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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仰天出了崔筱园那栋楼,沿着来路,慢慢走回公司,去车库里提了车,把车开到张公堤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人坐在车里发呆,心想怎么会这样?怎么就只有一个视力几乎为零的神经质的尼伯朗在那儿反复吟唱?怎么人就这么脆弱,连块西瓜皮都用不上,身子一歪就走了?怎么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就活得不像人,要整日用酒精撑着,以泪洗面?穆仰天想,他和崔筱园,到底谁比谁更脆弱?
崔筱园是个冷美人,冷到全身都在北极里冰封着,除了能让人欣赏,一点儿实用价值都没有;而且这样的欣赏,仅限于在远处。但这不是穆仰天从此不再接那个匿名私人电话的原因,也不是他不再去见崔筱园的原因。穆仰天是经历过死亡的,他知道有问题的不光是崔筱园,他自己也有,他的问题更大;死亡不是眼泪,再多的纸巾也不能抹去生命中留下的那些深浅痕迹。既然他不能和死亡抗争,不能引领或搀携他人走出死亡陷阱,又何必去接那个匿名的私人电话呢?
穆仰天和闻月之后的两个女人相处的时间都不长,很快就结束了。穆仰天和柳佳交往了三个月,和崔筱园交往的时间更短,不到两个月就结束了。每一次结束,穆仰天就会沮丧一次、自悲一次、离阴影近一次,并且越来越感到空虚,心情越来越坏。穆仰天有时候会想起自己在大学里读到的一本关于北极的书。现在他有点明白,夏天在北极为什么会那么短暂了。
穆仰天想过一个问题,如果这辈子不遇见童云,他会不会接受妓女。他听说过色相场中有一些很不错的女人,她们既安静又温存,比政府官员纯洁,比大多数朋友有趣,比很多妻子讲道理,而且交往起来大家相敬如宾,不必提防对方的窥视和自己寄托内心痛苦的冲动。穆仰天想过这个问题——把自己的需求控制在冲动和完成冲动这个技术步骤上,就像一尾游过异性的石斑鱼,只用一个痉挛中的甩尾动作,就把问题解决了。
不过,这个设想只是理论上的。这辈子他遇见了童云,而且和她做了夫妻,虽然只有十年时间,但那十年时间足够浸润他的一生了。他打不起精神去实践它们。
穆仰天的日薄西山和无所作为让赵鸣不可思议,赵鸣对穆仰天越来越不满意。赵鸣并不真的关心穆仰天是不是发烧到要和崔筱园执手偕老,是不是害怕被人说成摧残精神病人犯而对崔筱园回避三舍。赵鸣关心的是,一个初有斩获并且正在欣欣向上的公司,怎么也不能有一个内分泌失调的老板;他自己这个副总不年轻了,专业早就丢了,靠着穆仰天的照顾混成了高级公关,除了给穆仰天当副总级的清客,陪吃陪喝,照顾一下场子,别的什么也不能干,穆仰天要气血沉郁,再精神失调了,公司阴气笼罩,正常不起来,他连饭碗都没有地方端去。所以在得知穆仰天不再和崔筱园来往之后,赵鸣着急了。
《亲爱的敌人》八(6)
赵鸣进了总经理办公室,问穆仰天到底把崔筱园办了没有。赵鸣的意思是,如果办了,穆仰天至少还算正常,没有变态,至于是不是和崔筱园继续来往下去,他才懒得管;如果没办,问题就麻烦了,公司是不是大厦将倾,就得另说了。在得到穆仰天的确切答案后,他沮丧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那个样子,就像是公司接到了法院的财产保全传票,接下来就等着清盘了。
赵鸣自己是来者不拒的,家里和老婆周旋着,外面的女朋友好几个,隔三差五还要陪客户洗洗桑拿、唱唱歌,使唤小姐跟使唤家里的小保姆似的,乐此不疲,自认为把男人的功能用足了,感情问题和身体行为分得很清楚,是实用的个人主义者。赵鸣这样,对穆仰天的表现自然大为不满。
赵鸣问穆仰天,还记不记得一开始的时候他是怎么说他和童云的事情的?他说穆仰天完了,被废掉了,果然穆仰天就完了,被废掉了。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绝望的赵鸣硬要穆仰天反证他是一个没有被废掉的男人,是一个见了女人不呕吐和能勃起的男人。赵鸣脖颈上的青筋冒得老高,说你不替你自己想,不替穆童想,你自甘堕落,也得替公司员工和业务关系想想,要不你扯那么大摊子起来,你玩人呀?
