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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豫见
第一部分
第1节:卷一 海水清(1)
卷 一
1.公元20世纪90年代中
海水清
再过三个月,海老就满一百周岁了。
海老不是一般的百岁老人,海老是莲州地区的精神支柱。
莲州地区的基督徒,一直盛传海老是基督现世,是莲州百姓的救世主。
海老的全名叫海水清。海老的全名只有在庄重的红头文件上,或严肃的媒体报道中才出现。
有关海老传说的版本很多:做“红色种子”时,一口流利的“英格里士”感动了莲花山教堂,使意大利神甫瞠目结舌。他因而隐身教堂,以修生的名义传播革命思想,用星星之火点亮了恩公河……
海老不仅足智多谋,还英勇善战,在20世纪20年代做赤卫队长时,杀土豪劣绅如麻;30年代做恩公河游击队司令,让小日本与“白狗子”闻风丧胆……他创建的恩公河苏维埃根据地,曾一度成为革命摇篮,培养了一大批干部。其中活下来的,都成了革命的宝贵财富。他们对海老感恩戴德,尊崇有加,拿海老的话当圣旨,当金科玉律。海老关心他们,爱护他们,该提拔时提拔,该说话时说话,该庇护时像母鸡护雏,上下彼此照应,和谐团结,形成了良性循环。这扩大了海老的地盘,加重了海老的权势。
解放后,海老是莲花山县的第一任县委书记,后来一直坐在莲州地区党政一把手的位置上。80年代初退下来时,是省人大副主任,享受正省级待遇。
离休后,海老名义上是功成身退,其实并未赋闲,继任者特意为他保留了原来的办公室。地区的重大事务,还得征求他的意见。啃不动的硬骨头,还得由他出面协调。这种职退身未退的日子差不多持续了十年,直到住进了莲花山干休所。当年干休所选址时,海老圈定于此,缘于这莲花山又名保命岗,山下是奔流的恩公河,青山绿水,得天地之灵气。搬进来那日,他心血来潮,竟得一首五言诗:
坐拥保命岗,青山送天堂。
绿水荡漾处,恩公赐安详。
让他情有独钟的不仅是这条陪伴他百年的河,距干休所百步之遥,还有一座教堂,晓暮时的风琴声、唱经声清晰可闻。每逢此时,他总刻板地走进院子,坐在一把藤椅上,怀抱拐杖,双目微闭,听任天籁般的音符在胸间萦绕,结果常常是满腮泪流。
海老常常喃喃自语:“斯大林、毛泽东够伟大了吧,他们才落个‘三七开’,我老海若够上‘四六开’就不错了。”有时,他会冷不丁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发问:“你们如何评价我老海?大家如何评价我老海?老百姓如何评价我老海?”被问者昏蒙片刻后,总是笑着回答:“海老,您是革命功臣,您是革命旗帜呀,您是莲州人民的骄傲。谁不尊敬您?谁不崇拜您?”
每逢这时,海老就忍俊不禁。他笑得很淡,很自然,很惬意,有一种成就感深藏其间。
渐渐,戎马倥偬的岁月,历次政治运动的浮沉,对海老来说已成过眼烟云,激不起情绪的波动了,但亲情如陡涨的恩公河水,在他胸间激荡。他开始盘点亲情,这种思潮的起伏,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兄弟情深,第一个涌上来的是海桩子,他唯一的亲弟弟。但兄弟之间罅隙过深,交恶了几十年,哥哥做高干,弟弟看河堤,判若云泥。他想起海桩子的话:“兄为高官,弟为草民,老死不相往来。”若让海桩子评价哥哥,会是“四六开”吗?恐怕是倒“四六开”,甚至是倒“三七开”,没准还会认定老兄祸国殃民,一无是处,地道的白脸奸臣一个……想到与亲弟弟芥蒂的缘由,海老陡然一阵胸闷,像是被万山挤压,又像被卡死了脖子,一口气未上来,大脑蓦然一轰,昏厥了过去。
