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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恍然醒悟了过来,她在监狱里已经由夏季等到了秋天。
从罩着铁丝网的阳台上,她只能望到方方的一块天空。晨曦慢慢地遮盖了灰暗的云层,接着一轮太阳缓缓地升起来了,由绯红转为璀璨。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仰着头,感受着太阳和微风。当她身处自由的世界时,自然的变化很少引起她的惊奇;而此时,当贴近自然变成了难以实现的奢求,自然的点滴变化都会拨动她的心绪。
梦断得克萨斯16(2)
楼下马路上的汽车的声音渐渐增多了,太阳城开始了它繁忙的一天。
监狱规定在户外活动的时间只有四十分钟。那么再过一会儿,她将重新回到牢房,回到睡梦中。
话剧《日出》中的一句著名的台词突然涌到了她的唇边:“太阳升起来了,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每天的上午似乎过得很快,因为嘉雯的上午几乎都是在沉睡中度过的。中午吃顿午饭,洗个澡,读几页小说,似乎也不难度过。
而最漫长的却是黄昏。
晚饭过后,牢房里出现了短暂的宁静。女囚犯无论怎样地吵闹、宣泄,总有疲惫的时候。嘉雯一向都是以静制动的,她不会嘶喊、嚎叫,她已经学会了缓解自己的情绪,而且领悟到如果她要扭转生活中的危机,就必须先消除精神上的危机。
她常常坐在床上,把自己裹在毛毯里,透过密密的罩着铁丝网的窗户,望着天空的颜色一点点由明转暗,晚霞由绯红变成烟色。
黄昏透过铁窗弥漫了进来。
白日是不属于她的,她在昏睡,唯有在黄昏,她是无比清醒的。白日的明丽渐渐消失,而即将进入的是无法抵抗的黑夜。
这难道就像她的人生吗?从此进入了无边无际的黑夜?
她时而是坚强的,相信自己可以把握未来;时而又是脆弱的,恐惧着未来的无法捉摸。她不敢设想未来,她知道有无数困难在等待自己。
她一再自问,这场牢狱之灾究竟使她失掉了什么?也许她多年来都是一个囚徒,只是她没有觉察到。她把自己囚禁在一座精神的监狱里,被金钱、地位、荣誉的手铐和脚镣束缚着。她的心灵是否不染功名利禄的尘埃,是否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也许命运给她制造了一个契机,强迫她自省。当她体验了冰冷的手铐脚镣的残酷束缚时,她精神上的手铐脚镣却悄然松解了。她没有预料到自己心头的锁链会被一把偶然的钥匙解开,虽然这是一个残酷的偶然。
生活在剥夺的同时永远都在给予,关键就在于她有没有这样的悟性。
监狱无疑是一个让人清心寡欲的地方。在这里金钱是没有很大意义的。监狱除了允许囚犯购买一点基本的生活用品,是不允许囚犯消费的;荣誉似乎也无足轻重。无论某个人在外面的世界如何受人欢迎,受人尊重,在监狱中他与他人的区别只在于囚犯号码;而美貌在被囚服遮盖之后也不被注目了。
所有的欲望与美都被压抑了、被控制了。唯有精神,可以在监狱里生出翅膀。
她尽量让自己的精神停留在内心世界里,这样虽然她失掉了身体的自由,她还拥有精神上的自由,而此时此刻精神上的自由是多么奢侈,多么令人陶醉。
她在监狱里的一本书上偶然读到这样一段话:
“The three great essentials of happiness
are:something to do,someone to love and something to hope for.”(构成快乐的三个要素是:有事可做,有人可爱,有东西可盼望。)
在监狱里她可以读书写作,她爱着思念着阿瑞,而且她盼望着自由。原来她也可以是快乐的,而快乐的感觉也可以有泪。
回忆是她仅有的财富。在牢房的清寒中,她以回忆温暖自己。
她几乎把她半生中所结识的每一个曾给予过她关怀的人都回想过了,所有柔情的瞬间都被细细品味过了,哪怕只是一句问候,一抹微笑,一个关怀的眼神。她怀念和他们一起野餐、旅行、看电视、吃饭、打球、玩牌,怀念着自己的与他们的生命曲线交叉时所留下的点点滴滴的友情与温情。
她如此渴望温情,因为温情给她力量,使她坚强;温情使她丰富,也使她生动。
监狱生活竟使她变得温柔,而不是冷酷。也许人只有在极端冷漠的环境中,才懂得珍惜温情。如果没有外界极端环境的刺激,也许她的头脑永远不会这么活跃,感情永远不会这么细腻,而回忆也永远不会这么生动。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似乎坐在一辆奔驰的马车上,永远是行色匆匆,永远奔向下一个不知名的驿站,无暇停留,无暇回顾。现在她被甩下了马车,摔到了地面上。尽管摔得疼痛,伤得惨重,但她却有了许多时间回味过去。
她不知道这样安静地坐看黄昏,是生活对她的惩罚还是给予?