“我玩什么了?”穆仰天发恼道,“我他妈哪一样不是在拼命?我扯那么大摊子亏待谁了?亏待你了?你不就是惦记着你的那份干股吗?你要不放心,认为口说无凭,我现在就给你写字据,让你放心。”
穆仰天当下就顺过一张打印纸,掏出笔来,在纸上写下“赵鸣拥有公司百分之二十股份”的字样,签了字,拨通内部电话,叫秘书进来拿了字据去盖印鉴,然后把盖好印鉴的字据丢给赵鸣。
在穆仰天写字据、支使秘书去盖印鉴的时候,赵鸣一句话也不说,操着胳膊站在一旁,冷笑着看穆仰天,看着他表演。等穆仰天将那份盖好印鉴的字据丢在他面前以后,他发火了,又拍桌子又摔板凳,人跳得老高。
“你算老几?你不就当个老总吗?你这种臭手谁不会?我要当老总我也会,我比你还会!”赵鸣气呼呼地将桌上的字据拿起来,仔细叠好,揣进上衣口袋里,说:“你不就是想堵我的嘴吗?你不就会恶心人吗?我还偏不让你拿住,我还偏要留下字据。我这里给你记着,可记着也没用,该说的你还得说。我说你自甘堕落,我说公司员工和业务关系,那是说我一个人呀?就我一个人受牵连呀?这中间牵涉了多少家庭,哪一个家庭不是倾家荡产?远的不说,就说刘工,人家跟了你五年,人家从设计院辞了职出来,人家老婆下了岗,老父亲要治病,孩子要读书,一家人全靠他,你把人弄进来又不负责,你这里咣当一甩手,你不是害人吗?”
穆仰天让赵鸣一说,愣住了,想到自己当年渴慕刘工的名望和能力,去设计院挖刘工,的确是动了心机和手段,公司的未来说得天花乱坠,个人的保障说得金城汤池,哄了刘工入彀。刘工后来家庭变故接二连三,先是老婆下岗,再是老父亲得了重病,儿子读到大二了,因为家庭经济困难,差点儿没休学。自己不是没有照顾过刘工,私下里钱没有少给,可败不住刘工老父亲得的是富贵病,药费和住院费见天儿往上涨,公司里都是自己的职员,又不能太偏袒了谁,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公司里有一份不算少的收入,刘工勉强能够支撑,要是公司真的垮了,刘工一家怎么活?这么想过刘工的事,又想自己在女人面前的表现。柳佳他没有碰过,崔筱园他也没有碰过,这两个人无法验证,可闻月他不但碰过了,而且使出了浑身解数,那基本就是一次程序复杂却又失败了的科研项目。在闻月那里他没有作为是铁的事实,怎么也狡辩不过去。
穆仰天乱七八糟地想过一些事情,真的开始怀疑自己,又不知道该如何反证自己还是一个没有被废掉的男人,还有男人应该有的能力,心里一急,赌气对赵鸣说:
“证明就证明。想怎么证明由你。我还真豁出去了!”
