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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理士多德开创了哲学…科学传统,然而,从近代科学的视点回溯,他们没提出什么具体的定律,提出的具体见解尽是近代科学所驳斥所反对的。从实证主义的眼光判断下来,孔德把阿基米德定为古代科学的代表,把人类进步的四月献给他。欧几里德几何学,阿基米德的浮力定律,至今仍然可以直接写入相关的科学教科书,而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科学,从近代科学的眼光来看,只具有历史意义。温伯格说他在念大学的时候,听人家把泰勒斯和德谟克利特称作物理学家,总觉得有点儿别扭。等走进希腊化时代,听到阿基米德发现浮力定律,Eratosthenes测算地球周长,才感觉回到了科学家的家园。“在17世纪现代科学在欧洲兴起以前,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地方出现过希腊化时代那样的科学。”
天文学是第一门成熟的科学。天文学最早成为纯科学,有很多原因。我们说过,古代人对天上的事物充满兴趣。仰者观象于天。天远在人世之上,惟其远,易于成象。不像身周的事物,万般纠缠,难以显出清晰的轮廓。从更切近的方面说,天体运动最为简单、规则、稳定。天象适合测量,观察记录比较全,而且天体的运动很稳定,一千年前的观测资料记录下来,一千年后还可以用。天体运动是一切运动中最简单的,最规则的,适合于数学处理。我们能想象,比如流体,拿数学来处理肯定是很晚很晚的事,流体的运动太复杂了,不可能添个同心圆或者添个小本轮就来解释涡流。“天体实际上十分接近经典力学所处理的纯粹力学形式的理想。”我后面会讲到,数学是纯科学的语言,天文学适合于用数学〔当时主要是几何学〕来处理,而希腊的几何学是很发达的。实际上,天文学在古代被当作几何学的一个分支来进行研究。天文学之所以能够成为最早成熟的科学,主要原因在此。
本来哲学是关于世界真实所是的总体学说,亚里士多德的天学是他的整体哲学的一部分,是跟他的物理学、神学、道德学说连在一起的;希帕恰斯、托勒密这些人是天文学专家,专门研究天文现象。在实证科学自成体系之前,伟大的思辨体系为实证研究开辟了空间。在柏拉图的学园里,他的学生们进行了重要的实证研究,最为著名的是欧多克索斯,前面已经讲到,他进行了大量的天体运动观测,并设计了多重天球,尝试用几何学对这些观测资料进行解释,可以说是第一个在宇宙论基础上发展出定量天文学的科学家。亚里士多德学说更加敞开了实证研究的大门。Lukeion学院的下一代掌门人Theophrastos of Eresos据说著作等身,但传下来的不多。专家从传下来的著作这样描述他的工作:“他像亚里士多德教导的那样,从搜集资料开始,……但他并不像亚里士多德那样,主要是为了揭示和展示所研究的对象领域中形式因和目的因的作用,……他提示说某些现象似乎并不源自目的因的作用,例如鹿角或男人的乳头。……他继承了亚里士多德的一个方面,从事大量观察并把这些观察整理分类,但他并不怎样倾心于理论――他质疑亚里士多德的综合,但并不拒斥它,也没有提供取而代之的东西。”
托勒密、阿基米德等人的工作可以视作实证科学的开端。我常想,如果不是中间插入了中世纪,我们就能更清楚地看到哲学和科学的联系,看清楚从柏拉图和亚理士多德怎样转向阿基米德、欧几里德、托勒密的实证研究,再转向哥白尼、伽利略、开普勒、牛顿。但是中间插入了基督教的长长的一段时间,等到中世纪结束,近代哲学…科学是以反驳教会化的、教条化的亚里士多德的方式来继承他的,而不是像古代实证研究那样明显地是哲学思辨的延续。
