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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的时候,老伴儿的肚里正怀着小乐。小乐他娘挺着个大肚子,到老河口的船厂来送饭。他和伙计们用撬棍和缆绳拽这船下水。他们喊着十分响亮的号子:嘿哟嘿哟,嘿哟嘿哟——当时,有人告诉赵老巩孩子他娘来了,让他先别喊了,怕是震了女人肚里的胎。赵老巩抹着脑门儿上的汗珠子,大咧咧地说,不怕,让他听听劳动的号子,说不定这小崽儿能成个闯海的好料子!哈哈哈!于是更为响亮的号子在滩涂上响起。果然让老巩说着了,小乐子天生就他娘是海里的虫儿。海上人野,海上人狠哩。
赵老巩实在找不出去哪里的理由,就掏出红木烟斗来吸,边吸边等着女儿们或是小乐的到来。他围着大肚蛤蟆船转悠,从船头走到船尾,终于发现了记忆中应该有的东西。记得小乐他娘走后,徒弟们围着他打哈哈:“赵船师,你说孩儿他娘肚里的娃是男是女啊?”
赵老巩自信地说:“是个带棒棒儿的!”
人们嘻嘻笑着嚷:“那可说不准啊。”
赵老巩举起手中的斧头和凿子喊:“你们不信?俺在船头雕一只海鹰,雕给俺的儿子!”他喊着就眼眶地雕起来,一只展翅的雄鹰很快就雕成了。鹰是镇邪的,后来渔民们都争抢着用这艘船。赵老巩也知道这是他一生雕得最好的一只鹰。
老人伸出胳膊,用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掌摸了摸,鹰鼓鼓楞楞地还在呢。老人的手指已经抠到了鹰的翅膀,翅膀上窝着脆干的海泥,泥皮唰唰直落。他的指尖,顺着鹰的翅膀划到鹰的头上,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激动,一种类似于对儿子偶尔才会产生的感情上的激动。他分明感到,一股冷嗖嗖的水流通过他粗糙的指尖儿,遍布全身。这心情包含着对儿子的期盼,包含着对过去岁月的留恋,包含着一个普通劳动者的自尊和对劳动的崇拜。夜黑咕隆步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用手轻轻地拍了几下船板:老伙计呀,你还认得俺赵老巩吗?鹰啊,你还能在大海上飞翔吗?赵老巩不由流下了热热的眼泪。他不去擦,随它一直沿着弧形的皱纹爬到嘴边,涩涩的。
哗啦啦的一阵响声,惊扰了赵老巩。他抬起头瞅见一辆自行车朝这里跋来。他惴惴地从船身里走出来。
骑车人跳下来,非常惊喜地叫了声:“爹,爹呀——”
赵老巩转过身,见是他的四闺女赵四菊。
“爹,您可让俺好找哇,您怎么在这儿蹲着?”四菊埋怨着。她刚才一路找赵老巩的时候,心里后悔自己不该给爹打电话。这把年纪的人了,黑灯瞎火的,磕了碰了的咋办?
“四菊,小乐他,他在哪儿?”赵老巩焦急地问。
四菊说:“他没事儿啦,爹,进屋说吧!”
赵老巩转身往家里走,边走边骂:“这个兔崽子,回头俺打折他的腿!”
进了屋,赵老巩不住地咳嗽:“你,你三姐海英呢?”
四菊的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看爹的眼睛:“三姐她,她,她不在家。她要是在家,俺见小乐那个样子,也不会麻爪儿啊!”
赵老巩疑惑地问:“你三姐是不是去省城找你大哥啦?”
四菊支吾着不吭声。
赵老巩倔倔地嘟哝着:“你甭替她瞒着,土豆充地瓜,没骨头的货!一个一个都不让俺省心啊。你说,你三姐夫是正经人吗?他把你姐打成那样儿,她还要替那小子求人跑官。他能当上乡党委书记,还不是借了你大哥的光吗?他当了书记,俺们一家沾他啥光啦?”
“爹,您别骂三姐了,她委曲求全,还不是为了孩子么。孩子都那么大了,离婚,出一家入一家,容易吗?”四菊叹息着说。
寒气在屋里无声地流动,凉凉的。
赵老巩又点燃了一支烟:“唉,海英她嫩哪。俺知道你大哥是心里有根的人,任你三姐说出大天十六个点儿来,你大哥也不会做违反组织原则的事来!好了好了,先不说海英啦。你还没说完呢,小乐他到底犯浑了没有?”
