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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之后,僧侣集团以外的人也能够读书写字了。”哈拉帕文明也有象形文字,这些文字今天还不能解读。《梨俱吠陀》元前2000已经产生,最初似乎是口口相传,后来形成文字。在中国,殷人已经会用毛笔在竹板上记事,但文字的使用仍然限于少数上层人士。
文字的出现,渐渐形成的理性态度,为轴心时代的到来做好了准备。大约三千年前,希腊荷马史诗成形,印度则有《奥义书》出现,中国进入春秋,人类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就像文字的出现对于文明有根本意义,在新时期的所有特征中,文字的普及特别值得关注,对我们的研究来说更是如此。按照对文字的最宽泛的定义,大概在五千年前就出现了文字。不过,文字最早就像一些神秘符号,由僧侣和史官等极少数人掌握。大概直到公元前800年的时候,在埃及、希腊、印度、中国,文字才开始有了广泛的使用。从中国历史可以看到,以前的文字都在史官手里,到了春秋时期,王官之学失其守而降于民间,逐渐兴起了士的阶层,他们掌握文字,会书写,但他们不属于特定的官府。文字不再是由王官垄断的东西。希腊书写字母的发明在元前八世纪。《奥义书》大概从元前10世纪至元前8世纪开始陆续产生,它们不是纯宗教著作,应当说更接近所谓哲学著作,用思辨的方式而非神话的方式讨论世界的起源、人的本质、永生的问题。
新时代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信史的出现,因此也称为有史时代。此前的时代则相应称为史前时代或史前文明。信史当然是与文字的普及相联系的。信史是用文字记载的,可以界定为“用文字记载下来的可信的历史”。史前社会也是有历史的,称之为史前史,prehistory。史前史这个名称有点儿悖论的味道。在这里,第一个“史”指的是文字记载的历史,后一个“史”指的是初民所经历的事情,却不是他们所记述的历史。史前时代也有对历史的述说,口传的历史述说,这些历史传说和神话纠缠在一起,不是信史。我下面会说到,在某种重要的意义上,惟当有了文字记录的历史,才使一个民族在充分的意义上具有历史。
新时代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是历法的形成。历法也和文字的广泛使用紧密相连。历法依赖于天文观测,而如林德伯格所指出,天文观测的精确记录几乎无法以口头形式传递。
公元前800年左右是多数历史学家采用的分界线。学者或基于某种洞见,或本于自己的学科,以各种方式为这个新时代命名。我刚才提到有史时代或曰信史时代。也有称之为文字时代的〔literary civilization〕。孔德把新时期称作形而上学时代,此前的时代则是神学时代。
我愿特别讲几句雅斯贝斯提出的“轴心时代”这个名称。“轴心时代”与其他命名法不同,它不是用这个大转变时期出现的某种新事物来命名的,比如信史或形而上学。轴心时代的意思像是说,从这个时候展开了一个新的时代,就像从画轴上展开一幅画卷那样。轴心时代是轴心形成的年代,雅斯贝斯的轴心时代大致涵盖元前800年到元前200年,跨度大约600年;但此后两三千年都从属于轴心时代。我们这个时代的画面不同了,但还是同一轴画的展开,我们今天的文明仍然是在那个时期的原则上开展着。春秋时代是我们视野的尽头,是我们的horizon,我们往古时候看,一眼就能看到春秋战国时期,一眼却看不到春秋之前。春秋人物的行为、思想,我们可以直接理解,我们能理解孔子、子产他们是怎么想的,而要了解此前的人类生活,就需要通过专门研究了。《春秋》是中国的第一部信史。从春秋开始的人类生活,由历史学家研究,此前的人类活动则更多要由人类学家作为科学对象去研究,通过实证方法去研究。
为本书的目的,我需要另一个称呼,从元前800年左右开始直到今天。遵从根据主要特征来命名的原则,本也不妨把新时期命名为文字时代。不过,本书要谈的是认知态度和认知方式,可以考虑采用“理性时代”这个名称。不过,理性是个太大的词,有太多的词义,其中还包含很重的评价意味。而且,史家也经常用“理性时代”这个名称专称启蒙时代。所以我在这本书里采用“理知时代”这个命名。我这里说到的理知和“理性”的意思差不多一样。
本书所称的理知时代,是从元前800年左右一直包括今天在内的。的确,上面提到,在一个基本意义上,从元前800年起直到现在属于同一个历史整体。孔子、子产这些人开始了我们的历史画卷,我们今天这个时代仍然是这幅画轴的展开,当然也许已经展到尽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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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理性态度大约在周朝逐渐兴盛。商朝重鬼神,周朝重人道,“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周人尊礼尚施;事鬼神而远之。”商人的天是天帝,是商的部落神,到周朝,天被理解为天命、天道,可说是普世的,天命靡常,惟德是亲。不少历史学家认为,周这么一个小邦竟战胜并取代了商,这需要一种解释,也需要一种辩护,于是产生了“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的观念。天命、天道观念中的宗教因素渐渐淡出。周易经文中涉及天、帝、神明的极少,据统计只有两条,而且并不涉及令风令雨的神力。筮辞中也很少事神的记载,绝大部分是对人事的预测。卜辞中却尽是“没完没了的卜雨卜年”。
