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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您是聪明绝顶的人,我嘛也还不算太傻,还需要说的那么明白吗?”
听他这么一说,柳成荫终于放下心来,会心地笑了。不过他这次把这家伙叫来,可不是为了证明这一点的,立刻严肃起来说:“好啦,咱们不说这些了,说点儿正经的吧。你大概还不知道,最近这几天,检察、公安和好多部门都起来了,这都是我分管的地方,听他们讲,金山有一个很大的矿,已经开了好些年,征地手续、矿山手续至今都没有办,是曹非一手支持的,是这样吗?”
“只是知道个大概,具体情况……我还真不清楚……”
“你听着,还有呢。听说有一个神秘的女人,经常在金山一带出没,专管民爆物品等等的经营,而且有人说曹非、甚至金鑫都通过她那个公司洗钱,有这样的事情吗?”
陈见秋有点儿狼狈了:“这……我也说不清楚。金山的事其实全在曹非手里,我几乎什么都插不上手。不过我想,这个女人可能是……”
“你呀你!平时说你是书生,你还不服气呢!”柳成荫冷笑起来,立刻打断他的话说,“好啦,到此为止,其他的我就不便说了。但是我要告诉你,许多事情靠说是不行的,关键是行动。你要记住,金山这些事情实际上已经牵扯到你和你的家了,即使为了你自己你也应该变被动为主动的。要知道他们这是一个网,而目前的关键首先是曹,只要我们在曹的问题上打开缺口,其他的一切还不都是迎刃而解吗?”
“好吧,您让我想一想。”陈见秋说着站起来,突然感到全身发冷,再也笑不出来了。
《换届》晋原平
十六
这是夹在北山深沟里的一个小山村。在一片绿油油平原的尽头,沿着一条狭窄的洪水沟一直向大山深处而去,两边是刀削一样齐刷刷的红土山崖,湛蓝的天穹一下变成了窄窄的一小条。在曲曲弯弯的河滩上,大大小小的乱石塞得满当当的,一洼一洼的死水泛着绿,散发出一股股难闻的气味。一条路似有似无,在河道的两边摆来摆去,最适宜走这种“路”的不是人,是那些活蹦乱跳的山羊。杨涛一边走一边叹气,真想不通他的祖先当年怎么竟会选了这么一块地方来安身立命呢。
地势愈来愈高,两边的红土山崖也愈挨愈近,有的地方差不多就接在一起了。过了这个峪口,却豁然开朗,展开一片开阔地,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农人们掘土为窑、取石为垒,几十户人家高下错落,散落在沟沟岔岔、坡坡梁梁上。
这就是他的家乡,一个远离闹市的独姓村。
走了一下午,腿脚都有点儿麻了。正是傍晚的时候,家家户户鸡鸣狗叫、炊烟袅袅,落日的霞光把两边的山崖都染成了火红色。杨涛在村口站了好久,不认识似的看着,对这个生他养他的老家忽然产生了一种生疏感。
其实,自从他有了记忆起,家乡就是这么个样子,从来就没有变化过,即使有的人家盖了新房,一般也还是原来的宅地,原来的样式,大概几百年后也还是这个样子吧。
回了家,拜过父母,看过妻儿,歪在主屋炕上的老父亲就把他叫到身边说:
“你还在那个什么矿上?”
“在。”
“带回多少钱来?”
他低着头,不作声。
“是不是又赌了?嫖了?喝酒花了?”