亚里士多德之后,适逢环地中海的世界一体化,为实证科学的蓬勃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环境。亚历山大里亚在公元前后是整个地中海最文明的地方,有最好的天文台,是当时天文学的研究中心。前面说到,对于天文学家来说,两球理论最大的麻烦来自七大行星。恒星镶嵌在天球上,随着天球周转,它们的相互位置是固定的,只有这七个行星,包括太阳、月亮和金星等五颗行星,它们的运动是不规则的,有时甚至会逆行。所以,它们不像是镶嵌在天球上的。因此,早在亚里士多德之前,人们就开始增加一些行星天球,它们处在最远的恒星天球和地球中间。于是天空上出现了以地球为中心的多重同心圆。为了从数学上更精确地说明行星的实际运动,说明相对于恒星的不规则运动,天文学家为每一颗行星配备一个乃至多个天球,几个天球的合成运动导致了一颗行星的复杂的表观运动。
天球越增加越多,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标准的说法是五十五个。但是即使五十五个天球仍然不能充分说明行星运动,而且,多重同心圆模式无法解释行星亮度的变化。因为不管你加上什么样的天球,它离地球的距离始终相同,因此看起来应当始终亮度不变。于是,天文学家逐渐不再增添更多的中间天球,而是发展出了均轮和本轮的学说。一般认为,对这一宇宙模式做出最大贡献的是公元前二世纪的希帕恰斯。希帕恰斯被公认为古代世界最伟大的天文学家,除了建立均轮和本轮的学说,他还测算了地球到月球的距离、地球到太阳的距离、地球的周长等等。
均轮是指大致以地球为圆心的大天球,本轮则指以均轮上某一点为圆心的小天球。每一颗行星都依附在一个小天球即本轮上。
采用克莱因82页图。
这个模型看上去很像现在用来说明月球这类卫星运动的模型:月亮环绕地球做圆周运动,地球则环绕太阳做圆周运动,从太阳的视点来观察,月亮的运动就会显得非常复杂。
均轮只是大致以地球为圆心。为了更精确地符合对行星轨迹的实际观察,希帕恰斯设想均轮的实际圆心多多少少偏离地心,这就造成了均轮的偏心圆运动。
均轮本轮的构造不仅在数学上更加逼近了行星的实际轨迹,而且多多少少能够能解释行星有时候亮些有时候暗些,这是多重同心圆天球做不到的。现在,行星不仅随着均轮运动,而且也随着本轮运动,所以它有时距离地球近,有时距离地球远,因此它的明暗不断变化。
亚历山大里亚时期的天文学里,天文学和数学结合得更加紧密,这个体系不再仅是定性的,而是定量的。希腊化时期的社会生活充满了大都市的特性,自然开始褪色,有史家以此来解释量化思考的兴起。这个解释有点儿启发,但恐怕不大充分,秦汉以来,世界上哪里也不像中国那样有持续了两千年发展的大都市生活,但定量思考始终不是中国文化的特点,乃至推崇数字化的黄仁宇把缺乏数字化视作中国政治治理逐渐落后的根本原因。但是不管量化思考的兴起出于何种历史根由,亚历山大里亚科学“与其希腊前辈比较,较少哲学性,更多数学性”则为史家所公认。
公元二世纪初亚历山大里亚的托勒密可说是古代天文学的集大成者,所以这一时期的天文学通称为托勒密体系。很多专家认为这个体系中没有很多东西是托勒密本人原创的,但他是希腊文明的最后一位伟大的天文学家,总结了迄于当时的全部天文学成就。托勒密体系在解释天体运行的观察资料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然而,仍有很多细节不能很好吻合。它能把月食预言的误差缩小到一两个小时之内,这当然是了不起的成就,但毕竟还有一两个小时的误差。天文学家通过种种办法来完善这个体系,其中最主要的办法是在本轮上面再套本轮,于是产生了一串大本轮小本轮。