春秋时代
到了,贤人智者更多和人道一并来理解天道,或径称人道来取代天道。《论语》中除了“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没出现过天道这个用语。鲁昭公时,先是来了彗星,接着心宿在黄昏出现,申须、梓慎等人就断定郑国要有火灾,裨灶要求子产禳灾,子产不从,后来果然发生火灾。于是裨灶再次要求子产祈禳,否则郑国还会再次发生火灾,子产仍然拒绝,并且说了一段著名的话:“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左传》的作者交待了上面这段争论,故事的结尾一句是“亦不复火”,作者怎么看待这场争论是明明白白的。子产和裨灶等人的争论是新兴的理性态度和旧时代感应思维的争论,子产看重的是可由经验了解的周遭世界,是可得而知之的人道,而非经验不及的天道。这样一种态度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理性态度。《左传》里还是有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其作者大体上的理性态度是很显明的,拿左传和公羊传、穀梁传比较一下,这一点无人能够疑问。后世儒家推重左传,自有道理。
理性这个词有多重意义,不过,在我们的日常用语中,理性这个用语的意思是大致可辨的。我们说某人理性,是说他着眼于现世、重经验重常识、冷静而不迷狂。理性态度是一种重常识、重经验的态度。
子产、孔子这些人代表着理性态度在中国的兴起。整部论语简直就是理性态度的范本。孔子的现世理性态度是那样深厚,其不信怪力乱神是如此彻底,直到今天读来都令人惊异。从世界观的转变来说,从认知态度的根本转变来说,孔子的思想是革命性的,代表的是一种新兴的理性态度。理性态度是在和感应认知的斗争之中生长起来的,子不语怪力乱神,这是有明确针对性的。我们早已习惯了理性态度,乃至于我们不容易感受到理性态度相对于当时占主流地位的感应认知曾是怎样一场世界观的革命。我们都知道孔子尊重传统主张复古。这并不奇怪,革命性的精神经常以恢复传统为号召。
我这里不是就孔子之代表儒家而与道家、墨家等相对谈到孔子的。孔子、老子、墨子、庄子、法家,他们整体地兴起了理性态度。我们从先秦诸子那里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理知时代开始了。我当然不是说,诸子的思想是一致的,要之,尊崇理性原本意味着种种不同取向永不会有定于一尊的局面。先秦诸子是感应宇宙观崩解时代的不同应对,这些不同取向的交错、冲突、交织、借鉴、继承将塑造中国人的心灵结构,将铺展中华文明的大画面。秦汉一统造就了中国政治的主导格局,而从精神层面上说,中华文明则是由诸子时代奠定的。先秦诸子各家各派的“理性转向”的程度虽不尽相同,但总体上都相当彻底。在我看,诸子的导向使中国成为世界上最为理性的民族。
诗经被称作经,孔子被立作我们民族的圣人。老子、庄子、墨子,他们也是圣人。诸子构成了中国的轴心时代,他们的学说和气象是中华文明画卷的文化原型。你是个诗人,我是个诗人,谁的诗好可以一争,你是个哲学家,我是个哲学家,我们俩谁更深刻也可以一争,但是我们不会去跟诗经争,不会去跟孔子和庄子争。后世思想者和先秦诸子的关系不是并列比较的关系。不是说诸子的思想深刻得超不过了,正确得改不得了,而是说,先秦诸子提供了一套原型,使得我们能够在一种特有的精神中思考,我们赞成、发展、修正、反驳,都依据于这些原型。不是说比得上还是比不上孔子,而是这种比较没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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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说到,理知时代和文字的普及有一种因缘。文字带来了一种横向的交流,带来了一种共时性,不同的文化、世界观、观点,并列存在。即使是从前写下来的东西,仍然原样放在那里,也和现在写下来的东西具有某种共时性。在史前生活中,一个民族的传说、神话、观念体系,是通过口头一代一代竖着传下来的,一个民族有一套单一的传说和神话。在旁观的研究者看来,口头传统当然一直在变,但是生活在这个承传里的人,由于接受的是口传的故事,没有古时候的文本作参照,只有一个现存的版本,所以对他而言,只有一个统一而稳定的观念体系。这里几乎有一种类似悖论的情况:惟对于传统并存着不同的理解和解释,才谈得上传统,人们所说的“传统社会”,其中的人倒感觉不到什么传统。前面说到,“史前史”这个名称有点儿像是悖论。从我们现在对传统的理解来看,这个名称就不显得那么自相矛盾了:在我们看来,史前民族也是有历史的,但对于生活在那时的人,他们以当下的方式而不是以历史的方式生活在自己的传统里。
