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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鸣和穆仰天是好朋友,比穆仰天早一年分到省建集团,在集团项目部做绘图员。穆仰天大学毕业到单位报到时,赵鸣还是单身,没有被婚姻的阴险猎夹套住。两个人臭味相投,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了沆瀣一气的死党。没事儿的时候,两个人老爱约着满街乱窜,追漂亮女孩子,专追那种生了一双美腿的女孩子,给美腿们打分,并且为扣掉最高分还是最低分的问题争得脸红脖子粗。在这方面,赵鸣是实用主义者,喜欢对美腿们大献殷勤,见了高分数的美腿就自持不住,追着撵着对美腿们大声念李白兄的《寄远》诗:“美人美人兮归去来,莫作朝云暮雨兮飞阳台。”穆仰天则属理想主义者,对美腿们赞不绝口,却止于欣赏,要念李白兄的诗也只念《清平调》:“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两个人风格不同,却都能在李白那里找到充分的精神寄托。
有一次,他俩转车换船,追一双美轮美奂的玉腿,从武昌追到汉口,一路为玉腿的评分争论不休,为这事儿,两人差点儿没在渡轮上打起来。一直追到公司门口,美腿转了身,说穆仰天赵鸣你们无聊不无聊。穆仰天和赵鸣傻了眼,这才发现,追了半天,竟是追了公司工会办公室的一个女孩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见过一百次也没留下任何印象,原来人家北窗高卧,好物自适,私下里还藏了一腿。
赵鸣自喻火眼金睛,汉口自沿江大道起,四干道以内,大凡能挂上牌的美腿,没有跑掉他眼睛的,谁知这一次马失前蹄,一世英名毁于鼻子尖下,犹如柳宗元笔下那个梦遇梅花仙子的本家赵师雄,梦醒后才发现自己独睡于大梅花树下,其实是个不识货物的呆子。赵鸣后悔不迭,埋怨自己瞎了眼睛,面子上尤其过不去,于是不做评委,改亲自上场操练,结果操练来操练去,把工会那个女孩子的肚子操练大了。
《亲爱的敌人》一(4)
赵鸣操练是纠偏,其实并不想和工会的女孩子结婚,要往理想上说,是想快乐单身一阵子,怎么也要快乐到三十岁往上走,趁着大好年华,继续扩大名下掌握的美腿名单。赵鸣过去也不是没有上场操练过,但因为评委的身份肘着,操练都是端了架子留了心眼儿的,就算和美腿女孩子上床,也先申明了各自的社会职责和历史地位,再依赖于日益发达的科技产品,不会留下任何后患给人。这一次赵鸣报复心切,心里恨得紧,一脑子全是要给自己平反昭雪的念头,只顾了让工会女孩子记住教训,没承想瓜圆落子,自己反而做了个传术授艺带赠佩剑的糊涂教头。工会女孩威胁赵鸣,说不结婚也没什么,不结婚就告赵鸣强奸,再把孩子生下来,备下奶瓶尿布,连同赵鸣一块送进监狱里,让他们父子或父女俩一块把牢底坐穿。这一着厉害。赵鸣在家里是老幺,没见过带孩子怎么带,监狱又不像外面的世界,即使拿定主意要做宁死不屈的革命党,洗尿片买奶粉都不方便,不利于父子或父女俩成长。工会女孩子不光藏了一腿,还藏了心计,明摆着锦屏射雀,赵鸣没办法,只能委曲求全,和工会女孩结了婚。以后老拿自己的这段惨痛教训来教育穆仰天,要穆仰天办事的时候别一时冲动,做评委就老老实实做评委,不要上场操练,就算一定忍不住了要操练,也未雨绸缪,先把准备工作做好,以免留下后患,遗憾终身。
赵鸣知道穆仰天勾引上自己儿子的女教师后很不高兴,责备穆仰天以貌取人,说穆仰天这样做等于以身试法,和自己上了工会美腿的当性质一样,结果肯定是咎由自取,步了自己的后尘,一失足成千古恨。
穆仰天是那种欲望单纯的人,承认自己喜欢美丽的女人,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欢,是特别喜欢。但穆仰天认定美丽和美丽不同,喜欢和喜欢也不同,比如童云,她不光美丽,不光是一张脸,“芙蓉有色千般好,梨花带雨万种媚”,她还有别的让他更着迷的东西,否则武汉七八百万人口的大城市,美丽的女孩子如过江之鲫,他也不是没有见识过,他追也追过了,最高分最低分也打了,为什么从来只有欣赏,没有怦然心动,非得穷途末路到往火坑里跳的地步?现在他找到了童云,不管童云是不是赵鸣说的那个法,他都要以身相试,他还偏不绸缪,偏不做准备工作,要板上钉钉地留下后患,否则他真的会遗憾终身。
其实赵鸣根本不管穆仰天是不是遗憾终身。赵鸣关心的是,穆仰天是他俩这一对臭搭档中的仅存硕果,穆仰天要取消了单身资格,他就没口实骗老婆,借口说要给缺乏家庭温馨的光棍汉穆仰天送光明,在晚上溜出门到外面撒野了。赵鸣知道穆仰天要结婚的消息后大为吃惊。
“你们认识才半个月,半个月能干什么?剃一次头都来不及长出长头发。你没发疯吧?”
