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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什么意思?等我转过头的时候,岳乐已经从拉瓦纳手上拿过马鞭,把我的披风递给阿达海,对他说:“和福晋回府路上小心点儿,别骑的太快。”说完,匆匆而去。
岳乐的那句话其实已经明面白白告诉我,他听到了我的话。本想在他那里得到更多的反应,却因为天,而耽误了。
从那天开始,岳乐又是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事后,我才知道,皇上那天出奇的平静,还少有的看了折子,放了众议政们一天假,说今后还有让他们受累的呢,岳乐也才得以回家。可是就在那天中午,皇上却在西苑的万善殿,由茆溪森和尚为其举行了皈依佛门的净发仪式,决定出家,这也是太后紧急传召岳乐的原因,听说众位议政,亲族,轮番劝皇上回心,可是皇上都不为所动,最终还是在茆溪森的师傅玉林琇谆谆规劝和要烧死茆溪森的压力下,皇上才决定留俗。因出家人而做出家人,却又因出家人而做不得出家人,世上的事都是这样,佛家讲的因果轮回,不是没有道理的。
顺治十八年,初(上)
顺治十八年(1661年)
董鄂妃逝后四个月,正月初七日子刻,福临崩于紫禁城内的养心殿。
顺治十八年是很多人一生的转折。岳乐,阿玛,安亲王府,赫舍里家族,还有我。
顺治十八年也是大清朝的转折,送走了一个皇帝,又迎来了另一个皇帝。在权位的交替中,免不了会有人成为牺牲,只是没想到的是,岳乐会首当其冲。
岳乐在顺治十八年之后就从大清朝的最高政治权力中心中消失了,尽管十几年后因为战事而被重新启用,但相比起以前的威风赫赫,后半生的他则过的颇有点儿落寂。
和岳乐不同的是,我的阿玛,则一跃成为掌管整个大清朝的首辅重臣,赫舍里家的权柄在顺治十八年之后达到了顶峰。
而联系在安亲王府和赫舍里家族的我,也不得不改变着自己,意图在突然转变的两者中找到平衡。
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年的正月初一,天就下开了大雪,漫天的白絮整整的扯了一天,大清朝的京城一瞬间就成了白色。白色,是最纯的颜色,但也是最不祥的颜色,上天似乎已经为这一年打下了注脚。
正月初二,朝廷就传谕全国“毋抄豆、毋点灯、毋泼水”,一时间,关于皇上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
可是很奇怪,从去年一直到今年忙的就不停的岳乐,却在这时候闲了下来,一切都显得有点儿不正常。
他是在正月初四的晚上回来的,当时我正在吃完饭。
“灵丫儿,把水拿过来,今天的菜怎么有点儿咸?”我把筷子放在筷托上,用帕子擦了一下嘴,对灵丫儿说。
已经怀孕五个月的她,已经显怀了,挺个大肚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看得我有点儿心烦,本来说让她好好养着,可她不放心苹喜,硬是要在我跟前伺候,有时候,她的性子比我还犟。
她把水递过来,说:“今天的菜咸吗?”
“你尝尝。”我咽了一口水,指指桌上的菜。
她另拿起一双筷子尝尝,转过头看着我。
“不咸呀。”她把筷子放下,开始收拾桌子。一边收拾,一边说:“是不是您心里有事儿,所以口轻了,尝不来味儿?”
“谁知道呢,这雪下了四天了,还不停,烦都快烦死了。”我站起身,往窗子跟前走,推开窗子,风夹带着雪就进来了,我打了个寒战。
“主子,您干嘛呢,您的头不能见风。”灵丫儿把手上的活放下,挪了过来,想要关窗子,我把她拦住了。
“没事儿,我就开一会儿。”
“那您赶紧关了。”
我转头笑笑。她依旧去收拾桌上的碗筷。
雪依旧下得很大,在我的印象中,京城的雪每年都很大,但是今年却真的不同,以往都是一天的大雪,然后就是数九的冰冻,可是今年这雪怎么就没完没了呢。
确实有点儿冷,我准备关窗子的时候,岳乐的身影在走廊的尽头出现了。
自从一个月前,我在隆恩寺偏殿的话被他听见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
低着头,脚步不复以往的匆匆,拉瓦纳很少见的没有跟在身后。风把他的暖袍吹得鼓鼓的。
可能是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抬起头,刚好和我的视线对上。
他把脚步停住了,我们就这样隔着窗户和走廊对视着。离得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低了头,然后又抬起头,往这边走过来。路过窗户的时候,他问我:“你这儿还有饭吗?”