赵鸣认真到了这个地步,当然自有办法,不会被穆仰天拿住。当下什么也不说,离开穆仰天的办公室,等下班以后,他让办公室主任赶走所有打算要加班的员工,下令谁也不许回公司拿什么忘记了的文件,再把办公室主任赶走,锁了公司大门,翻出电话本,叫了一个应招女来。赵鸣先给应招女上课①,活要干得不好,应招女收拾干净滚蛋;活要干得出色,价钱翻番付,以后要有了好活儿,还是她。赵鸣吩咐完毕,把应招女推进总经理办公室,带了门,自己去隔壁自己的办公室,喝着茶上网和女朋友聊天。
应招女是职业的,用技术说话,进了总经理办公室,上去就把穆仰天骑住了,伸出两指,从穆仰天的衬衣中剔出领带,拉开丢在地板上,人推到沙发上,三两下熟练地解剖干净。穆仰天要解救自己,不耐烦让人当红尾鱼,不光配合着对方,还主动出击,一把掀开对方,自己当祭司,骑到对方身上,眼露凶光,牙咬得咯吱咯吱,样子比对方还狠。两个人都明白自己的角色,都端了刺刀见红的架势,浑身解数使出来,拼搏得浑身大汗淋漓,一屋子折腾得没有一处整洁的地方,最后却一点作为也没有。
应招女恼羞成怒,满面无光地推开穆仰天,朝他脚下啐了一口,收拾好自己,摔门出了总经理办公室。应招女一脸怒气地找赵鸣结账,咬死了要双倍价,不给就找道上的老大来摆台子要自尊。拿了钱还不算,骂骂咧咧丢给赵鸣一句话:以后清白② 点儿,少拿这种机器人来折磨老娘。
《亲爱的敌人》八(7)
赵鸣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追出门去拽住应招女问:“他把你怎么了?咬了你还是撕了你?”应招女啐了第二口,说:“别臭美,把你那个孱头兄弟说得那么威武。姐姐相当尖端的手段都用过了,根本没用。事情要说出去,这活儿我算干到头了,武汉三镇都混不下去,你不是断我财路是什么?”
赵鸣被应招女抢白一顿,知道事情没办成,气得要命,而且心疼那双份薪水,打发走应招女,气冲冲返回来,守了几年的敬仰不守了,用脚磕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斜了眼睛看满头是汗坐在那儿喘气的穆仰天,吊着声音说,穆总,证明得怎么样呀?看把人家女孩子伤心的,刚才说了,从业以来没受过这样的打击,人家发誓要改弦易张,回去拿博士证书研究机器人。这么说了还不够,还拿话激穆仰天,说可以介绍他去网上“爱娃”情侣商品店购买自娱用品,有很出位的硅胶仿真品,纯粹技术产品,不用感情交流,适合穆仰天这类有心理障碍的中年鳏夫使用。
穆仰天恶狠狠地抽着烟,一句话不说。后来赵鸣说累了,拨开乱七八糟的家具,找地方坐下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情绪低沉郁郁寡欢的穆仰天,换了一副心平气和的口气问穆仰天:
“我们也不用谁气谁,气着谁都没意思。说实话,你是不是变态?还是中途改了口味,换同志了?要不要我陪着去看心理医生?要是换同志了,你也告诉我一声,我召集公司全体员工开香槟庆祝,省得我一天到晚替你担心。”
穆仰天让应招女折磨了半天,不但没有证明出什么,反而挖掘出人性深处的那截子肮脏的短尾巴,感到深深的沮丧、乏味和空虚,心情很坏地缩在大班椅上,半天冒出一句:
“我看什么心理医生?我就在这儿手淫给你看,行不行?”
这是穆仰天在童云去世之后最糟糕的一段黑色日子。穆仰天在这段日子里变得邋遢、萎蘼不振和心理障碍重重,因此迅速地苍老下去。
穆仰天和女性交往,从不主动对穆童说,为坚持自己的权利,也不刻意藏着掖着,对穆童隐瞒。穆童那边始终保持着警惕,所以穆仰天的情况她都知道。
对柳佳,穆童是当做新鲜的样板来欣赏的。柳佳黑头鱼似的灵动,没章没法中透着对生活的不吝,这一点对穆童的脾气。而且穆童看出来了,柳佳说拿穆仰天混点,是真的混点,根本就没有进入这个家庭的打算,属于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队,不在有威胁的侵略者之列,穆童也就没把柳佳当成敌人。
穆童没有见过崔筱园,有一阵怀疑过,旁敲侧击地问过,穆仰天没有遮掩,轻描淡写地说了,说是刚认识的一位朋友,目前也只限于朋友,不过如此。穆童显得情绪琢磨不定,一会儿烦躁不安,一会儿冷冷的,一会儿淡泊如水,一会儿又装作十分宽容,让穆仰天心里七上八下。穆仰天不认为这种事与穆童有关系,但终究是父女俩,自己是成年人,责任先在自己身上,想把话说穿,一是申明自己的立场,二是扭转穆童对他交女朋友看法上的误区。
有一次,穆仰天把话捅开,问穆童是不是反对他在外面交女朋友。穆童冷冷地说,那是你的事,你和谁交朋友与我无关,我没傻到干涉婚姻法的地步。穆仰天再要深究下去,她就没心没肺地说,现在黄昏恋正时髦,别说你,八十岁的老大妈都春心荡漾。都说玫瑰之约① 办得好,我看应该办个老核桃之约才对,那才是真正的人文关怀。又说,我没想到爸你这么时尚,我是不是该为你骄傲才对?
