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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瞎折腾什么?”他愤愤不平地说,“如果命运跟你作对,折腾顶个毬!”
就在这个9月的晚上,他兀自诅咒着,“她连我安安生生地玩个婊子都不让,这个该死的婆娘。”
当他走出柯尔斯蒂妓院时,9月的凉风正嗖嗖刮着。
在我和这些烦神的事情照面之前,量好还最先喝杯酒提神。他走进了旧马林尔酒吧。
一小时后,他摇摇晃晃地朝位于新阿伯丁的客栈走去,那一带是格莱斯湾最穷的地段。
当他终于到家的时候,一帮房客正焦急地等着他。
“大夫正在抢救佩吉,”他们中的一位说,“伙计,你最好快点。”
詹姆斯跌跌撞撞地走进他们夫妻俩的那间狭小、阴暗、凄冷的卧室,听到从隔壁房间里传出新生婴儿的啼哭。帕特里克·邓肯大夫正弯腰俯视着他的妻子,听见他进门的声音后转过脸来。
“怎么回事?”詹姆斯问道。
大夫直起身来,厌恶地看着詹姆斯,“你应该早点把妻子送到我那里。”他说。
“去把钱白白扔掉?她不就是生个孩子吗?这也值得……”
“佩吉死了,我已尽了全力。她产下了双胞胎,可我没法救活那个男孩。”
“哦,天哪,”詹姆斯哽咽着,“这又是命运呀!”
“什么?”
“这都是命。它老是和我作对,现在又夺去了我的儿子,我……”
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个用毯子包裹着的婴儿,“这是你的女儿,卡梅伦先生。”
“女儿?见鬼!我要女儿做什么?”他的舌头已经吐不清字眼了。
“喂,你让我恶心。”邓肯大夫说。
护士对詹姆斯说:“我在这儿呆到明天,我来教你怎样喂养她。”
詹姆斯·卡梅伦看着这个瘦弱的、裹在皱巴巴的毯子里的婴儿,心存侥幸地想,说不定她也会死掉的。
头三个星期,没有人能知道这个女婴是否能活下来,一个奶妈在照看她。终于有一天大夫开口了:“你女儿能够活下去了。”
他盯着詹姆斯,压低嗓门说:“上帝要这个可怜的孩子活下去。”
奶妈说:“卡梅伦先生,你得给孩子取个名字。”
“你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我都不在乎。”
“我们干吗不叫她拉腊?瞧这孩子多逗……”
“逗你自己去吧。”
就这样,这孩子受洗礼的时候被命名为拉腊。
在拉腊的周围,没有一个人关心她,教育她。客栈里挤满了忙于生计的男人,谁去注意这个婴儿呢?只有伯莎,一个雇来做饭和干杂活的身材壮硕的瑞典女人,经常在她的身边转。
詹姆斯·卡梅伦决意不与女儿发生瓜葛。该死的命运又一次背叛了他,让她活了下来。每到晚上,他就抱着瓶威士忌坐在客厅里喝,嘴里嘟哝着,“是这个丫头害死了我的老婆和儿子。”
“怎么这样说,詹姆斯?”
“哼,我就要说。我本可以有一个身材魁梧、聪明富有的儿子,本可以有一个能为我养老送终的人。”
房客们只好由他胡说去。
詹姆斯·卡梅伦曾几次试图与岳父马克斯韦尔取得联系,指望他能把女孩从自己手里接走,可这老头却消失得无踪无影。这老东西若是死了倒也罢,没准我就时来运转了,他想。
格莱斯湾是一个充满外来过客的镇子。客栈里住客不断,有法国人、中国人和乌克兰人,还有意大利人、爱尔兰人和希腊人;有木匠、裁缝、管子工和鞋匠。他们蜂拥而至,把沿湖一带的梅恩街、贝尔街、诺斯街和华特尔街挤得满满的。他们去矿山干活,到森林伐木,在海边捕鱼。格莱斯湾是个原始落后,乱糟糟的边境小镇,气候恶劣到令人憎恨的地步。冬天的大雪要一直下到来年4月才止,而且由于港湾的厚冰长久不化,整个4月和5月仍然是寒风刺骨。7月到10月之间,这里的雨又下个没完。
镇上共有18家客栈,有些客栈的房客多达72人。在詹姆斯·卡梅伦管理的这家客栈里,住了24位房客,大多数是苏格兰人。
拉腊渴求爱,却又不知道爱为何物。她既没有玩具和洋娃娃,也没有任何陪她做游戏的小伙伴。除了父亲外,她一个亲人也没有。她孩子气十足地给父亲做了许多小礼物,千方百计地想讨他的喜爱,可他对此要么爱理不理,要么取笑她。
当拉腊5岁的时候,她无意中听到父亲跟房客抱怨。“该活下来的孩子却死了,本来该活下来的是我的儿子……”
那天晚上,拉腊在伤心哭泣中昏昏入睡。她是如此爱自已的父亲,又如此恨他。
当拉腊6岁的时候,她长得就像基恩一幅画上的人物:苍白瘦小的脸蛋上,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那年来了一位新房客,名叫芒戈·麦克斯温,长得虎背熊腰。他立即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拉腊。”
“哦,这可是个男孩名字。上学了吗?”
