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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她,想见到不久的将来就能看见的自己的亲骨肉。将来怎么带孩子?不是他做父亲的粗心大意或不负责任,而是他实在没法可想也无能为力。
他被牢牢地囚禁着,还不是一个自由人。虽然解除了教养,头上却仍然戴着那顶右派帽子。连妻子生孩子要请假,还需要层层批准。而且更使人感到无限屈辱的是要在探亲限定的日期中由探亲所在地的居委会或派出所证明他的表现,在请假单上签署意见,有无不轨行动或反动言行。这张请假单就躺在他的旅行袋里,回去销假时还要交回去。这无疑是一种枷锁,紧紧地套在他的脖子上的枷锁,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那枷锁都会时时相随。
他是生活在这种枷锁羁绊下的人,又怎能抚养孩子负起父亲的责任?他感到一种内心的愧疚和绞心的疼痛,对她的哭泣一时竟无言劝解。静默了好一阵,才安慰她说:“别哭了,天无绝人之路,再困难我们咬紧牙关也是能克服的。这几年许多困难不是都克服了吗?我们要保护好孩子,即使我们看不到,也要让孩子看到光明的那一天。”他搂着她在她的耳边坚定地说。
这不是一句画饼充饥的空话,这的确是他的信念。自从划入另册的那一天起他就坚信,党不会长久地冤枉一个对党忠诚的人。自己的问题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她却抱悲观态度,认为领导搞错了还会认错吗?即便有那一天也太遥远了,她是看不到了。当然孩子能看到也好,在那个遥远而又不可知的年代,当她的墓上长满了野草,她的儿子或是女儿能在坟前焚烧一纸平反通知书,为一生赤诚奉献而又受尽屈辱和冤枉的妈妈送去一份迟到的安慰,妈妈这心也就舒展了。但是在九泉之下,她会知道吗?人如果有灵魂该多好啊!那样她就会栖息在高高的树枝上,或飘游在天空的云朵里,俯视着大地的变化,等待着子女为她送来这最后的一纸平反通知书。
漫长的苦难岁月啊!何时才能重见光明?真是长亭连短亭,何处是归程啊!遥远的事情不再多想了,眼前才是最实际的。她只有面对现实,勇敢地挑起当母亲的重担。不依靠任何人更不能难为处境比她恶劣的心上人。于是她停止了哭泣,反过来安慰他说:“你放心,我的身体一切正常,哭两声心里痛快,不会影响孩子的。”她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让他摸摸孩子的小脚丫:“你摸摸,这是小脚丫儿,动得欢着呢!一会儿把肚皮蹬起一个大鼓包。摸着了吗?”他却什么也没摸着,只是幸福地憨笑。
因为地方太狭窄,一个单元里又住着三户人家,人们来回走动,这个小小储藏室虽然关紧了门,外面仍然能听见里面的动静。母亲怕人家猜疑,听见吴玉萍的抽泣声,就悄悄地在储藏室的门上拍了两下。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1(2)
真是没办法,在那个年代他们连个说话的地方也没有啊!即便是夫妻两人在被窝里说话,也可能会被满脑袋充满了“阶级斗争”的人偷听。虽说是娘家,但多年不回家来了就哭能不引起别人的猜疑吗?吴玉萍无奈只好告别白刚,回妈屋里去睡。
当这个大杂院一样的楼房安静下来之后,在夜的沉寂中听到的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吴玉萍辗转不能入睡,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在昏暗中泛着微光的白色天花板心潮起伏。她多希望天花板是一挂幕布啊!传说中不是说静夜中神灵会守护着善良的人们吗?哪位神灵能在这幕布上勾画出一幅图画,勾画出她的未来,或给她一些启示?漫长的黑夜啊,何时才能破晓重见光明?