“有,只不过是我吃剩的。”
“没事儿,有口热饭吃就行。”他离开窗户,往门走去。
我有点儿奇怪他今天的举动,岳乐一般回府都是先往西屋去的,尤其是很少会在吃完饭的时候过来。他的习惯是,在哪屋吃完饭就歇在哪屋,所以这个时辰,他一般是不会到我这边来的,当然,除非有事儿。
反手关上窗户,站在桌子前面等着他。
后来我才知道,岳乐现在正面临这一生中最大的选择,选择好了,可能依然是尊贵无比的权贵,选择不好,很可能宗人府的高墙就在等着他。
灵丫儿也没想到岳乐会过来,看见岳乐进屋,连请安都忘了,我咳了一声,她才连忙行礼。
岳乐没吱声,只是将外面被雪打的湿漉漉的外袍脱下来,递到灵丫儿手里。
他自己到盆子里洗了手,转过来,坐到桌子面前,看着桌子上放的几样菜,拿起灵丫儿正在收拾的筷子就吃了起来。
“王爷,那筷子脏了,我给您换一双。”我把没用过的筷子递给他。
他摇摇手,“不用。”
抬起头,看看我,“坐下吧,还吃吗?”
我摇摇头,依言坐下,看着他吃。可是他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拿起我刚刚用过的杯子喝了一口水。
我知道肯定有事发生了,要不然岳乐是不会这么不讲究的吃喝。
“王爷,您没事儿吧。”
“没事儿。”说完,他起身,竟然往我的床走过去。
我站起身,诧异的看着他,想把他叫住,“您,”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累了,借你的地儿睡睡,你这儿安静。”
我没再说什么,他说的不错,我这地方可能是这个府里最安静的地方了。换句话说,其实就是冷清。
他往床上一躺,连靴子都没脱,挨着枕头就闭上了眼睛。
走过去,给他把被子拉开,然后我就去了外屋,灵丫儿收拾完也下去了,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外屋的灯点着,外面的雪还在下着。
顺治十八年,初(二)
到半夜的时候,岳乐醒来了,当时我正在外屋的书桌上画画,今天的雪让我想到了梅花,那种开在大雪里的花。
等岳乐站在书桌的前面的时候,我才停下笔,抬起头,看着他。
“醒了?”
“嗯。”
“要喝茶吗?这有热的。”我用笔指了一下书桌旁边的高几,他摇摇头,“不用。”
“你这儿画什么呢?”他歪着头看看书桌上的画。
“看不出来?那就是我画的太差了。”
“梅花?”
“嗯。”
“怎么好端端的画梅花了?以前你不是喜欢画那些山山水水的吗?”
我笑了一下,低下头画我的,在纸上添了一笔之后,才说:“今天看到下雪,忽然想到索府的梅花了,有一阵子没回去了,估计现在开得正好呢。”
他嗯了一声,我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表情,他顿了一下才说:“今天回来的时候,宫里的梅花也开了。”
“开得好吗?”
“好。”
我把手中的笔在砚台里沾了一下墨,没再画下去,只是看着画,接下来的一笔我有点儿不知道往哪儿落了。
“怎么不画了?”
“您说这儿要不要画满呢?”
“哪儿?”