“上学?没有。”
“为什么不上学呢?”
“不知道。”
“唔,也许我们可以搞搞清楚。”
于是他去问詹姆斯·卡梅伦:“刚才我问你的女儿,为什么她不上学。”
“她为什么要上学?她是个丫头,她不需要上学。”
“你错了,伙计。她应该受教育,那样她将来才有机会。”
“休想,”詹姆斯说,“那是浪费。”
但麦克斯温执意说服他,詹姆斯终于哑口无言了,至少这样可以让我每天少看见这臭丫头几小时,他想。
拉腊对上学的事感到恐惧。在她幼小的生涯中,她一直生活在成人的世界里,几乎从未与别的孩子接触过。
她挨到星期一,伯莎把她送到了圣安妮语法学校。拉腊被带到校长的办公室。
“这是拉腊·卡梅伦。”
校长卡明斯太太是一个白发中年寡妇,有三个孩子。她打量着眼前站着的衣衫槛褛的小女孩。“拉腊,好一个可爱的名字。”她微笑着,“你多大了?”
“6岁。”她拼命忍住眼泪。
这孩子受惊了,卡明斯太太想。“噢,我们很高兴你来这里,拉腊。你会过得很开心的,还能学到许多东西。”
“我不能留下来。”拉腊脱口说道。
“哦?为什么?”
“我爸爸会想我的。”她竭力不哭出来。
“不要紧,我们每天只让你在这里呆几个钟头。”
拉腊勉强跟着校长走进一间坐满孩子的教室,被带到靠近后墙的一张座位上。
泰克尔小姐,孩子们的老师,正忙着在黑板上写字母。
“A代表苹果,”她念道,“B代表男孩。有谁知道C代表什么吗?”
一只小手举起来,“糖果。”
“很好。那么D呢?”
“狗。”
“E呢?”
“吃东西。”
“非常好。现在,谁能举出一个以F开头的单词?”
拉腊大声回答道:“操你妈。”'注'
'注:英文“操你妈”(Fuck you)以F开头。'
拉腊是全班最小的学生,但泰克尔小姐却在许多方面发现,她是全班最老成的,在她身上有一种令人忧虑的成熟。
“她是个小大人,只差没长高。”老师对卡明斯太太说。
第一天吃中饭时,别的孩子都拿出了五颜六色的小饭盒,打开用蜡纸包着的苹果、糕点和三明治。
可是没有人想到替拉腊准备午餐。
“你的午饭呢,拉腊?”泰克尔小姐问。
“我不饿,”拉腊执拗地说,“我早饭吃得多。”
学校里大多数女孩穿着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裙子和衬衫,而拉腊却穿了一身褪了色的过时的衣服,线头磨光了的衬衫已经小得穿不下了。她去找她的父亲。
“我需要几件上学穿的衣服。”她说。
“是吗?唔,我可挣不到钱。你自己去救世军营院讨讨看吧。”
“那是慈善机构,爸爸。”
她父亲狠狠地给了她一记耳光。
在学校里,孩子们会玩很多拉腊连听都没听说过的游戏。女孩子都有自己的洋娃娃和玩具,她们中间一部分人愿意让拉腊分享她们的玩具。不过她还是痛苦地意识到,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属于她的。事情还不仅仅如此,在以后的几年里,拉腊窥见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父母给孩子们送礼物,为他们办生日晚会,爱他们,抱他们,吻他们。拉腊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识到,她的生活里缺少了那么多东西。这使她变得更孤独了。
客栈是一所另一种类型的学校,一个世界的缩影。拉腊学会了从房客的名字上判断他们的国籍。麦克是苏格兰人的名字,霍德和派克是纽芬兰人的名字,基亚索恩和奥库安是法国人的名字,达达舍和科西克是波兰人的名字。房客中有伐木工、渔民、矿工和生意人,他们每天早晚聚集在大饭堂里吃早饭和晚餐,他们的聊天使拉腊着迷,好像每一帮人都有自己才懂的神秘的语言。
在新斯科舍有数以千计的伐木工人分布在这个半岛上。住在客栈里的伐木工人身上散发着锯屑和焦树皮的气味,他们在一起谈论诸如削片机、开刃、刨角之类令人费解的事情。
“我们今年要采伐大约200万块板材。”吃晚饭时一个伐木工说。
“脚怎么能钻孔'注'呢?”