有了文字文本就不同了。文本不像口头传说那样一般只在本民族内流传,文字文本便于在不同的民族、种族之间传播。更重要的是,即使在一个民族内部,每个时期的不同观念都留下了自己的版本,即使同一个观念体系,在不同的时期也有不同的解释,哪些是原始文本,哪些是后世的解释,借助文本,大致上能够分辨清楚。不同观念体系之间的差异、同一个观念体系在历史演变过程中产生的差异,都清楚地摆在我们面前。这种情势造就了一种颇为不同的心智。例如,对既定生活方式的反省;与之相应的对当前时代的批判,这种批判一般以古昔的黄金时代为参照,但同时也就有了展望,对一个未来世界乃至神秘世界的展望。我们可以用其他许多方式来概括理知时代的心智特点,并思索这些内容之间的联系,这里只想提示,理知时代的心智特点和由文字造就的不同观念并列杂陈的状况紧密联系。
理性态度的第一个特征是反省,在他者的背景下看待自己。这甚至会让贤人智者体认到,别的种族像我们一样,他们的生活方式有它自己的合理性。这在我们看来也许没什么,但在当时,这是一种崭新的眼光。初民总是把自己的部落,自己的小民族,自己的共同体的利益、诉求或生活方式看作是天然正当的。若我们在这里也能谈论合理性,那么,自己民族生活的合理性是不受置疑的。这个部落里男人娶两个妻子,而另外一个部落里只娶一个妻子或者娶四个妻子,他们都会觉得对方古怪可笑。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人们理所当然要维护自己部落的利益,这是生存斗争的一部分。在所谓精神或生活理想的层面也是如此。你所在的文化天然就是至高无上的文化,它是对的,是好的,别的文化是错的、可笑的、恶劣的。
到了理知时代,情况发生了变化。人们可能发现自己的东西不是那么好,而其他文化的一些特点和做法有时会被认为是更好的。读希罗多德的《历史》,这一点我们不可能不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希罗多德公认是西方的第一位历史学家,西方的信史从他开始。希罗多德是个旅行家,他有一双好奇的眼睛,在世界上走了很多地方,见到了很多奇特的风俗,此外他像古代大多数历史学家一样,喜欢听故事,他写的《历史》,主体是讲希腊和波斯的战争,但上部记录了很多故事,描述了好多民族的生活特点。有些故事很荒诞,希罗多德通常会加上这样的注解,他说:波斯人是这样对我说的,是否是真的我不知道,我只是把它记录下来。另一种常见的注解是这样的:听说在克什米尔那一带,祖先死了之后不是被埋起来,而是被吃掉,这在我们看来是匪夷所思的可怕陋习,但是平心静气想想,也许他们有他们自己的道理,我相信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出于邪恶,因此也不会像我们这样感到愤怒或者恶心。近代人类学也研究这类习俗,认为初民吃人肉的风俗是为继承祖先的灵魂和勇气而举行的一种仪式,和“饥餐匈奴肉”的意思不一样。基督教仪式中的圣餐仍然象征性地保留了这种观念。希罗多德没得出这样的“科学结论”,但我想说的是希罗多德有这样一种跳出自己特定文化的眼光。希罗多德从习俗的相对性来看待这样的事情,说是“习俗高于一切”,说任何人如果能够选择,就会选择在他自己的那个民族的习俗中生活。当然,希罗多德仍然为自己是希腊人而骄傲,走了那么多地方,还是希腊最好。但这个最好,是理性反省的结论,是与他人比较而言的,这个话在前理知时代没有人会说它,自己这个种族岂止是最好,只有自己这个种族才是好的,这原是自明之事,我简直要说那是个分析命题。
现在,人们经常在极端理性主义的意义上理解理性。这样一来,理性几乎成了一个压迫性的词儿。的确,什么不会转变成压迫人的力量呢?人权、民主制度,连这些也会转变为压迫力量。这里说到理性,不是极端理性主义的理性。我们今天对理性抱有警惕,但我们读读左传史记,读读论语庄子,我们会强烈地感受到理性最初是一种解放力量,禁不住为这些弘扬理性的贤人智者鼓呼。理性转变为压迫人的力量,怪不到孔夫子、子产、希罗多德或苏格拉底头上。为此,在理性的多重意思里,我这里特别愿意提到理性态度这个用语所包含的宽容这层含义。对于同质传统的初民来说,善和美都是以自己为标准的,甚至人这个词也只用在我自己这个种族身上。虽然在一个种族内部,我们自己也人压迫人,也互相残杀,但“我们自己”似乎仍是一个整体,天生优越,反过来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好像只要是我这个族类就都同心同德似的。而理性的反省精神中则包含着宽容的观念。各种观念并列杂陈,没有一种天然的统一性,我们因此才需要一种超越于特殊观念之上的态度,从而能与不同的观念相处。理性宽容由此而起。理性一词所包含的客观性也应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它首先并不是指“客观实在”。
理性与理论
上节说到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