“我要长头发干什么?童云有长头发。童云的头发足够了。我当然没发疯。我现在还没疯。我就是不想发疯才和童云结婚的。”
赵鸣看穆仰天。一副认真极了的样子,就直了眼睛,用力摇晃脑袋说:“完了,你完了。”
赵鸣的话和开奥迪车的刘师傅如出一辙,这让穆仰天有些不高兴。“怎么你们都只有这句话?”穆仰天面有不悦地说,“难道你们就不能说点别的词儿?”
穆仰天说什么也不愿请人参加他和童云的婚礼。
童云要请自己的父母从宜昌到武汉来,要请穆仰天的兄嫂从上海到武汉来,还要请幼儿园那些叽叽喳喳的同事,包括那天冒雨从大门里冲出来准备痛揍穆仰天一顿的幼儿园教工,让他们老的坐太师椅,少的牵婚纱、撒花瓣儿,大家再一起吃蛋糕,分享自己的快乐。
穆仰天坚决抵制,说来可以,快乐也可以,我这儿蜜月过了他们再来快乐,蜜月期间,我这儿戒严,蜜月过了,他们愿怎么来都行,愿来多久都行,愿不远万里叽叽喳喳坐牵撒吃干什么都行。
“他们那次不是没揍成吗?”穆仰天理直气壮地质问童云,“我们俩的蜜月,关别人什么事儿?凭什么要别人来分享?”
穆仰天这么一质问,童云就没话可说了。
童云没话可说,不是真的没话,也不是真的说不出来。童云是被突然遭遇的幸福撞得昏了头,那幸福不光突然,而且来势汹汹,根本不是童云这种单纯的女孩子能够应付的。童云只顾了高兴,只顾了幸福,再把穆仰天当了那幸福的源泉,源泉说话了,说不要人分享,她就拿源泉的话当圣旨,给幼儿园的同事说好话,要他们耐心等,等自己蜜月过后再普天同乐,给父母打电话,说自己忙昏了头,要蜜月过后才能顾上他们。这样一件件把事情摆平,然后幸福地叹出一口长气,把自己单单纯纯地交到霸道得完全不讲道理的穆仰天手上。
结婚那天,两个人从街道办事处领了结婚证出来,穆仰天急不可耐,拖着童云钻进出租汽车,一个劲催师傅快点开车,还嫌人家没开出一级方程式的速度来。出租车在省建集团的宿舍楼下停了,穆仰天掏出一把钱,塞给司机,等不及找零,打仗似的,拉着童云下了车,心急火燎地往楼道里冲。童云穿着高跟鞋,走不快,喘着气说等等。穆仰天不等,猿臂轻舒,一勾身抱起童云,从一楼一口气冲上七楼,也不放下怀里的童云,也不管她格格怕痒地笑成什么样,摸索着开了新房的门,强盗似的一脚踹开,撞了进去,回脚带上门,钥匙丢在地上,裙裾曳坠,直接把童云摔上了碎花满天的床。
《亲爱的敌人》一(5)
童云在很多时候都无法释怀她的迷惑和惊讶。很多次的夜晚,她躺在穆仰天的怀抱里,伸出赤裸的胳膊,将穆仰天牢牢环住,抚摸着穆仰天结实的胸膛,迷乱了好看的眼睛,一遍遍问他:
“你是谁?你究竟从哪儿来?我怎么会爱上你?”