希腊天文学力求不断精准,但始终跳不出两球模式和本轮这类设置,一个根本原因在于他们认定天体是沿着正圆轨道周转的,这个毕达哥拉斯原则又深深坐落在圆是完满的而天体属于圆满的神明世界这两个信念。从科学的具体发展来说,则又因为希腊人没有发展力学。“由于没有一种力学理论,希腊人总是努力把所有复杂的〔表观〕运动还原为他们所能设想的最简单的运动,即均匀的圆周运动及其叠加。”
为了在数学上逼近行星的真实轨迹,本轮越加越多,可是尽管这个体系在数学上不断逼近实际观测资料,但它越来越不像是真的。为什么呢?因为这么繁复的体系不自然,因为上帝似乎不会设计这么繁琐的一个宇宙。科学史家认定,至少在很大程度上,托勒密体系的天文学家把偏心圆、本轮等等视作数学工具而非物理实在。托勒密本人似乎也提示,他的模型只是一种数学上的解决。在古代人那里,数学和实在是两回事,数学上的解决不代表实在的图画。不少论者认为托勒密体系是“操作性理论”。大致上,操作性是说,它考虑的不是物理真实,但是它在某个方面是有效的。总之,托勒密天文学和亚里士多德的天学是不一样的,亚里士多德的《论天》是天的哲学。宇宙论和天文学这两个名号即指称这种区别。大致可以说,柏拉图和亚理士多德是宇宙论,而托勒密是天文学。两者交织自不用说,直到开普勒那里仍是交织的。
相形之下,两大天球体系比较自然,地球在中央,外面有一个大天球。加上另外的一些中间天球,七层也好,九层也好,五十五层也好,还是一个比较完美的宇宙模型,普通人比较容易理解、容易接受。可托勒密的这个宇宙模型更为专家认可,因为它解释了很多细节。但它很复杂,只有科学家弄得懂。古代的哲学…科学可以很高深,但是它不是光对专家说话,它对所有有教养的人说话。道理可能高深,但不能最后求助于过多的技术性解释。托勒密体系却要求读者具有相当专门的数学知识。然而,也正是由于这一点,从今天我们对科学的界说来看,天文学是唯一一门比较成熟的科学,需要通过专门的训练才能理解。
这里似乎有一个矛盾,比较自然的学说不够精密,比较精密的学说又不够自然,甚至不自然到让人觉得不可能是真实的。
托勒密体系是库恩后来所谓范式者,托勒密之后,包括在中世纪的一千年里,一直为人所信奉。直到哥白尼之前,天文学的主要发展在于更精巧的本轮设计,没有出现什么具新意的思想。恼人的是,新的精巧设计始终没有达到与实际观测的完全吻合,但更为恼人的是,天球的结构被弄得极为繁复。
从罗马到文艺复兴
公元前的几个世纪,亚平宁半岛上的一个小部族,罗马,逐步地、稳定地、不可阻挡地扩张着,公元前两个世纪,罗马逐一击败它的对手,占据了迦太基、马其顿、希腊、小亚细亚、埃及,凯撒征服了不列颠。公元后的二个世纪,到所谓“五贤帝”治下,差不多整个西方世界都包罗进了罗马的版图。地中海世界第一次实现了真正的统一。地中海是战乱不断的地方,直到今天仍然是各种文化冲突的大舞台,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就在地中海边上。但在罗马帝国的统治下,整个地中海成为一个统一国家的内海,不再有敌国之间的征战,不再有海盗船出没。罗马帝国的强大、繁荣、和平,不但在古代的西方世界绝无仅有,就是今天回顾,仍让人叹为观止。且不说罗马的道路,罗马的公共体育场,单说用水一项。历史学家告诉我们,罗马城里的人均用水量比最能浪费水资源的美国人还多。罗马的各个城市里,到处建有公共浴室,供市民享受,其规模之大,有的能同时容纳三千人。为了保证清洁的水质,很多城市的用水是通过水道从远处的山泉引入的,水道穿过山野,凿隧道,架桥梁,长达数十公里。其建筑十分精准坚固,两千年后的今天,仍有很多留存在那里。在罗马城以及其他很多城市,地下水道纵横交织。