“就这儿。”我用笔指指。
他转过来,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下,然后把我手中的笔拿过来,弯着腰,自己在上面添了一笔。
“怎么样?”他直起身,转过脸,看着我。
“不错,王爷旁观者清。”我从他手里把笔接过来, 他往旁边让让。
岳乐添的这一笔确实不错,满与不满之间,往往就在于一笔,白漏的多了,画就空了,填满了,画就少了意境。
“王爷有事儿吗?”我继续画我的,他就站在我身后看着,可是我知道他肯定有事,没事儿的话,干嘛在我这边和我说了这么多废话,有女人等着他暖被窝呢。
“没事儿。”
“那我就画我的了,您就自便吧。”其实,这是很明显的逐客令。天已经很晚了,我有点儿困了。
“想和你聊聊。”
“今天没太阳吧。”我从笔架上拿起一根细豪,在砚台里裹了一下墨,画了一个蕊。岳乐今天竟然想和我聊聊,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吧。
“没有。”
“那您就说吧。我听着。是正事儿的话,我就停下来听您说。”我把笔停住,等着他的话。
“随便聊聊,你画你的。”
我没吭声,继续用细豪画梅蕊,细细的淡淡的一勾,一朵画好的梅花就出来了,看着画,我笑了笑。
岳乐过了好半天,才在我身后说:“知道刘备临死前托孤的事儿吗?”
刘备托孤?我手中的笔不留痕迹的停了一下。
“知道,王爷怎么会问这个?”
“没什么,刘备托孤前曾经说诸葛亮可自代为成都之主,你觉得会是真的吗?”
“王爷觉得呢?”我没正面回答,反问了一句。
“不知道。”
“王爷也是这么多年在朝堂上走动的人,这件事的真假,王爷应该清楚。”
他从我身后走到里屋的罗汉榻上,靠着软枕,看着我。
“我就想听你说说。”
“其实,历朝历代上演的这种托孤的戏,您看的还少吗?”我抬起头,斜着眼睛看着他,他没吭气,把靴子脱了,盘着腿坐到罗汉榻上,很明显是准备听我说的样子。
我笑笑,低着头,用笔画梅花的枝,梅花好画,它的风骨其实很大一部分就在枝干上,这也就是很多人画梅时,在花上轻描淡写,但在枝干上却是下足功夫的原因。花虽好,只是仍脱不了花的媚态,若论风骨还是要看枝干的,这一点其实就像女人,外表虽然可能都是千娇百媚,但是内里各有不同。
把剩下的几笔画完之后,我才把笔放在笔托上,端起高几上还有点儿温的茶,坐到了岳乐的对面。
给他倒了一杯,给我也倒了一杯。
他没喝,只是看着我喝。
其实我心里在想着一件事,这样的情景,四年没有过了,其实自从去年七月额娘找岳乐谈过之后,虽不明显,但我感觉的到,岳乐对我说话的时候,已经少了几分刻薄,可是这样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谈话,还真是第一次。
我把茶杯放下,用帕子擦了嘴,这才开口说话。
“历朝历代,这种事不少,可是刘备的托孤却颇有点儿意思,有人说,此事只有刘备做得出,诸葛亮承的起。话说的没错,可是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自古以来,皇权和相权就不可能真正达到契合,总是此消彼长,因为没有一个皇帝是真正可以放下手中的权的,就是后主,难道就真的对诸葛亮的专权毫无怨言,显然不是,要不然就不会在诸葛亮死后二十多年才建祠,对诸葛瞻,也是一点儿实权都不给,这不很明显吗?”
“那你觉得刘备说诸葛亮可自代成都之主的话,会是真心的吗?”
“有人说是真的,有人说是假的,说真的人认为刘备一向以匡扶汉室为己任,他知道自己的儿子难以担当起兴复汉室的重任,所以才要诸葛亮为成都之主,说假的人以为,这是害怕诸葛亮事后权势过大的探测之语,有人甚至说刘备说这话的时候,在背后就立了刀斧手,只要诸葛亮稍微流露出一点儿为主的意思,刘备就会以窥觑皇权的罪名把他杀了,所以诸葛亮才会在说完忠心不二后,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岳乐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用手指在腿上轻轻敲打着。
过了一杯茶的时间,岳乐才抬起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问我:“那你认为这是探测之语了?”