他依旧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辈子,他什么人都不怕,就怕这位半瘫的父亲。小的时候父亲还没有瘫,身子和他一样的高大,也是一米八几的个头,也是青石碑一样的身板,火起来就下死劲地打他,有一次把他给绑在院里的枣树上,一直把一根水牛皮做的羊鞭都打断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父亲就得了羊角风,医生们叫什么癫痫,有时候本来好好的,突然一下就口吐白沫,啪的一下倒在地上死过去了……再后来,就因为羊角风发作,从半山腰摔下来,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但是,杨涛还是很怕他,在父亲面前什么也不肯说。
看他难堪的样子,娘过来了。娘永远是悄无声息的。
“你媳妇在东屋,叫你过去呢。”
听娘这么一说,杨涛立刻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里。
老婆丽云是从云南讨来的,说不上俊也说不上丑,粗粗笨笨又结结实实,就像村里面常见的那些盆呀瓮呀的,虽然不如城里那些东西细致,但是正经非常实用好使。这些年来,他东奔西走吊儿郎当的,要不是有这么一个好媳妇在家里撑着,这个家也许早散了。
走进他们俩住的东屋,看着丽云日渐粗糙的面颊,杨涛就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他想把这些天在矿上的变故向老婆说说,可是又觉得说也没用,就闷着头在一套结婚时打的简易沙发上坐下,一根接一根抽起烟来。
丽云也不说话,低着头在独自玩儿一副扑克牌。
一连抽了好几根烟,他才说:“我走这些天,村里有什么变化没有?”
“还不是那样……对了,根柱家媳妇回来了。”
“她不是跑了一年没个音信?”
“根柱还以为她跟了别人,谁知道说回来就回来了。才一年不见,人倒是大变了,村里人都认不出来了。也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了,描眉画鬓,穿的那个衣服呀,比城里人还城里呢。钱可是挣下了,听说一下子带回好几万,把全村人都羡慕死了。你回来没看见根柱把旧房扒了,准备盖小二楼吗?听说这几天根柱媳妇正满村里挑漂亮闺女,准备过年带着她们一起出去发财呢。”
根柱和他是从小耍大的,其他本事没有,却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女人。刚才回来的时候,他倒是看到了街边堆好的一大堆新砖,只是什么也没有想。原来根柱老婆失踪了一年,就真的发了……
“你说说,一个女人家,怎么能够一下子挣下那么多钱呢?”
丽云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真是马瘦毛长,英雄气短。想当年,他还是何等气派!现在一说到钱,就满心里特别不舒服,特别地憋气。哼,一个女人家,突然就失踪了一年,涂脂抹粉变了个人,一下子带回那么多钱来,那能是什么钱,还不是当“小姐”靠卖逼挣的?在社会上闯荡这么些年,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谁叫咱农村人穷呢,米一把面一把的养个漂亮闺女不容易,长到十八九水灵起来了,大概就是专供城里面的那些个白肚皮去操吧。反正那东西又操不坏,就像哥儿们在一起常说的,既碰不了边边儿,又磕不了沿沿儿,只有大了也小不了,只有多了也少不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但是,他还是觉得憋气,这些话没法给丽云说,只好又凶凶地抽起烟来。
又沉默了好半天,杨涛才忍不住低低地说:“不要告诉老人们,我把金山矿上的那个工作辞了。”
丽云倒什么反应也没有,反而笑了一下:“辞了就辞了吧,反正那也不是什么好营生,担惊受怕的。今年咱们村里人倒是找到了一个好营生,不出门还挺赚钱的。”
“什么营生?”
“捉蝎子。”
“捉什么蝎子,怎么捉?”
丽云得意地笑起来:“这买卖其实真不赖,又不出门,又不占时间,等一会儿我带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反正,就最近这一个月,我只是捎捎带带的,还赚下一百六十多块钱呢。那些年轻后生,有的已经赚下大几百了。”
“捉下蝎子干什么用?”杨涛还是有点儿不明白。
“我们也不知道,人家是上门收购,一斤一百块。都是些南方人,听说是大饭店什么的。”
这次回来,杨涛本来是想从家里拿点儿钱的,看老婆这架势,他便不好开口了。
不过,这倒是条好信息。捉蝎子既然能够赚钱,那倒贩蝎子就一定能够赚更大的钱。只是不知道这东西在咱们北方饭店有没有销路,抽时间一定找一些地方打听一下。
人哪,还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好啊。像人家那些城里人,吃了上顿不愁下顿,这个月工资花完了,下个月就又发下来了,多好。自从离开矿上这些天,他心里就总是慌慌的,满脑子就剩下一个“钱”字了。一分钱收入也没有,杨波老婆给的那两百块钱,是他现在仅有的一点儿积蓄,那是要做买卖的惟一资本,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可动一指头的。难道自己五尺高的男子汉,真的就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了?
