也挨不着你!也不掂量掂量,你是跟谁长大的?海桩子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你海彬是在狼窝里长大的,你就是狼崽子!狼崽子!”
我落魄而归。
当晚,桩子伯推开了海黑头堂屋的门。屋里边雾气腾腾,海黑头正大口抽着闷烟,见桩子伯腋下夹个纸包,便黑了脸说:“海桩子,你休想拖我下水!我海黑头拒腐蚀永不沾,不吃你这一套——”
桩子伯冷笑着说:“你想吃我的礼?海黑头,怕你这辈子无此口福!”
海黑头不由一愣。
桩子伯仍一脸冷笑地说:“镇里的胡辣汤你还喝不喝?县里的七碟子八大碗你还吃不吃?专区的海参鱿鱼猴头燕窝你还品尝不品尝?你这村革委会主任还当不当?还想不想当再大些的革委会主任?”
海黑头经不住桩子伯这阵狂轰滥炸,头发蒙脑发涨眼花缭乱。
桩子伯这时才打开纸包,郑重地放在桌上,是尊栩栩如生的伟大领袖像。
海黑头傻了眼,心中惊叹这泥活儿真绝。
桩子伯说:“我把它放大了置在村口咋样?轰动不了全镇、全县、全专区随你处治我。要是轰动了,打响了,各地都来恩公祠参观学习,你这革委会主任会咋风光?想想吧,海黑头。”
海黑头一脸狐疑地盯着桩子伯说:“老桩子,你休想耍我的猴。我可不是当年万利来的万福祥,让人牵着鼻子走,最后引来杀身之祸。”
桩子伯不再说话,重新包好伟大领袖像,携起就走。
海黑头半蹲在椅子上,夹烟的左手捂严唇部。他目光如箭穿过缭绕的烟雾,直射桩子伯的后背,想从中窥出是否有诈,如果桩子伯走姿犹豫,或很留意背后的声音,就证明心中有鬼。
不料,桩子伯气宇轩昂,步履坚毅。
海黑头觉着失算,待桩子伯快跨出堂屋门槛时,他轻唤一声:“老桩子!”
没起作用。
海黑头加大音量再唤:“老桩子!”
仍无效果。
眼看桩子伯就要走出小院了,海黑头敞开嗓门大喊一声:“老桩子!”
桩子伯仍听而不见,继续着流星大步。
桩子伯是海黑头追到大街上硬拖回来的。
桩子伯举起纸包朝砖墁地上用力一摔。
海黑头防不胜防,大惊失色道:“这是伟大领袖——你咋敢?”
桩子伯义正词严地说:“你该清楚捏泥玩儿的一句行话,摔碎的是泥巴,摔不碎的是神。”
桩子伯连摔三次,包纸稀烂,雕像竟毫无损破,依然栩栩如生。桩子伯随手置于门后的一盆水中说:“泡上三个月,也不会变形变软。”
海黑头面露喜色说:“想不到你也有手绝活儿。”
桩子伯说:“挑明了吧,我是想用这手艺,换海彬上大学。”
海黑头说:“我不推荐海彬,你也得给我干这个事。”
桩子伯用轻蔑的目光扫一眼海黑头说:“入学通知书不到手,我连泥气儿都不会沾。要肉百十斤,要血一小盆儿,要骨头一小堆儿,随你的便!”
半个月后,我收到了莲州农业大学水利系的入学通知。
不久,恩公祠举行了盛大的剪彩仪式。声声爆竹,喧天锣鼓,猎猎红旗。镇里县里专区的头面人物,还有各路取经的代表,列队井然,按部就班,填得偌大的打谷场不透风雨。
红金丝绒罩布,是在高亢嘹亮的《东方红》声中揭开的。全场庄严肃穆,人们脱帽而立,张张面孔清朗朗一色虔诚。
第48节:卷五 桩子伯的绝活儿(2)
也就在这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神圣的雕像不及接纳注目礼,就崩裂、坍塌了……
海黑头当场就被戴上了冰冷的铐子,屁股后杵着两杆七九步枪。透过密集的人群,他一眼就瞄见了桩子伯。此时桩子伯高挑一只粪篮儿,把一只“蚂蚱头”吮得津津有味儿,喷出的浓雾里,丝缕着烟精花的香气。
海黑头只字未啃桩子伯,是他清楚桩子伯成不了救命稻草。依照“过失罪”从宽判他八年,如果再添上一条重用“反革命残渣余孽”罪,刑期至少会上翻一番,没准还会敲了他的“稀饭罐子”。
海黑头在囚车里冻得猫咬脚指头时,我正坐在明亮宽敞的大教室里,极投入地凝视着黑板上的黄河水系图。
那会儿,海黑头手腕上铐子冰凉,冷风猛灌囚车。他的感觉是有尖锥在戳,最疼的部位是手指和脚趾。
囚车的正前方是信阳鸡公山下的一家劳改农场。
八年之后,海黑头重返恩公祠。他虽熬过劫难,仍对桩子伯耿耿于怀。为了一吐憋了八年的闷气,他耍了个花招儿,请桩子伯来燎锅底。
“燎锅底”就是请客吃饭,此风在我们老家一带很盛。
谁知桩子伯不给他面子,连请三次均遭拒绝。于是,海黑头掂着酒,撵上堤窨子质问:“你老桩子有啥了不起?你拿鸟的大堂?”