'注:在英语里,“板材”和“钻脚”发音相同。'
这问题招来了哄堂大笑。“孩子,板材是指一英寸厚、一英尺见方的木板。等你将来长大结婚时,如果想盖一个有五间房间的木屋,就要用12000块板材。”
“我才不会结婚呢。”拉腊起誓说。
渔民们又是另外一个家族。他们每天带着海腥味回到客栈,谈论他们在沙湾进行的牡蛎养殖试验,彼此炫耀他们捕获到的鲤鱼、鲱鱼、马鲛鱼和小口鳕。
但房客中最使拉腊着迷的要数矿工们。在布雷顿角有3500名矿工,分别在林根、普赖斯和帕伦等处的煤矿里干活。拉腊很喜欢这些煤矿的名字,比如“五十年节矿井”啦、“最后机会矿井”啦、“黑钻石矿井”啦、“幸运女郎矿井”啦。
她竖起耳朵津津有味地听他们侃白天发生的事情。
“我听到的关于迈克的消息是真的吗?”
“真的。那可怜的小子正坐着人拉耙下去,一个盒子突然冲到轨道上,压碎了他的腿。那狗日的工长说,这怪迈克自己,谁叫他躲闪得太慢呢。迈克已经被收了灯。”
拉腊昕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说什么呀?”
一个矿工解释给她听,“他们说的是迈克下井去干活的事。人拉耙是指矿井里上下于井口和掌子面之间的载人吊车,盒子指运煤的轨车。当时轨车突然冲了过来,撞倒了迈克。”
“那么被收了灯呢?”
那矿工笑起来。“要是别人说你被收了灯,那就是说你被矿上开除了。”
拉腊15岁时,进了圣迈克尔中学。她长得瘦高笨拙,两腿修长,头发像黑绳子。在她苍白清秀的脸庞上,一对机灵的灰眼睛显得格外大,谁也看不出她到底会长成个什么模样。她就要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的容貌正处于一个微妙的变化阶段:要么变得很难看,要么出落得漂亮。
在詹姆斯·卡梅伦看来,他的女儿很丑。“你最好在有第一个傻瓜向你求婚时,就赶快抓住他,”他对她说,“你没有讨价还价的本钱。”
拉腊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告诉那个可怜的傻瓜,我可没有嫁妆给他。”
芒戈·麦克斯温正好走进屋来,他站在那儿愤怒地听着。
“行了,死丫头,”詹姆斯·卡梅伦说,“回你的厨房去。”
拉腊逃走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女儿?”麦克斯温责问道。
詹姆斯·卡梅伦扬起头,目光混浊地说:“不关你的事!”
“你喝醉了。”
“嗬,不醉干嘛?如果没有女人,就得有威士忌,不对吗?”
麦克斯温来到厨房,拉腊正在水槽边洗碗,眼里饱含热泪。麦克斯温伸出双臂拖住她。“别当真,好闺女,”他安慰着,“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恨我。”
“不,不是的。”
“他从未对我和言悦色地说过一个字。从未!”