饭熟了。娘悄无声息进屋来,看看儿子又看看媳妇,一直等他们说了好半天话,才小声说:“吃饭吧,一边吃一边说。你爹吃过了,娘把火也焖了,再热饭还得生火呢。”
杨涛忙瞪丽云一眼,赶紧跟着娘围着灶台坐下。
几时不见,娘更衰老了,好像还不到六十岁嘛,一头头发竟没几根黑的了。可怜的娘从来都是这样,一天到晚悄无声息地忙呀忙,从来连重话也没说过一句,更不用说打他骂他了。这一辈子,娘就没过过一天展活日子。听村里人讲,爹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风流鬼,比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差远了。娘一辈子生过十个娃娃,但是按照这穷苦地方的乡俗,两儿一女正好好,其他的一生下来就按在尿盆里淹死了。谁知道成人以后,姐姐嫁了比娘家更穷的一户人家,和哥哥换的亲,一直到前些年家里还碗筷不全,来了客人只能端着盆子吃饭哩。哥哥倒挺争气,长得也五大三粗,是全村出名的好劳力,谁成想后来下了煤窑,砸死了,嫂嫂也带着娃娃改嫁了。好在丽云又生了两个儿子,要不他们老杨家连香火也续不上了。只是村里学校只有一到三年级一个复式班,两个儿子从四年级就到乡里住校,这钱也就更花得流水一样了……杨涛一边吃饭,一边和丽云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又看着她们婆媳俩收拾洗涮,一根接一根不住气地抽着烟。
其实,在他的印象里,娘年轻的时候是很能说也很聪明的,记性特别好,会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有关尉迟恭金山把门的故事,他就是第一次从娘嘴里听说的。记得他当时不住气地问,人们既然能进去,怎么就出不来了,是尉迟恭不让他们出来吗?娘总是笑着说,你还小,等你长大就知道了。还有一次,说起本地正月十三不出门的乡俗来,他认为纯粹是迷信,娘忽然郑重地说,什么迷信,你不知道这乡俗的来历,就不要瞎说。当年杨家将七狼八虎血战金沙滩,老令公撞死李陵碑,就是正月十三,所以那怎么是迷信,那是咱们老杨家的忌日啊!吓得杨涛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夏天的夜黑得很晚,一直到了九点多钟,才什么也看不见了。街上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有的人站在崖顶吆喝着,满村子都滚着他的声音。说声走,丽云从门后面找出一个大塑料瓶,让杨涛拿着,自己拿了一只手电筒一样的东西和一把一尺长的细钳子,就一起跨出了家门。
不一会儿,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几乎都出来了,像元宵节赶会那样热闹,一起向村外的一道道山梁上涌去。所不同的是,每个人都拿着塑料瓶、手电、钳子这三样东西。那手电看起来和一般的手电筒差不多,来到土梁上一照,才发现原来发的是蓝光。说也奇怪,只要用那种很特别的手电一照,满坡上爬的蝎子就一动不动,而且清楚得和白天一样……这时候就用那把长钳子一夹,放到塑料瓶里盖住。丽云说了,这几样东西都是来收购的人专门为他们配备的。
一到地头,丽云就一边比画,一边弯着腰忙碌起来。杨涛看她干得那么欢,也有点儿耐不住了,向她要过手电筒,顺着土坡一溜一溜地照了下去。
丽云一边在后面紧跟着夹呀夹,一边笑着说:“怎么样,这活儿还不算累吧?反正一晚上窝在家里,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就当是出来锻炼锻炼身体嘛。你不在,我就和咱娘出来了。”
“这样要干到几点?”