穆仰天把童云搂得紧紧的,紧得她忍不住呻吟,差不多快要呼吸不过来了。穆仰天说:
“我是你的远方,所以你会爱上我。”
穆仰天心里想,他不会告诉童云,不光他是童云的远方,童云也是他的远方;他们互为远方,所以才会深深地爱上,才会爱得心急火燎不肯让人分享。他不会告诉童云这个,免得童云知道了,骄傲自满,固步自封,弄得自己一点地位也没有。
穆仰天还想,他找了童云二十三年,现在他找到她了,就算他不再负笈他乡了,他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流浪者,他会永远在她身心的大地上行走,天荒地老地走下去。
《亲爱的敌人》二(1)
穆仰天没有控制住以后的日子。
以后的日子,穆仰天有了女儿穆童,并且一直处在对女儿穆童失控的状态里,这种状态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让穆仰天不断地生出后悔来。
穆童生下来时丑丑的——皮肤粗糙,皱成老太太的样子;头发稀疏,恨不得要用放大镜去寻找;婴儿黄胆老是不退,让人怀疑她是不是一只青蛙变的;鼻子眼睛的间距十分可疑,到八个月大时还没有长开。总之,要多丑就有多丑。而且这小东西肺活量极大,哭起来没完没了,叫声人,活像让人摁在山涧中的娃娃鱼,让人听了心里一阵阵发紧。逢着童云不在家的时候,穆仰天特别害怕隔壁邻居听见穆童哭,害怕邻居误解了他在家里虐待珍稀动物。只要穆童一哭,穆仰天就赶紧过去把大门敞开,屋里的灯全部点上,让家里的旮旮旯旯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双手插在裤袋里,蚊子叮在鼻子上也忍着不去驱赶,脸上尽可能堆满了南丁格尔①式的笑容,在门口踱来踱去地吹口哨,对每一个从门口走过去的人点头,讨好地微笑,一直等穆童哭到断气为止。
穆仰天是一个骨子里埋藏了太多浪迹天涯欲望的男人,他天性高傲,对着这样丑陋且丝毫不肯沟通的女儿,要多失望有多失望。
穆仰天想过一百种可能,比如女儿生下来,要是太漂亮了,他千万要挺住;有一点点自满是可以理解的,但不能太自满,有一点点得意不算过分,但不能太得意,不能拿自己的优势来打击他人,这样做超出了自我陶醉的范围,不人道。在童云怀孕的日子里,穆仰天不断提醒自己,要自己努力做到戒骄戒躁,在童云生下漂亮的女儿之后,在漂亮之外,精心培养女儿的气质和智力,让女儿成长为一个走出门就会令整个世界眼珠子一亮的女儿。
穆仰天也想过,要是女儿生下来缺条胳膊少条腿怎么办?穆仰天是无神论者,不会拿龙生龙凤生凤的说法当真,在子承父貌的问题上,他比较科学,也比较冷静。他忧虑地想过,如今世界污染得如此不像话,谁也保不准吃进去的食物里有没有什么不良因素,谁也保不准呼吸进去的空气里有没有什么废毒气体,因此导致畸形儿现象。他说不准自己的祖上或者童云的祖上是不是和他们一样出色,身上的零件是不是都齐全,基因里有没有什么潜在的问题。要是祖上没有他和童云出色,因为战争或者贫穷或者别的什么原因生长得不健全,或者习惯于近亲通婚,原本就埋藏下了遗患,女儿又偏偏要一意孤行地向返祖的绝路上走,那么,他就算是英雄,也是末路英雄,丝毫没有拯救的办法。
但穆仰天并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人。穆仰天想,如果事情真是那样,孩子生下来是个畸形儿,他也不会放弃,他就和这个世界来个你死我活的抗争,做个爱子情切的父亲——孩子要是少条腿,他就来做孩子的腿;孩子要是少只胳膊,他就来做孩子的胳膊,让世界来看他和孩子组合成的完整世界、爱的世界。
穆仰天在思索着这些问题的时候心中充满了悲壮。他就像一个真正的英雄,作好了一切准备,昂了头,挺了胸,要为即将到来的他和童云的新生活承担一切。
穆仰天什么都想过了,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女儿会是丑丑的女儿,丑得他在第一次见到裹在襁褓中的女儿时瞠目结舌,像只被人捉弄了的大笨熊,呆呆地站在婴儿室外,连从护士手中抱过女儿的心情都没有。
事情过后,穆仰天百思不得其解,垂头丧气地和躺在产妇床上的童云讨论这个问题。
“我要说你倾国倾城,等于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到处给人家说皇帝同志没有穿衣裳,真理倒是真理了,却会戳到很多人的痛处,让人不高兴,弄得自己也被动。但我要说你艳压群芳,这话到哪里都能评上个谦虚谨慎奖。我呢,当然不能自吹自擂,和你比差一些,可也差不到哪儿去。你我如此良缘夙缔、佳偶天成,怎么就会生出这么个拿不出手的女儿来?”