四菊哆嗦着嘴唇说:“爹,不是俺跟您表功,今天晚上要不是俺心细,真酿成大祸了!小乐那个鬼脾气,您还不知道?他喝了一瓶子酒,眼睛都红了。起初他躲在屋里听音乐,后来,俺在外屋听着音乐里有杂音,俺从门缝里一瞧,他正磨刀呢,吓了俺一身冷汗哪。俺知道他是冲着朱朱的,就给您打了个电话,还给朱朱打了传呼,又给刘连仲打了个电话——”她说起刘连仲的时候,舌尖顿了一下。
赵老巩知道刘连仲是她的同学,老蟹湾搞虾苗蟹种孵化的专业户,而且这阵儿正跟四菊谈恋爱。老人瞪大老眼问:“别这么罗嗦,快说,打完电话后来怎么啦?”
四菊着急地说:“俺打电话的空儿,小乐就醉迷呵眼地走出来,嘴里嚷着:‘杀了她,杀了她!’就往外走。俺扑上去拦住他,让他冷静。他一发狠,把俺抡倒在地上了,磕得俺脑门儿肿了个包!俺爬起来就去追他!”
赵老巩问:“追着了吗?”
四菊眨着很长很密的眼睫毛说:“他是直奔朱全德家去了,快到老朱家大门口的时候,恰巧刘连仲赶来了。刘连仲个头大,又有劲,扑上去就夺过小乐手里的刀,两人打成了一团。打着打着,小乐就吐了,吐得连仲满身都是。”
“这杂种,造孽啊!”赵老巩为儿子的堕落寒心。
四菊扑闪着眼睛接着说:“爹,俺和连仲把小乐抬上连仲的汽车,连仲把他弄到海港的简易澡堂子,冲洗去了。连仲说他把小乐拉他家去,明天小乐醒来,他想劝劝他!紧接着,俺就满街筒子找您。”
赵老巩说:“俺不用你们操心。唉,多亏了连仲啊。哪天把连仲叫过来,俺请他喝酒!”
四菊噘着嘴说:“光喝酒就行啦?人家还不是为你这宝贝儿子?”
赵老巩打了个哈欠说:“死丫头,他还没把你娶走,你就胳膊肘往外扭啦?”
四菊脸红了,嗔怨道:“爹,谁说要嫁给他啦?”
赵老巩说:“就是,俺就剩这么个老闺女了,谁想娶走,那得看他有多大的能耐!嘿嘿——”
四菊看了看墙上的表:“爹,都两点半了,快回您屋里睡觉吧。”
赵老巩掐灭烟斗,不由朝外探探头,窗外的雾气更浓了,忽忽涌涌,像挂着一个厚厚的雾帘子。他有些忧心地说:“俺瞅这海走邪啦,怕是这几天有风暴潮啊!赶紧睡吧,明早儿把你那个养殖厂好好弄弄。”
四菊不以为然地说:“爹,真是老不舍心,快去睡吧。”
赵老巩终于挪动瘦小的身躯往外走,走到门口又扭回头说了一句:“回头,叫你大哥回来,好好教训教训小乐!”
赵老巩连衣服也没脱,就囫囵着躺下,扯过一条被子盖上。他身量小,浑身都是骨骼和筋,紧紧凑凑的。老人翻来覆去睡不着,往事又像沉重的夜色一样压来。他不在想小乐,他在回味站在门口老船一旁时的感觉。时间老人慢慢消蚀的那份真情,又在心底流了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白活,没有白活——老人想不下去了,竟抓着被子哽咽起来。2这一夜,远在省城的赵振涛也陷入了一场危机之中。
其实,身为省对外开放办主任的赵振涛,这几天里一直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对于他,也许会有一场风暴袭来。果然,他今天下午刚刚送走澳大利亚农业考察团的外商,省委组织部的耿副部长就找他谈话,免去了他的外办主任的职务。省委决定:派他到中央党校的青年干部培训班去学习。赵振涛没有问一句为什么,就点了点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收拾东西。与他朝夕相处的外办的同志们都感到惊讶,只有赵振涛自己心里明白这里的一切。
三天前,省委书记潘宏森的秘书张立新就偷偷捅给他了一个秘密,说潘书记和傅怀昌省长都收到了一封告他的信,罪状主要有两条:一是前几天震动省城的外商打猎伤人事故,他应负主要责任;二是有关他为老家北龙市北龙港跑资金的问题,说他受了贿。当时,赵振涛气得浑身颤抖,十分委屈地骂了一句:“诬告,纯属诬告!”