“人们情绪可高呢,一般都要到十一二点。”
“这坡上蝎子这么多,我平时怎么就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这还是从邻村传过来的。”
“一黑夜能捉多少?”
“一般还不捉二三两?二黑那小子,有那么几天一夜都不睡,一捉就捉到天亮了。”
要说不累,那看是和什么活儿比呢。这些年在外头跑哒惯了,杨涛才发现,自己的这副身板其实还不如老婆结实呢。也就过了一两个小时,他就觉得腰酸腿困,一点儿精神头也没有了。也许是因为昨夜扒了火车,蹲了火车站,今天又走了一天山路,身子骨本来就累坏了。可是,丽云也是锄了一下午的地呀,扭头看去,她依旧那样神情专注,眼睛一眨也不眨,弯着腰倾着头,手脚麻利得像个猴子。
他把手电筒交给丽云,又点上一支烟,从齐腰高的庄稼地里直起身来。
今夜没有月亮,星星便显得格外明亮。在金山那样一个烟尘笼罩的地方呆久了,这里清新的空气,这样又大又亮的星星,都似乎觉得很突兀,有点儿不适应似的。放眼望去,远处是黑黝黝的连绵的山峦,近处是黛青色的一条条梯田,周围的山梁土坡上,慢慢蠕动的人们看不清楚,那一道道蓝色的光柱却显得格外炫目,就像有无数的火龙在山间飞舞……不过又不太像火龙,因为那一条条光柱一个个光点都是湛蓝湛蓝的,动起来其实显得很恐怖,令人不由得会想起一些古墓地的点点鬼火……
唉,丽云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儿太死心眼。这些年来,自从跟了他,其实也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想当年把她娶回来的时候,她的腰身其实一点儿也不粗,用他这大手卡起来也就那么一把把儿。脸蛋儿也和根柱媳妇一样红是红来白是白,现在变成这样一副模样,真的不知道是该怨谁呢……
杨涛觉得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像村里人这样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谁如果想仅仅依靠几亩薄地山田,甚至想靠着这小小的蝎子发财,那纯粹是痴人做梦。就凭着他这样一副好身板,就凭着他是村里面惟一的高中生,也绝不应该和他们这些少头没脑的村里人一样,他理应该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他的机会毕竟还会是很多的啊。
“你来你来,让我也歇一会儿。”
丽云朝他喊着,把那三件宝贝都递过来。
杨涛接过来,一手拿着细长的钳子,一手拿着那只大手电筒,塑料瓶就搁在地上,却不去捉蝎子,兀自挥舞着,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提起老天来老天它不亲,
提起老天它最恼人。
清风细雨呀它不下,
每天起来就刮黄风。
提起大地来大地它不亲,
提起大地它最恼人。
糜子谷子它都不长,
遍地长的是棉沙蓬。
提起世道来世道它不亲,
提起世道它最恼人。
有钱的花天酒地把福享,
没钱的卖艺来求生。
…………
这是本地“二人台”中很有名的一出戏,也是当年丽云娶过门后,跟着村里人学会的第一段“二人台”。当时她喜欢得不得了,经常有事没事独自哼哼着。现在他唱出来,却把丽云吓了一大跳,赶紧推推他说:“你看你,快悄悄捉你的,这是干什么嘛,也不怕村里人笑话!”
果然,在他这样高一声低一声饿狼嚎似的清唱中,漫山遍野的人们都停下来,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蓝色光柱一起向他们这个地方射过来。丽云没处躲没处藏,只好蹲在地上埋住了脸。
“走,回家歇着去。”
杨涛拉起她就向山下走去。
第二天一早,他就离开家,又坚决地进吵吵嚷嚷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