童云和穆仰天的看法完全不同。童云是在花盛月灿的女儿年龄要的女儿,为此不惜豁出标致的身材和自由的身心,光下这个决心就不简单,为此招来闺中密友们的无数攻击,要按世间的观念,这牺牲不光早,也忒大了。在此之后,童云经历了十月怀胎,妊娠反应厉害的时候,吃三两能吐出四两半来,连苦胆都搭进来了,快临产时,腆着大肚子过马路,好几次差点儿没让车撞上,可谓惊心动魄。童云是欣喜和痛苦都有了,如今大功告成,拿一团肉蛋似的女儿疼爱得不得了,根本就不容穆仰天糟蹋。
“谁说咱们的女儿丑了?”童云像个大义凛然的革命者,一脸苍白地搂住了襁褓,不依不饶地说,“谁说咱们的女儿丑了?她一点儿也不丑,她比世界上所有的女儿都漂亮。”
穆仰天和童云说这番话,是在产科病房里说的。产科病房不是专门为穆仰天和童云小两口开设的,会生并且恰好生下孩子的产妇也不光是童云,病房里其他的产妇听了穆仰天和童云的话,都停了自己的事儿,拿同仇敌忾的眼光看过来,那个架势,是两个人再敢说一句,就会立刻扑过来把他们俩活活咬死。
骄傲到底的童云却不理会他人的仇恨,一手护住怀里小花苞似的襁褓,一手伸出去,手指勾了穆仰天的衣领,把他牵到自己鼻子尖下,瞪大了美丽的眼睛,耿耿于怀地问穆仰天:
《亲爱的敌人》二(2)
“你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觉得我们母女俩配不上你,你拿这话来做铺垫?要是后悔了你趁早说,来得及,你把钱夹子掏出来,去值班室替自己的错误结账,也不用回来了,钱夹子揣回衣兜里,直接走出医院大门,我就当自己是未婚妈妈。”
穆仰天老实承认,自己是有点儿后悔,但不是后悔童云。童云是一枚通体透明的樱桃,在梅子季节的雨中清清亮亮地洗涤过,已经被自己叼在嘴里了,味道好极了,要想让他松了结实的牙吐出去,肯定没门儿。除此之外,童云还是一个有爱心的幼教老师,她自己无忧无虑地开放,也带了一大群花骨朵努力地开放,因此深得花朵儿和他们爸爸妈妈的热爱;她这样的人,走到哪儿都是人文景观中的重点项目,都是罪恶的人类有理由活下去的希望,再要挑剔,就不实事求是了,过分了,不拿人类的前途当一回事了,是万万不应该的。至于说到结账,他当然会,可那不是现在,得等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现在结了,让她放任自流地做未婚妈妈,那还要他干什么?他还不傻成了呆瓜?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穆仰天后悔的是女儿穆童。
穆仰天了脸,伸出手,剔了一只手指出来,轻轻摩挲着童云的手背,摩挲片刻,把自己的衣领从童云十指尖尖的玉手中勾开,把自己解放出来,再坐直了身子,展开双臂,围堰合龙似的,把拿定主意要做未婚妈妈的童云搂进怀里,哄她说:“你别这样好不好,你这样就不讲政策了,就不给人出路了,就不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