桩子伯说:“我不想唱戏。唱戏就得化装,戴脸谱,挺累人的。我老了,想轻松轻松。”
海黑头说:“谁跟你唱戏?活到咱这份儿上,还能再做假不成?”
桩子伯说:“这就对了。我明明从心底烦你,再与你交杯碰盏,随着酒气、肉气喷出的话,会不掺水?”
海黑头自斟自饮着说:“老桩子哇老桩子,你满腹才学、韬光养晦,应该成就一棵参天大树的。但你没有成就大事不能怪我呀,谁让你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呢?这叫时也运也命也。当然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文化大革命’中没少整治你,让你没少吃苦头。可后来你酷治我也够恶毒了。你敢说我这八年劳改,不是你精心谋划的吗?”
桩子伯端起杯,跟海黑头连碰三次说:“看来劳改农场的八大两,你没白吃,见识长了不少。”
海黑头越说话头越稠:“当劳改犯时,我才算悟出一个理儿,泥人泥人,人就是一摊泥巴,稀溜溜的软,人活着就免不了叫人揉捏。当年你曾是我手里的一坨泥巴,我想咋揉捏就咋揉捏,那种心情没准与你捏泥玩儿时一样,也是一种创作一种愉悦。后来我成了你手里的泥玩儿,你比我的手高哇,你让别人揉捏我,你连泥巴气儿都不沾,你敢说五花大绑我那天,你没有高兴得喝小酒?”
此时,姚佳的研究课题“关于江河携带泥沙的疏导与治理”,轰动了美利坚合众国。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决定授予姚佳金质奖章,并邀请桩子伯参加授奖仪式。
装有请柬和机票的信袋是村长吕叔接住的,他随手朝抽屉一锁就上了河堤。见了桩子伯,他兜头先浇一盆冷水说:“老桩子哇老桩子,寒冬腊月的,你的身子骨如何能满世界兜风?你要是在飞机上拉开了风箱,那里边可不让吸烟精花儿,万一把老骨头扔在大洋那边儿,盛女这几十年的坟头你不是白守了?你还是安生在堤窨子里待着吧。”
吕叔破了桩子伯的劲后,摇身一变成了桩子伯。
波音747横越太平洋时,他心里还敲小鼓,担心人家不认他这壶酒钱,当众拆穿西洋景。他万没想到接机的姚佳走过来,微笑着塞给他一束康乃馨。
很快,吕叔便知道桩子伯的信早到了两天。桩子伯交代姚佳好生接待他,一定要领他好好逛逛,还说他这辈子怕就逛这一回了,说得吕叔鼻梁筋直发酸。
姚佳说:“这篇获奖论文中的一些实地材料,都是海彬帮助勘测到的。海彬能有今天,你与恩公祠的乡亲功不可没啊,这奖章不说有你的一半儿,也有你一块儿呀。”
吕叔掉着泪说:“咱恩公祠出了海彬这么个人物,值过呀。”
吕叔风光回来后像换了个人,见了桩子伯说:“看看人家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咱们算是白活了。其实咱们比起大鼻子洋人,丁点儿不差,远的不提,就说姚佳,不就盖了大鼻子洋人们的帽儿吗?我亲眼见有一个叫比克逊的大鼻子洋人,一个劲儿纠缠姚佳颈上的泥玩儿,就是那阴枚‘夏娃’,比克逊开口就给一万美金。这东西在你老桩子手里,不是小菜一碟吗?”
桩子伯说:“你是不是又想打我的主意?”
吕叔满面豪情地说:“咱们恩公祠不发泥玩儿的财,还能发啥财呢?我就想有你这把手,咱们还把泥玩儿红火起来。”
桩子伯说:“你的本意不错,让乡亲们都富起来,这是好事。但主意不行,一般化的泥玩儿,卖不上价钱,上好的泥玩儿呢,非动用莲花山的土不可。这莲花山是保命岗啊,你没有经过1938年黄河大决口?人为鱼鳖呀,要不是这保命岗,得死多少人啊,也就不会有你老吕的今天吧?”
吕叔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这几十年都没球事儿……”
桩子伯打断道:“那也不能掉以轻心,万一这恩公河发大水哩?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保命岗的土不能动!”