穆仰天有些伤心,觉得穆童根本不替他考虑,有些不讲道理,有些不近情理。穆仰天很生气地对走向自己房间的穆童说:
“把你的单词背一背,别到考试时在考卷上画卡通,让老师叫我去学校领人。”
穆童没回答穆仰天,上了楼,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应招女事件之后,穆仰天灰心失望,想原先还以为自己有一份底线,坏事不是没干过,再坏都把自尊守住了,不往卑鄙里走,现在看来,那是自己过高地估价了自己,其实自己和别人一样,也是环境的产物,也战胜不了骨子里埋藏着的卑鄙无耻,稍微不加控制了,由着性子了,就是彻头彻尾的王八蛋一个,离着高尚八百丈远呢。
穆仰天有了这样的认识,心灰意懒是肯定的,但终究清醒过来,明白自己要的证明其实是没有的,有也没有意义。穆仰天想,何必要证明自己呢?证明自己什么呢?证明了又能怎么样呢?穆仰天想通了这个,就认定不能再往下糟蹋自己了,于是决定不再交女朋友,也不再和赵鸣争辩自己是不是孱头,索性先在观念上把自己彻底废掉,承认自己是阿斗,一摊黄泥,扶不上墙。
决定了这件事的那天晚上,穆仰天睡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心里想着童云,想着想着就笑了,笑过默默地在心里对童云说:妈的,你一个人去了远方,把我丢在这一头,叫我生不得死不得,还得在这一头陪你走下去。这么心里想过,又在心里和童云开了一个玩笑,说你等着,这辈子就这样了,下辈子让我把你找到了,决不饶你。
穆仰天发过誓之后就睡了,而且睡得很沉。很长时间了,他没有睡过这么沉稳的觉,并且破例没有做那种不洁的噩梦。
《亲爱的敌人》八(8)
家里不再有女人出现,穆仰天也没有了和女人周旋的痕迹,每天晚上都早早地从公司里回来,回来就关闭了手机,不与外界联系,穆童有些放心了。但放心的穆童警惕性不减,有时候也会出一些题目来考穆仰天。周末的时候,父女俩守在起居室里看电视,常常会为这个逗很长时间的嘴。
“老爸,怎么没见你出去约会?”
“约什么会?和谁?”
“那个姓崔的呗。”
“约不成了。我们分手了。”
“怎么分手了?”
“分手就分手,要什么原因。”
“那,下一个是谁?”
“没谁了。”
“为什么没谁了?怎么会?”
“老爸老了,折腾不起。”
“都说男人不言败,你还不到四十,怎么就说自己老了?”
“老了就老了,跟年龄无关。”
“老爸你说这话,不是在怪我吧?”
“我怪你了吗?”
“怪就怪,没什么了不起。其实你完全可以和女人来往,想怎么来往就怎么来往,不关我的事儿。我只是觉得吧,你交的那些女人,品位太次。小慧有一次问我,你爸看着挺正常的,怎么就没有女朋友?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她,有,隔三里半都能闻到海飞丝味道。小慧会臭我两个月,凭什么?”
“谢谢你的保护。也谢谢你的捣乱。”
“我捣乱了吗?我可是一句话也没说。老爸你这就不公平了。”
“那是我说错了。我自己没用。”
“你还是怪我。”
“我怪了吗?我也是一句话也没说呀。”
“爸你老实说,女人对你是不是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