嘉雯特地选择在白天睡觉,这样时间似乎过得快些,又可以避免和其他囚犯冲突。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可以守着牢房门口的灯,读读小说,想想心事,在世界上最没有空间的地方给自己创造一小片精神的空间。她坐到了牢房门口的不锈钢桌子边。西班牙裔的女囚阿丽达坐在桌前摆弄着一副扑克牌。阿丽达年近五十,身材早已变得臃肿,但眼睛却黝黑晶亮,充满神采。
“会算命吗?”嘉雯问。
“怎么?感到迷惑了?”
嘉雯无力地点点头,“前所未有地迷惑。”
阿丽达说:“我替你看看手相吧。”
阿丽达捧起她的手,在仔细辨认了她手掌的每一条纹路之后说,“你生命中有一个非常爱你的男人。这个男人的身体和精神都是属于你的。无论你与他分离,还是相聚,他对你都是始终如一。爱你是他的宿命。你现在面临许多危机,当然你所有的危机都会被扭转,但你必须耐下心来。”
梦断得克萨斯16(3)
“今年是我的本命年,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叫本命年多烦忧,可我没有想到命运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惩罚我。”
“命运并不是要惩罚你,只是想完成对你的塑造。当你离开监狱的时候,你会更丰富、更成熟。”
“你看我还会留在美国吗?”
“不太可能了,你注定是要漂泊许多国家的。”
她没有想到,在美国德克萨斯的太阳城,一个与自己的肤色、文化背景、经历迥然不同的女人,竟在短短的瞬间解读了她的命运,还传达给她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精神力量。
囚禁让她理解了自由,失败让她懂得了放弃,而从不曾幻灭的人生也许是乏味的人生……
梦断得克萨斯17(1)
早晨,嘉雯听到睡在自己下铺的阿尔玛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你怎么了?”她下了床,问。
“没什么。不要管我。”
“阿尔玛,如果你不舒服,我可以找看守去拿药。”
阿尔玛呻吟得更厉害了,她喃喃地说,“很快就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你说些什么呀?你是不是吸了毒了?”
“没有,我只是喝了漂白水。”
“你真愚蠢!”
嘉雯叫来了新来的看守劳拉。劳拉把阿尔玛拉出了牢房,送到了监狱里的急诊室。
“可怜的女人。”阿琳娜说。
“她为什么这样?”
“几个月前警察在高速公路边上截住了她和她老公的车,在车上发现了毒品。她把罪名全部承担下来了,因为她老公刚刚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她太爱他了。况且他老公已有前科,如果再进一次监狱,就会罪加一等。”
“我可以理解。我同样很希望能替我男朋友顶一份罪名。”
“但是我想你不能理解的是她在监狱里还不到三个月,他老公就另有新欢了。”
两个小时之后,阿尔玛从急诊室回来了。
“谢谢你!”阿尔玛对嘉雯说。
“为什么谢我?你不是信上帝吗?是上帝不让你走。”
“我真愧对上帝。”
“如果这世上没有许多迷途羔羊,上帝不是要失业?”
“上帝为什么不惩罚那些背叛的人?”
“不要这样气愤了,还是先躺下休息吧。你从此有一副非常干净的胃了,现在你还需要有一颗空荡的心,人在监狱里,有越少的牵挂越好。”
几天之后,移民局遣送官杰夫把嘉雯和一群刚刚偷渡来美国的一群墨西哥人一起从太阳城监狱押到一辆囚车上,送他们去移民局受审。
嘉雯刚刚在囚车里坐下,就看到阿祥走了进来。阿祥形容憔悴,头发长长的,乱蓬蓬的。
“你没事吧。”她问。
阿祥带着哭腔说:“我弟弟出事了。”
“怎么回事?”
“他和我的同乡的二十几个人藏在一条韩国渔船甲板下的暗舱里,准备偷渡到美国。船开到黄海附近的时候,押船的小蛇头怕被海上巡逻警看出破绽,就用一大捆渔网遮住了暗舱的舱口。他们在里面闷得喘不过起来,就拼命地敲打舱口,可是船员们听不到,结果他们没有一个活下来。”
“这真是太惨了。”
“蛇头为了不留痕迹,把他们全都丢进了海里。”
“你弟弟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呢?”
“村里的男人几乎都来了美国,我弟弟又要强,几年前就开始想方设法要来美国了。我可怜的弟弟,刚刚结了婚,丢下了一个二十二岁的新娘。”阿祥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我怎么可能不难过呢?我妈妈已经哭昏过去几回了。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我表姐,她告诉我说,我妈天天打电话找我,找不到,她现在太需要我的安慰了。”
“你千万不要让她知道你现在在监狱里,那样对她真是雪上加霜。”
“我已经嘱咐我表姐了,还求她替我给我妈寄钱,让我妈给我弟弟办一个体面的葬礼。”
“白发人送黑发人,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被移民局遣送回去,如果我被送回去,我哪里有脸面见我妈呢?”
“移民局不会轻易就把你送回去的。再说,即使回去了,有什么不好?你没听说前一段时间,从旧金山起飞的飞机上,整个机舱里都坐满了‘海归’的华人?”