蒙眬中真像是看见了一幅图,那是一栋别墅式的房子,门外开满了姹紫嫣红的鲜花,鲜花丛中有一个美丽的女孩笑逐颜开。就在这似梦非梦中她突然感到腹部一阵抽搐,一阵疼痛,把她惊醒。她便赶紧披上衣服去厕所,只感到一股热流从下身排出。仔细一看便池里有一团殷红。坏了,是要早产吗?她连忙把白刚叫醒。家里人也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了。夜已深,那个年代还没有出租汽车,娘说十字路口上有时有三轮车。白刚连忙披上棉大衣跑了出去。一个多小时以后才找到了一辆三轮车,拉着白刚和吴玉萍驶向医院。
长街冷寂无声,几盏昏黄的街灯照出三轮车拖长的影子。都说女人生孩子和阎王爷只隔着一层窗户纸,这半生中的第一次能够顺利闯过去吗?两个人都忧心忡忡,但谁也不愿点破。医院的铁门紧闭像是一副冰冷的面孔,门旁的两盏白炽灯,仿佛是半睁着的眼睛。
吴玉萍留在妇产科内检查,白刚焦急地在门外等候,奇怪的是听不到产妇应该发出的呻吟声。穿白大褂的大夫终于走出来了,白刚连忙迎上前去,还没等他说话,大夫便冷冷地说:“产妇需要做剖腹手术!”
六十年代剖腹产还很少,人们认为这是个开膛破肚的大手术凶多吉少,白刚只觉得头上“轰”的一下,响了一个炸雷。白刚近乎哀求地说:“不做不行吗?”大夫说:“不行!产妇已经三十多岁属高龄初产,又是早‘破水’,胎儿头部太大宫缩无力,不做手术孩子会有生命危险。”白刚精神十分紧张地说:“做手术,大人会不会有危险?”大夫沉吟了一下,缓缓地说:“这很难说。谁也不能作没问题的保证。一般来说危险不大。但也不能排除万一……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吴玉萍的母亲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保大人!”
白刚却说:“大人我要,孩子我也要!”
大夫愣怔了一下,觉得和这个倔人也说不清道理,便回身到医务室拿来了一张动手术的协议书,扔给了白刚说:“签字吧!”
吴玉萍痛苦地在铺着白单子的床上躺着,对外面的谈话一无所知,但从医生进进出出的行动中,从大夫护士的神情中,她发觉是出了什么事情。吴玉萍还没意识到是做手术,因为她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也没有这种思想准备。她只是担心孩子是否健康,是否出了什么毛病。
大夫又重新回来了,从门后拉出一把椅子坐在吴玉萍的面前,缓缓说道:“你的孩子头太大,现在还没正常进入骨盆,需要做手术,不然会有危险的。”吴玉萍说:“那就快做吧!”她听到做手术也感到很突然,但她很快清醒过来,觉得要来的事情就快点来吧!她结婚十几年才盼来了这一个孩子,无论如何要保住他。
无影灯银白色的光辉,照射在雪亮的刀子、剪子上,更显出这些器械的冰冷无情。两位大夫,一男一女分别站立在手术台的两旁。吴玉萍躺在手术台上,面前垂下一道白色布幔,正好遮住了手术现场。她只能看到天花板上悬挂着的巨大的葵花似的无影灯,听到清脆的刀子剪子的碰撞声,别的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大夫告诉她,为了安全是半身麻醉,如果疼痛,就忍着点儿别紧张。此时此刻,她丝毫没有紧张的感觉。不知为什么,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愉悦。她也想到手术会不会出问题,甚至会不会突然在手术的过程中意外地死去。但她不怕,那些过去的日子,比死还可怕的日子她都熬过来了,以后的日子活着也并不比死幸福多少。只要这个小生命能够给白刚留下来,如果需要她以死来交换,她也心甘情愿。
她欠他的太多太多,但她没有办法偿还。悔恨没有用,她没法将在运动中违心说过的假话纠正过来。她的假话也是因为别人的假话引起的。当时她想反正几个人都说了假话,先承认了避过了运动的锋芒再说,运动过后是会弄清的。但白刚嫉恶如仇,面对那些假话义愤填膺,坚决不承认,而且痛斥这些假话的导演者、运动的主持人,这样他就作为省直机关对抗政治运动的典型,受到了最严厉的惩处。比他们每一个人的处理都严重得多。正是他们那些假话把白刚这个敢于坚持真理的人拖入了可怕的深渊。