吕叔在飞机上点燃的上马泥玩儿业的心火,让桩子伯一瓢水给浇灭了。
第49节:海黑头的天才构想(5)
卷 六
28.公元20世纪70年代末
海黑头的天才构想(5)
其实,海黑头对桩子伯还暗怀另一种情绪:虽然鸡公山劳改农场的日子不堪回首,但祸兮福所倚,他在这里认识了那位曾沉河盛先儿的刀客。
如果说,他行将大放异彩的命运,是通过一番多米诺骨牌效应最终实现的话,那么,此刀客提供的信息,就是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几十年后,海黑头居心叵测地翻腾起这一连串的旧案。
盛女猝然别夫、独自重返故里一事,让海黑头疑窦丛生:她携桩子不远数千里寻亲,吃尽千辛万苦,总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找到了身居高位的大哥。接下来的美满姻缘,相夫教子,不正是她希冀的结局吗?可她为什么要拂袖离去?其间必定有激烈的矛盾冲突,而且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的另一方是她丈夫,还是她大哥?
有关盛女之死,当时普遍认为她得罪了日本人,才招致杀身之祸。
因为她死于万家大院,海黑头找老面瓜旧调重弹。不经意间,他又得到了一条重要信息:日本人放火烧万宅时,锁了大院铁门,这毋庸置疑。至于盛女被何人何时锁于住室就成了一个谜,这绝不是万福祥父子所为。因为当时万福祥父子,把盛女当财神爷供着,除了不允许她走出大门之外,在偌大的万宅,她是可以自由行动的。至于盛传万福祥锁了盛女之说,纯属无中生有。是何人将盛女锁于住室,借日本人之手谋害盛女,还趁机嫁祸万家?这团迷雾已在老面瓜心里憋闷了几十年。
海黑头灵机一动,心里再次出现石光电闪:盛女被谋害,或许是鹰爷、盛先儿、笑弥佛相继被谋害的继续?
这是何人所为?是海水清吗?不是他又会是谁?他究竟要干啥?
第50节:卷六 村长吕叔(1)
29.公元20世纪50年代末
村长吕叔
吕叔复员回恩公祠就干村长。
看了电影《上甘岭》后,水牛一口咬定:“那个戴着眼罩,还瞎摸着朝机枪转盘里压子弹的,就是吕叔。”
狗子补充说:“就是在坑道里高喊‘共产党员跟我来’的那个。”
我纠正道:“别瞎说,电影都是演员演的。”
水牛脸红脖子粗地吼道:“演的就是吕叔,不信去问问吕婶。”
吕婶叫阿妈尼。用火头叔的话说:“你吕叔的三年仗没白打,赚回来个又白又漂亮的朝鲜老婆。”
上甘岭一战,吕叔的面部受了重伤,勉强保住了左眼,右眼却永远留在了朝鲜。他在一个叫南江的小村子养伤时,就住在阿妈尼家里,此间发生的故事一嘟噜一串串,且都有滋有味,一如老家的甜瓜,让人听之回味无穷……有不少精彩片段在大人中间盛传,却对我们“坚壁清野”,美其名曰“少儿不宜”。
后来我们也东鳞西爪地捕捉到了一些细枝末节,因为这牵扯到革命老前辈的私生活和社会形象,我们也不敢胡扯八溜。不过,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吕叔年轻时够“花”的,阿妈尼也够“花”的,俩人对着“花”,也就“花”到一块地里了。
还有一个秘密,恩公祠的老辈人,守口如瓶了几十年。据说当时一旦露馅儿,吕叔丢党籍不说,阿妈尼也会被遣返。
当时,为了把阿妈尼带过鸭绿江,吕叔绞尽脑汁,最后与开军用卡车的老乡龙青坡共同作弊,才如愿以偿。开始,吕叔对龙青坡说:“青坡,让你也跟着冒险了。”龙青坡说:“咱们多少人都牺牲在这里,永远都回不去了,他们支援咱一个大姑娘,叫耶稣基督说也不犯法,我还真想拉一卡车回去,给咱恩公河一带的单身爷们儿发发呢!”
他俩把阿妈尼藏在一个汽油桶里,才算是通过了设在鸭绿江桥口的边防检查站。
吕叔虽然再也摘不掉一副劣质的墨镜,但凭着胸前一片闪闪发光的军功章,还有副连长的官衔,一回到县上就被安排在民政局当了科长。全村的老少爷们儿为此好一阵欢欣鼓舞,吕叔成了除海老之外,恩公祠在外边做事的头号大官。
吕叔还没有暖热那把科长椅子,恩公河就发了一场脾气,将半拉县的庄稼地淹了个透。恩公祠受灾最重,几万亩一抓满手油的庄稼地,如同揪起来,抖了抖,揉了揉,搓了搓。
抖出了深沟、河汊子。
揉起了岗堆、土包子。
搓出了大坑、小洼子。
吕叔在县里的两间小平房,成了乡亲外出逃荒的第一站。稠的吃完了,就喝稀的。稀的喝完了,吕叔就到处跑着借。吕叔劝大家说:“往外跑也不是办法,得掏真劲儿干。你不想法伺候地,地就欺哄你,不长粮食。人定胜天嘛!”
火头婶说:“你这头瞎驴,躺着说话不腰疼。谁抱着铁饭碗吃皇粮,都会把话说得轻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