“也不完全是,但是任何皇权的交替为什么总是会死人,这就是因为背后牵扯了太多的利益,纵使皇上有意传位给谁,那他背后的那些人会同意吗?一个皇位的传承,其实是很多利益的相互交锋与妥协。”
我停了一下,才接着说:“王爷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一点,王爷应该记得当今圣上继承大统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吗?”
当年太宗皇帝驾崩,两黄旗要立太宗长子肃武亲王豪格,可是两白旗却支持多尔衮,最后,各派争执不下的时候,才决定两人都不立,转而立太宗第九子,就是当今圣上。可以说,皇上的登基其实就是各派势力利益的交锋下妥协的结果。
岳乐听完这句话,忽然笑了,整个人看上去轻松了很多,他把茶杯放到炕几上,往后一靠,说:“没错,有人不会同意的。”
“您说什么?”我怎么总觉得岳乐今天说的这些话好像是有所指,但是又说不上来到底所指何事。
“没什么。哦。对了,你的梅花画好了吗?”
“好了。”
“那我给你题个款。”没等我回答,他就从榻上下来,汲着鞋走到书桌前,拿起笔,就往上写了字。
我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用笔在画的右上方唰唰写了几句。
“怎么样?”
他往旁边让让,我往前凑过去,他上面写的是两句诗。
“兰为王者香,梅占百花魁”
“王爷字写得好,题也题的好。”我一边说,一边把笔放在水里涮涮。涮完笔,我把东西收拾好,转过身,看着他。
“王爷,天也快亮了,我要眯瞪一会儿。”
“那你就睡吧。”
我往里屋走了几步,转过身,对他说:“哦,还有一件事,过年的时候,给他们一人一个小线包,里面放了三个银锭子,这笔帐可不是府里的。还有,您要是出门的时候,别忘了给我把门带上,外头还下着呢。”
他只是站在书桌后面笑了笑。
我也是在第二天才知道岳乐为什么那天晚上会说那些传位之类的话,因为就在正月初四,皇上竟然要把皇位传给岳乐。
很多年之后,回过头,看看这件事,皇上对于岳乐,就像萧何之于韩信。岳乐因为皇上,而有了前半生的荣耀,可也是因为皇上,他的后半生过的则颇为沉寂。这大概就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吧。
顺治十八年,初(三)
岳乐那天没离开,我是在第二天早上被门外的敲门声吵醒的时候,才发现,他在罗汉榻上睡着,没盖被子,就是把炕桌往里掀了掀,侧身在外首睡着。
“咚咚咚。”外面的敲门声更响了,岳乐也被吵醒了,揉着眼睛,往起挪挪身子,看了一眼外面。再看看我,然后才从榻上下来,出了里间,把门打开。
在他去开门的时候,我也把外衣披上,准备下床,还没穿上鞋,就听见一个嫩嫩的声音,“阿玛”,是令瑞。
我穿上鞋,走到门口,岳乐已经把令瑞抱在怀里,她见我,呵呵的笑开了,“额娘。”
我用手拍拍她的脸蛋儿,“冷吗?”
“不冷,额娘给我穿了好多,说是今天早上让阿玛陪我堆雪人。”
看来,岳乐昨天晚上回来的事儿,兰尔泰已经知道了,怪不得人都说,大家庭里才没有真正的秘密,那也就是说,昨天晚上人人都知道岳乐昨天晚上在我房里歇着了。
岳乐刚说了个好字,兰尔泰就从西边匆匆地走过来, 给我和岳乐见过礼,她从岳乐手里接过令瑞,放到地上,弯下腰,在令瑞小屁股上打了一下。
“令瑞,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打扰阿玛和额娘呢?越来越没规矩了!”
令瑞没吭气,只是低着头,在她的腿上蹭了蹭。
兰尔泰没理她,站起身,不好意思的对我说:“这么一大清早就打扰了福晋的清梦,是兰尔泰教女无方,以后不会了。”
“没事儿。”我把外面穿的披风裹了裹,雪已经下的小了,但是还有风。
“冷的话,就进去吧。”岳乐注意到我的动作,对我说。
我看着他笑笑,说:“侧福晋不是让王爷陪令瑞堆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