我们几乎会认为人类发展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Pax Romana〔罗马治下的和平〕成为字典里的一个短语,指一个强权通过它的开明政治和法律给整个世界带来了和平昌盛。被征服的民族可能会心怀不满,但是只要愿意接受罗马的统治,生活也是很安定的。苏东政治制度坍塌之后,美国人想象:由美利坚合众国建设一个罗马的和平。由一个最文明、最先进、最强大的势力来统一世界,结束纷争不已的状态,结束各种意识形态的冲突。老百姓安居乐业,商业繁荣,世界和平。这段历史还太近,我们还没法判断。不过,感觉不大像是我们正在享受又一次“罗马的和平”,我们的时代如果不说冲突更加激烈的话,至少仍是一个冲突频仍、危机四伏的时代。
我们知道,在西方说到古典世界,说的就是希腊和罗马。这是两个无比伟大的文明,同时,也是非常不同的文明。与希腊相比,罗马人的军事才能、政治才能、行政才能和法律才能非常突出。罗马法律后来成为整个西方法律的基础。然而,罗马人在精神领域缺乏原创性。罗马人里没有出过一个著名的数学家或天文学家,没有出过原创的大哲学家。在高等精神领域,罗马人尊重希腊人,他们是希腊的征服者,但对希腊的各种文化、学术、艺术,罗马人可说是照单全收。罗马帝国最强盛的时候,即公元初的两三个世纪,罗马的有教养人士是双语的,都能阅读希腊文。这个层次的家庭一般都延请希腊人教其子女音乐、诗歌、哲学。我们今天见到的希腊雕塑,绝大多数都不是希腊的原作,而是在罗马时代复制的,从希腊用船运到罗马去,装饰罗马的宫室或家庭。碰到风暴,被埋在海底,到近世才被挖掘出来。
也许,政治社会的大一统固然是太平盛世的条件,但由于缺少文化多样性,对精神创造力天然不利。反过来就是所谓时代不幸诗人幸吧。
罗马人的普遍文化教养程度很高,我读史的印象,能读能写的人远远多于希腊人。文化教养和精神原创之间的关系非常复杂,绝不是简单的正相关关系。到音乐厅听贝多芬的人士衣冠楚楚、彬彬有礼,贝多芬却不一定是那样。罗马人爱好高等精神作品,但他们并不为此痴迷,他们的主要兴趣在实际事务方面,精神作品是陪伴生活的一种享受。罗马的著名学者在原创性方面无法与希腊人比肩,他们研读希腊文本,把希腊人的思想用通俗形式改写成罗马人喜闻乐见的作品。后来流传到中世纪的自然哲学,差不多都是通俗的拉丁文版本。希腊的原创作品,渐渐湮没无闻。
造就后世西方思想格局的最大变数,当然是基督教的兴起。基督教怎么会征服罗马人,想想是蛮奇怪的。基督教提倡的德行几乎全都跟罗马人相反。罗马文明灿烂辉煌,罗马人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健康开明。基督教提倡苦修,蔑视物质追求和享乐,组织隐秘的聚会,举行古怪的仪式,宣扬末世审判。也许人天生不愿意一直太平下去,总过好日子,时间长了就没劲了,就连罗马人也不能例外。
在内部,罗马经历了罗马精神到基督教精神的转变,经历了内部的政治纷争,在外部,罗马经历了蛮族的入侵。西罗马帝国于476年灭亡,欧洲进入了中世纪。
进入中世纪之后,欧洲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历史上把中世纪称作“黑暗时代”(The Dark Ages),说宽了,包括6—15世纪,说得窄的,主要指6…10世纪。过去人们把中世纪视作一个反科学时代,近几十年,这种看法颇有所改变,不少历史学家认为正是中世纪为新时代作好了准备,尤其是在技术进步方面,水轮、风车、尾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