干休所的医生及时赶到,诊断是急性心肌梗死。告急电话中断了莲花山县委常委会,抢救领导小组随之成立,金果果书记亲任组长,她当即拍板:“海老是国宝,要不惜一切代价救治。”
干休所条件有限,转院就医势在必行。但海老有言在先:“从踏进莲花山起,我就算叶落归根了。谁要是在我不能开口说话的当儿,以救治为名搬我下山,到马克思那里,我也饶不了他。”
第2节:卷一 海水清(2)
海老素来言必信、行必果,以铁腕政治家著称。他无须动口,一个眼神,或一个暗示,即可使人上天,也可让人入地,或使人飞黄腾达,或把人搁置冷宫,甚至打入十八层地狱,全凭他的兴趣。在莲州地区他的意愿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这一句“饶不了他”的背后玄机,如何不让人发怵。
就地救治,金书记一锤定音。直升机运来了省里的专家和器械,用最先进、最昂贵的“导弹头”,摧毁了海老心脏的堵塞物。
海老的心肌恢复了跳动,但大面积猝死的脑细胞没有抢救过来。从此,海老丧失了语言功能,周身也动弹不得。好在有少量存活的脑细胞,支撑着他的部分中枢神经,使他残留少许清醒。凡亲人探视,听到至情至深时,他的眼角总会有混浊的泪珠滚出。
这些流动的泪珠,虽然很有限,却是活着的标志物,证明海老还有清醒的希望。金书记明确表示,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就决不放弃努力。这很让一些人振奋,其中当然包括跑前跑后的海黑头。对这个恩公祠土生土长的远房孙子,海老有着超乎寻常的感情。要说他老人家还不够沧桑吗?尘世间的蝇营狗苟,还逃得脱他的法眼吗?可他乍一见海黑头,就让海黑头照心窝打了几枪十环。平时乡亲们找他办事,他一般敷衍一下,送几个小钱,领到餐馆,肥吃大喝一顿了事。谁知海黑头不听他这一套,说:“爷,您孙子不缺钱,您孙子的钱花不完,您孙子也不缺吸不缺吃不缺喝。您孙子吸烟只认一个牌子,大中华,软包装的,硬盒的您孙子不抽。”海老忍俊不禁,心想你就使劲吹吧,反正又不报税,恩公祠咋出你这个怪物。海黑头当真从兜里掏出一包软包装大中华,给海老敬上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海黑头长吸一口说:“爷,要论明钱您没有您孙子挣得多。”海老笑道:“你做啥营生?”海黑头卖了个关子说:“您孙子干啥营生待会儿再给您汇报,反正您孙子不偷不抢,挣的都是明钱。先说这喝酒,您孙子只认一个牌子,就是贵州茅台,当年出厂的您孙子不喝,您孙子只喝十年以上的陈货。”海老笑着从书架下边的暗柜里,取出一瓶喝剩下的茅台,倒半杯递给海黑头说:“你品品这是哪年出厂的?”海黑头接过凑到鼻前一闻,张口就说:“这酒不假,是1989年出厂的。”海老验证了一下包装上的出厂日期,顿时为之愕然。
接下来,这祖孙两人的关系近了不少。海老重复刚问的话题:“你是做啥营生的?”海黑头说:“您孙子是传统文化的继承者。”海老纳闷。海黑头说:“《周易》是灿烂的传统文化吧?您孙子就是做《周易》的营生,给人算卦测字起名看风水,这大把大把的钱就飘杨叶般过来了,想关门堵都堵不住。”海老恍然,笑道:“你这是封建迷信,要搁过去我一个电话就把你抓起来。”海黑头说:“您孙子办有执照,属合法经营,您抓孙子没理由啊。”海老说:“咋样啊?你挺会蒙人?”海黑头说:“爷,不瞒您说,您孙子的生意好着哩。您孙子的名声打出去了,光地厅级县处级找上门来的都得预约,那些小小的乡镇干部不走门子想见您孙子的面都难。”一句话将海老说得哈哈大笑。海黑头说:“您别见笑,爷,河里没鱼市上看。这年头做官的做得越大越收不住官心,大款越大越想再发大财,加上官场、商场风云际会,瞬息万变,谁不想预测一下未来,探求一下变数,防备一下克星,图个顺畅吉利呢?您孙子的生意也就因之特好。”