虽然她说完就后悔了,立即向组织上说明真相,但回报是更严厉的批斗。以后她又多次向上级领导机关申诉,但所有的申诉都石沉大海。看到白刚的巨大劫难,她内心中经受着最大的折磨。不过白刚并不怨恨她,或者说他已经原谅了她那一时的软弱。他深知要顶住那种追逼、批斗、污辱和折磨,是多么的艰难。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1(3)
他原谅了她,她却总也没法原谅自己。为了摆脱内心的痛苦,她曾经用自杀来解脱。算她命大因为被人及时察觉紧急抢救而没能命归黄泉。这以后的十几年,她的生命是在外界歧视和自我谴责中经受着双重的煎熬度过的。这样活着真是太苦、太累了。她渴望解脱,甚至不惜长眠……
痛心的往事在一瞬间凝缩成两行晶莹的泪水,这泪水成了涓涓细流,无声地坠落在雪白的枕巾上。恰在这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从布幔那边传了过来。一位护士举着赤裸裸、湿漉漉的婴儿走了过来给她看一眼,告诉她:“是个八斤重的男孩!”她马上破涕为笑,喜悦像晨光驱散了暗夜的阴霾:“啊!是个儿子,我们有儿子了。”
吴玉萍眼巴巴地看着护士把孩子推向婴儿室,她仍然躺在床上经受着痛苦。这时麻药的劲已经不大了,每缝一针她都感到刺心的疼痛。“什么时候才能缝完啊!”吴玉萍焦急地问道。大夫说:“快完了,忍耐一点吧!”让护士给吴玉萍打针安定剂好好休息。护士拿着针管过来时,吴玉萍抬腕看表,多事而又好心的护士,上前一把把表给摘了下来:“把表给我,越看越着急,给你打一针好好睡一觉。”
这时在过道里的白刚和吴玉萍的母亲还不知道一点消息,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回音。小护士走过来顺手将手表递给了白刚就匆匆离去了,因为她手上还端着白瓷盘子急着去换药取药。白刚追过去想问问情况,那护士却已经轻盈地转身进了一个房间,房门上贴着“非本院人员不准入内”,他只有扫兴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白刚手里拿着吴玉萍的手表,心里却塞着一团迷雾。难道是吴玉萍出了意外?护士不肯马上说明?先把遗物送出来?想到这里,白刚的眼泪忽地涌上眼眶。但因吴玉萍母亲在一旁,又怕引起老人的疑虑,只好轻轻擦了眼泪。吴玉萍的母亲见这半天没有动静心中也很不安。嘴里叨念着:“千万保佑大人啊!孩子没了可以再要,大人可别出差错啊!”
白刚明白岳母的话是针对他说的。因为大夫征求他的意见时,他曾向大夫吼叫大人、孩子我全要。
嘭的一声响,手术室的门被撞开了,接着出现的是一张白色被单蒙罩着的铁床,上面躺着无声的吴玉萍,由于手术失血过多她的脸蜡黄蜡黄像死人一样。母亲一看以为她去世了,猛地扑上去哭了起来。护士用手一挡喊道:“老太太,你干什么?她睡着了让她好好休息。”
像做了一场噩梦,昏睡了半天的吴玉萍终于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吊着玻璃瓶的白色铁架子,药水一滴滴进入体内,她感到生命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娘!生了个男孩,丑极了。”她用微弱的声音向母亲也是向白刚报告。娘笑了:“傻孩子!刚生下来的孩子哪有好看的?用奶一催,满月就是一个又白又胖的俊小子。”吴玉萍笑了,深情地望了望白刚,她没有向他说什么,但那眼神已经告诉了他:“我把一个新的生命给你了,我们有了儿子,是你的也是我的。”她好像由此还了一笔债,长期以来存在内心深处的那种歉意、遗憾都一起消失了。
白刚在吴玉萍出院后的第二天就回劳教所了。临行前恋恋不舍,几次吻别小儿子,弄得孩子哇哇哭叫。婴儿啼哭无泪,泪水却在两个大人的心中暗暗流淌。