麦克斯温无话可说了。
夏天,旅游者纷纷来到格莱斯湾。他们开着豪华的汽车,穿着漂亮的服装,沿着城堡街逛店购物,在塞达餐馆和贾斯珀海鲜馆用餐,观赏英戈尼希海滨、斯摩克海角和鸟岛。他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上等人,拉腊羡慕他们,渴望在夏末他们离去时,跟随他们逃之夭夭。可是,怎么逃呢?
拉腊听说过外公马克斯韦尔的事情。
“这个老混蛋想拆散我与他宝贝女儿的婚事。”詹姆斯·卡梅伦对每一个愿意听他诉苦的房客抱怨道,“他富得流油,可你们猜猜他给了我什么?屁也没给。我怎么待他的?我尽心尽意地照料着他的佩吉……”
拉腊梦想着有一天外公会来把她接走,把她带到书上写着的那些迷人的城市:伦敦、罗马和巴黎。那样我就能穿上漂亮的衣服,拥有成百件套装和新鞋子!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外公依旧杳无音信。拉腊终于明白,她再也不会见到外公了,她的一生注定了要在格莱斯湾度过。
第四章
对生长在格莱斯湾的青少年来说,有很多可以参加的运动项目:足球、冰球、滚球、溜冰,夏天则可以游泳和钓鱼。卡尔斯药店是孩子们放学后最爱去的地方,它旁边有两家电影院。如果想跳舞,则可以去韦里申花园。
拉腊轮不到享受这些快乐。她每天早晨5点钟起床,帮助伯莎烧房客的早饭。等她把房客的被子都叠好了,才能去上学。下午,她要赶回去准备晚饭,帮助伯莎把饭菜摆上桌。晚饭后,她还要收拾饭桌,洗刷碗盘并把它们揩干净。
客栈里供应几种苏格兰人爱吃的菜:白汁鸡、肉汤、甘蓝爪。黑葡萄千甜面包也是一种家乡食品,每块面包用半磅面粉调成糊状后装入短模子里烘烤。
晚餐桌上苏格兰房客们的聊天,把苏格兰高地的模样儿活灵活现地展示给了拉腊。她的祖先来自那片土地,有关他们的故事传给了她一种归宿感。房客们谈大峡谷,谈那一带的尼斯湖、洛基和林恩赫,也谈沿海那怪石嶙峋的岛屿。
在客栈的起居室里,有一架破旧的钢琴。有时候在晚上,房客们都吃过晚饭了,便聚集在一起,唱起家乡的歌谣。
有一年,镇上举办了一次庆祝游行。格莱斯湾所有的苏格兰男人都穿上了褶叠短裙和格子呢上衣,在大街上吵吵闹闹地吹奏着风笛。
“这些男人为什么要穿裙子?”拉腊问芒戈·麦克斯温。
他皱起了眉头。“这不是裙子,好闺女,这叫短裙。我们的祖先很久以前发明了它。在高地,男人穿短裙既可以御寒,又便于保持两腿的灵活,当他们在石南丛生的荒野和泥炭土上躲避敌人的追赶时,便能够奔跑自如。到了晚上,如果露宿在野外,将短裙的褶叠展开来,既可以当铺的,又可以当盖的。”
每天晚上在饭桌上都会发生激烈的争论。苏格兰人对什么东西都要争论,他们的祖先属于那种骄傲的部族,至今仍然激烈地维护着他们的历史。“布鲁斯王室专门出懦夫,他们就像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讨好不列颠人。”'注'
'注:布鲁斯(Bruce),苏格兰国王,1306…1329年在位,1314年击败英国,使苏格兰获得独立。'
“伊恩,你又来了!你压根不懂自己在胡说什么。恰恰是布鲁斯王使苏格兰赢得了独立。向不列颠人摇尾乞怜的是斯图亚特王室。”
“呸,你是个笨蛋,祖宗八代都是。”
于是,争论变得火上加油。
“你知道苏格兰需要什么?就需要像罗伯特二世那样的领袖。这位伟人后来留下了21个子女。”'注'
'注:罗伯特二世即布鲁斯王。'
“嘿,有一半是杂种!”
就这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拉腊对这些人能为600多年前发生的事情吵骂不休感到难以置信。
麦克斯温对拉腊说,“别管他们,好闺女。一个苏格兰人即使是在一间空无一人的房子里,也会打起来。”
有一首沃尔特·司各脱爵士的诗深深地打动了拉腊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