朝下自然过渡到了现身说法,海老半信半疑地让海黑头推算了生辰八字。之后,海黑头一本正经地说:“爷,真神不露相,露相不真神,孙子先赔礼再说话。”海老说:“但说无妨。”海黑头说:“爷,您孙子可大不敬了。”海老笑道:“你开蒙吧。”海黑头又抱拳施礼道:“爷,桩子爷是您的亲弟弟。”海老说:“你这不是废话吗?恩公祠妇孺皆知。”海黑头紧接着说:“现在您名义上就俺桩子爷一个亲弟弟,其实不然,您另有一子一女,还有两个孙女,一个曾孙女,您子孙满堂啊爷。”海老愣了一下,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了,同时还微闭上了双眼。海黑头说:“爷,孙子失礼了,还朝下说不?”海老无言,轻轻颔首。海黑头说:“爷,您孙子遇到难题了……”海老睁开了眼睛。海黑头说:“对一个女人,您孙子不知该咋称呼。”海老瞪着海黑头说:“你该咋说就咋说。”海黑头摇摇头:“不行!爷,这女人的身份特殊。”海老问:“是谁?你只管说。”海黑头说:“那样的话您孙子可大不敬了,这个女人就是桩子奶——盛女。”
第3节:卷一 海水清(3)
这一枪实实在在地照海老的心上打了个十环。
海老的额头浸出了一层明晃晃的汗粒。朝下,海黑头又打了两个十环。海黑头说:“爷,时下有个段子很流行,是说男女婚外情的,大官外遇叫游龙戏凤,小官外遇算一时冲动,百姓外遇是流氓成性。同是搞女人,游龙戏凤叫生活品位,一时冲动是活出了趣味,而流氓成性是触动刑律犯法犯罪。”海黑头这一插科打诨,把海老逗得忍俊不禁,道:“你这大官小官是如何界定的啊?”海黑头笑道:“这个嘛,因人而异,不好界定。大官泛指高干,包括省部级、地厅级,小官是县处级,囊括乡科级。爷,您是省部级,高干,大官,即便一时失足,也是游龙戏凤,这叫生活品位,没有人敢品头论足、横加指责的。”海老笑嗔道:“听你瞎扯。”海黑头感到是时候了,遂言归正传道:“爷,依照命相之规,对当属女人是以是否怀孕生子为界定的,诸如蜻蜓点水、一夜情、露水夫妻一概排除不计。爷,据此推定,您名义上就俺奶海李氏一个女人,其实不然,您另外还有两个女人……”
海老撑不住劲了,一抹额头上的汗,吼道:“别说了,你给我出去。”海黑头脸一白,讪笑着,面朝海老边朝外退边连声道:“爷,爷,孙子失礼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您孙子一般见识。”等他退到门口时,海老又厉声喝道:“回来,你给我回来!”
朝下,为了避开干扰,海老带着海黑头,移师到地委招待所一间豪华包房,关上大门,听海黑头敞开侃了整整一个下午。
一个侃得满头大汗,一个听得灵魂出窍。
此后,海老不再拒绝海黑头的求见,但都是私下的,不为人知。这种交往方式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再后来,海黑头成了吃皇粮的国家干部,职务是海老的生活秘书。
此刻,海黑头支开护士,俯到海老的耳边说:“爷,从此时此刻算起,距您的百岁华诞还剩九十天。您一定要撑住劲儿,到时您交代给孙子的事儿,全都会办得妥妥当当。”
病床上的海老纹丝不动。
海黑头接着说:“爷,您另外两房留下的下辈人都有下落了。”
海老仍纹丝不动。
海黑头并不灰心:“爷,那枚‘方圆梅花印’也有着落了。”
海老依然纹丝不动。
海黑头最终一枪打了个十环:“爷,保命岗开发已经进入倒计时了,您一定要挺住,听听动工的炮响啊爷!”