“留学生可以归,我们是没有回头路的。回去接着种地吗?地早都荒了。”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一定要保重身体。”
囚车停在了太阳城移民局外的停车场上。囚犯们陆陆续续地走下了车,在移民局的大楼门前的台阶上自动排成了一行。嘉雯站在队伍中间,从移民局的玻璃窗中看到了自己:面色苍白,形销骨立,两只细小的手腕被卡在手铐之间,似乎在太阳下无声地哭泣。
她被杰夫带进了移民局大楼里的候审室,用手铐拴在了椅子的扶手上。困倦、疲惫、寒冷、悲哀、绝望,她不知道哪一种感觉更强烈一些。这些感觉循环袭击着她,让她一刻也得不到安宁,让她一点一点地变得脆弱。
在监狱里待得久了,她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低沉和绝望的情绪,但是无休无止的等待剥蚀了她的耐心和信心。当不可知的未来折磨着她,她还是不可避免地一次次跌入绝望的深渊。
过了大约一小时,迈伦走进了候审室,开始了对她的审问。
“你是在哪个大学毕业的?”迈伦问。
“雪色佳大学。”
“后来你在什么地方工作?”
“在神创公司。”
“你在神创公司做什么?”
“设计人工智能人。”
“你的上司是谁?”
“韦德。这些都和我的案情无关。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
梦断得克萨斯17(2)
“这么多中国人在德州开餐馆,为什么偏偏抓我?”
“我们接到了举报电话,我的上司就派我去跟踪调查你。我们当然要先抓了你再说,杀一儆百嘛。”
“是谁举报了我?是不是‘港珠’的老板庄东平?”
“我不能告诉你。如果我告诉你,我就触犯了法律。”
“我想不明白的是,你怎么会得到那么准确无误的消息?阿祥和李威只是偶然来访。是不是‘华美’有人通知了胜强,而胜强告诉了庄东平?那么这个人是谁呢?人心太难测了。”嘉雯左思右想,越发断定这一切噩梦的开始,从自己当初炒了胜强的鱿鱼就埋下了伏笔。
“不要去猜测了。”迈伦说,“我只想问你,阿祥是不是纽约黑手党成员?夏晨瑞和黑手党有没有联系?”
“我对阿祥的背景不了解,但是我和阿瑞同床共枕了几年。我可以非常清楚地告诉你,阿瑞和黑手党毫无关系。他除了做工的收入之外,从来没有过额外收入。你听说过这世上有人自愿为黑手党服务而不拿任何报酬吗?”
“我没听说过,加入帮派的人大多数为了牟利。”
“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既然你跟踪调查过我,那么你得出的结论是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忙于谋生而已。”
“我大概是命该如此吧。我千里迢迢来到德州,以为在这里可以治愈我的伤口,没想到会受伤更深。”
“是什么促使你搬到德州来的?”迈伦问。
“因为神创公司倒闭了,我失掉了工作。当时阿瑞在弗斯克的一家中餐馆打工,我就到这里来找他。”
“我很难想象你是如何一次次渡过了难关的。”迈伦说。
“我从诚实的劳动和美好的情感中汲取力量。”
“我希望监狱的生活不会使你太沮丧。”
“监狱不是坟墓,它不会埋葬我的理想和骄傲;它只是炼狱,会使我在焚烧之后重生。在美国这八年来,我经历过很多:文化休克、语言障碍、学业挑战、离婚、失业、生意失败,我都走过来了。我庆幸我依然坚持自己的选择,恪守自己的做人原则。我常常想,等我离开了监狱,我会不会改变自己?如果我改变,我已经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那么我的付出就变得毫无价值。可是如果我不改变,生活会不会对我进行更残酷的惩罚?”
“这真是一个让人很难回答的问题。很对不起,我必须把你的案子送到移民法庭上。”
“我只是一个囚犯,你不需要向我说对不起。”
“因为你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非常聪明而勤奋的人,你应该得到我的尊重。”
“你不是为了表示对我的尊重才把我投入监狱吧?”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只是做我的工作。”
“移民局准备把我遣返出境,对不对?”
“我相信移民法官会让你留下来,你不必太担心。”
“我并不担心。也许我也应该离开这个国家了。为什么要把生命理解为一次目的地明确的旅行,而不把它看作是一场漫游呢?”
她是天生的漫游者。
也许这世界上的人可以简单地分成两类:漫游者和守候者。漫游者是在漫游中理解生活的,他们陶醉于置身新的环境,结识新的面孔,永远憧憬未来;守候者却向往停留在熟悉的环境中,通过媒介理解世界,专注于成家立业,永远面对现实。
迈伦的问话结束了。他打电话叫移民局的遣送官把嘉雯送回监狱。到了移民局楼下,她看到在囚车旁停着一辆移民局专用的巴士,里面坐满了将被遣送的墨西哥人。坐在靠窗座位上的侯塞和查罗斯对她挥了挥手,侯塞还对她大声喊了一句:“我们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