虽然剖腹产给了72天的产假,但日月匆匆,一晃而过,返回机关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前面等待他们母子的又是什么呢?她想也不敢想,只有硬着头皮回去,回到那个阶级斗争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现实中去,每想到此松弛的神经便立即紧张起来。在这种情况下奶水当然不够吃,只好喂奶粉,可是哪里有钱去买?就是有了钱市面上也很难买到奶粉。母亲没办法便到处去借刚生下孩子人家的户口本,用户口本买那一点点可怜的供应奶粉。孩子半饥半饱地活着,吴玉萍的身体恢复得也很慢。
终于到了该走的那一天。临走的前夜,母亲在厨房里背着妹妹妹夫悄悄掖给吴玉萍5元钱,她知道这是母亲节省下的零花钱推辞着不要,但母亲还是把钱塞到吴玉萍的手里。并用眼睛示意不要再争执了以免被别人看见。吴玉萍想到自己工作这么多年,不但不能减轻母亲一点负担,还要拿母亲的钱,心里很不好过。
母亲已经生活无着,父亲劳动改造生活费很少,她只靠变卖旧衣物和妹妹的少量工资维持着。虽然只有5元钱,可这是她一分一分,一毛一毛积攒下来的,她要积攒多少日子啊!她心里一酸几乎哭了出来。她把母亲的钱收下了,可是心里有多少内疚啊!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白刚在苦难中,她每月只有40元的工资,回去要雇保姆要抚养孩子。她默默地收下了5元钱。
她身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大包袱(里面有衣服、婴儿的被褥、尿垫子,还有母亲千方百计让人买来的奶粉等等),怀里抱着裹着棉被的婴儿,胳臂上还挎着一个网篮(里面装满了路上用的东西),没有人送,自己咬着牙上路了。上火车时因为人多拥挤你推我搡,吴玉萍险些摔倒。她一条腿跨到车门里,另一条腿还在车门外的梯子上,后面的人还在往前挤,差一点连孩子带大人被人踩在脚底下,幸亏前面有一位老大爷拉了她一把她才上了车。
车厢里人们拥挤着抢占着座位,没有人理睬还有一个抱着孩子的单身女人。吴玉萍抱着孩子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行动不便也抢不过人家便站在那里发愁。世上还是好人多,那位在车门拉了她一把的老大爷,这时已经抢先占了一个座位,在前面喊她:“那位大姐到这里来先把孩子放下。”她这才勉强从人缝里挤过去把孩子放在座位上,一面说谢谢大爷一面解下包袱。虽是隆冬季节车厢里却像蒸笼,里面的衣服已是汗渍渍的了。只有一个座位她让大爷坐,大爷却让她坐说旁边有一个人下站就下车。她就千谢万谢地领情坐下了。
《从囚徒到省委书记》禁地51(4)
婴儿在她怀里熟睡着,当车开启时哐当一声响车猛一晃荡把孩子惊醒了,他睁开小眼睛茫然地看着这陌生嘈杂的世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吴玉萍只好解开衣襟用奶头堵住孩子的嘴。老大爷看着心里很纳闷,一个妇女带着这么多东西还抱着孩子,怎么一个人出门。便说:“你怎么一个人抱着个孩子出门?他爸呢?”吴玉萍说:“他爸忙,送不了。”她本想把问题支开。老大爷却仍然关心这个问题:“在部队上吗?”她学着老大爷的口音,含含糊糊地说:“嗯哪!离不开呢!”这类的问题一直苦恼着她。在路上在下乡的农民家里,经常有人以这种问题当话题,她既没法如实回答,又不愿意编造假情况欺骗对方,所以只好顺着对方的猜测糊里糊涂地应付。
孩子又哭醒了。因为她的奶水稀薄,孩子一泡尿就消化完了。于是她又忙着给孩子换上干净的尿布裤子。拿出奶瓶子放好奶粉托老大爷给看着孩子、东西,自己去找开水。过道里全是人她需要从许多大腿的缝隙里跨过去,稍一不慎还要招来责骂。就这样艰难地穿过几个车厢才能找到一杯还不知开不开的温水。
人生苦旅,孩子跟妈妈踏上了第一程,何处是个头呢?他生不逢时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