海老的眼角缓缓地淌下两颗泪珠。
一说恩公河
恩公祠最初叫泥玩店,后来称大鳖庄,缘由是整个村子坐落在一只千年大鳖上。此鳖平常无动静,偶尔露峥嵘,能随涝起漂,随旱落势,神一样护佑着大鳖庄人。后来祖先们提升了审美品位,用“龟”替代了“鳖”,改为大龟庄。
恩公河一溜十八个村都带“龟”字,有小龟庄、黑龟庄、白龟庄、花龟庄、金龟庄、银龟庄……
鳖与龟同族同类,又称元鱼、甲鱼、团鱼,也有俗称王八的。正因为老鳖的称谓多才给人以多项选择,后世不少年轻人埋怨祖上肚里缺少墨水,啥村名不能起,偏偏相中个“龟”字?谁不知女人不守本分找野汉子了男人才是龟?这不是自己埋汰自己是啥?也有斗着天胆私下鼓捣着改村名的。村里咬文嚼字的老学究们可不依,骂他们数典忘祖,不敬不孝,还追溯渊源,引经据典,说从古麒麟、凤、龟、龙就被列为四灵;还说这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比龟金贵的没有。并搬出《尔雅》摇桩般哼唱:南方龟有九尾,见之者得富贵……
去掉“龟”字,将村名改为恩公祠者,是海老海水清。他是革命老前辈,名正言顺,一锤定音。连老学究们也哑然失语,随声附和。
全村百十户人家,一色的泥壁老屋。每户宅前,都葱茏着一株石榴、一丛翠竹。点红缀青,图个如意吉祥,有如请的门神哼哈二将。偶尔一阵小风掠过,石榴哼,翠竹哈,彼此应和,能驱鬼避邪。
第4节:卷一 海水清(4)
恩公河是黄河的支流,又称害河。害,方言是祸的意思。旱天要水时,它崩干亮底,得不住它的济;涝时它又成了稻谷壳子,蛤蟆尿一泡就满了,捂治不住便憋堤决口,冲个房倒屋塌,人为鱼鳖,满坡泱泱白。
恩公河原先叫“福水”,明朝万历年间的《莲州志》上,落的就是福水。我最先是听桩子伯说的,那会儿我穿开裆裤,敢在女孩儿面前露雀子,以为是件宝贝,我有她们没有,展览一下眼气她们,现在忆起来很汗颜。
恩公河的由来缘自一段动人的故事。是年,天干百日无雨,地裂成网,毒日头如倒悬的化铁炉,朝下直浇铁汁子。庄稼叶子都枯了、黄了、焦了,连风都被毒日头烤出了煳味儿,划根火柴就能“砰”的一声点燃世界。
民不聊生,饿殍遍地,苟活者在垂死挣扎。
耶稣基督为救这方百姓于水火,派一只大鳖从天而降。大鳖用头,用蹼,用甲,硬是拱开一条河道,将黄河水引了过来。两岸的老百姓得救了。功德圆满的大鳖再也不走了,与民为邻,和睦相处,共享福乐。大鳖时而潜水而居,时而爬上保命岗,居高接纳阳光,听命基督圣训。
为使世代铭记大鳖宏恩,两岸百姓称此河为恩公河,把老鳖当“恩公”敬奉。还捐财物在保命岗造了恩公祠,祠内供奉有恩公铁像,终日香火不断。
所谓恩公河之“福”,是在春夏无风的日子里。河水是油油的绿,这绿是堤上茸茸的草与茂密的杂木林染就的。水面镜子一般平整且光亮,偶有飞鸟点水或轻舟荡过,水面遂折起几道皱纹或小小旋涡,水里的绿堤与密树的倒影也跟着晃动。但这动荡不会持久,稍许堤岸与树的影又会在水面上显现,一曲一弯地波动,像是被酒精作用着的醉汉。再过片刻,醉汉终于清醒了,依然是堤与树清晰的倒影,油油的绿。透过无波的水面,可以目睹游鱼的逍遥自在,领略鹅卵石的品格与雅趣。
朝霞托起旭日的时刻,恩公河是笑着的。和暖的风抖动着水面的波纹,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阳光的璀璨,每道小小的旋流都是亮晶晶的笑涡,淳朴而可爱,让人心旷神怡。正午时分,阳光热烈地爱抚着绸缎似的水面,恩公河回应以温柔的喘息,使得沸热的空气有了潮湿与水润的气味。夕阳西斜的时候,杂木林的梢头披上灿烂的金黄,又将油油的绿涂成灿灿的黄。黑夜降临时,恩公河便开始酣睡,仿佛梦中的呓语,波浪偶尔轻拍数下堤岸而后退去,重新陷入沉寂。倏忽一阵晚风抖起,沉睡的水面遂被唤醒,涟漪的轻喧如同呓语,这周而复始的呓语,构成了恩公河的沉沉长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