张立新是他在当省团委书记时一手提上来,并推荐给省委办公厅的。他劝了赵振涛几句,让他写一个辩解材料,由他递给省委潘书记,并叮嘱他多提防自己身边的小人。赵振涛脑袋轰地一响,马上明白了什么。他想,自己这个单位一把手,既然没能把手下人弄明白,那就自作自受吧!
晚上回到家里,赵振涛把一兜东西往桌子上一放,抬头看见妻子孟瑶正和三妹赵海英一边说话一边包饺子。赵海英扭头先看见赵振涛走进屋里来,她亲切地叫了一声:“大哥,大哥回来啦!”
赵振涛强打精神说:“海英来了?”就颓然跌坐在沙发上。他的脸像霜打的茄子那样,黑不黑紫不紫的。
孟瑶一眼就看出丈夫情绪上的低落,又瞅见他放在桌子上的大包儿,就吃惊地问:“振涛,你的脸色不好,哪儿不舒服吗?”
赵振涛点燃一支烟,闷闷地吸着:“我被免职啦!”
赵海英和孟瑶都吃了一惊,尤其是海英。她背着父亲远道而来就是求大哥办事的,眼下大哥被免职,她的希望变成了泡影,她有些哭腔地问:“大哥,你,你犯错误啦?”
孟瑶用围裙擦擦手上的面粉,走到赵振涛的跟前说:“振涛,你先说说,上级为什么免你的职?”
赵振涛摆摆手:“你们别问了,我问心无愧,不怕鬼叫门。让我去中央党校学习,学习就学习!”
孟瑶眨眨眼睛说:“是不是那封告你的信起了作用?不行,我带你去找父亲,官儿可以不当,这大是大非的问题必须搞清楚!在领导心里落下一个坏印象,你赵振涛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很难抬起头来。”
赵振涛摇摇头:“孟瑶,我尽管心里憋屈,可也不想让父亲知道。组织上又没处理我,就权当是正常的组织安排吧!”
孟瑶固执地说:“不行,你可以糊弄着过,我爸跟你丢不起这个人。外面一嚷嚷,说省人大孟主任的女婿犯了错误免职啦!这好听吗!”
赵振涛没好气地说:“你又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吗,我的事我自己负责。我要凭自己的本事做事,我不让人说我赵振涛是靠着老丈人混事的白痴!”
孟瑶气得发抖了:“你,你,不着我爸,你有今天的位子吗?你没良心,是个喂不亲的狼!”她啜泣着哭了。
赵振涛说:“你看,娇小姐的性子又来了,哭啥?我不是没死嘛!”
“你以为你是谁?你死了,我们倒省心啦!”孟瑶尖着嗓子气恼地喊,眼睛红红的。
赵振涛瞪了妻子一眼,长出一口气。
赵海英劝道:“大哥,大嫂都是为你好,听大嫂的吧!”
赵振涛没好气地说:“去去,你不懂!”
赵海英又来劝孟瑶:“大嫂,你别难过,我哥就这个脾气,你还不了解他吗?”说着,她独自包着饺子。
赵振涛狠狠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站起身,双手抚摸着女人浑圆的肩头,歉意地说:“你看你,别生气了,也许你是对的。走,到爸爸那儿说说,让他老人家找潘书记探探实情。按照常规,被派往中央党校学习的人有两种,一种是靠边站,给挂起来的;另一种是栽培栽培另有重用!他娘的,我是哪一种呢?”
孟瑶的阴眉沉脸终于放晴了:“你,你也想通了?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其实呀,你这官当得也太顺了,就该让你栽个跟头,清醒清醒。你当年才三十二岁就是正厅级了。”
赵振涛沮丧地说:“还顺呢,你算算,从团省委出来,都八年了,不还是原地踏步吗?”
孟瑶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儿:“你呀,真是个官迷!我爸早就说过,你要是还在省城混,这官也就这个意思了。你要是想往上走,那就得下基层,拼死拼活干一场,掉上几斤肉,拿出点政绩来。有了政绩再加上我爸这点能水,你就有指望了。”
赵振涛愣了愣,问:“你爸怎么没跟我说?”
孟瑶笑了:“是我不让他说的!你要知道,我不同意你继续在官场上混了。我这次如果考上了澳大利亚波尔大学,毕业后就不回来了,我想把男男也办过去。你呢,这两年好好给我学英语,你的最后归宿在那里,知道吗?”
赵振涛不以为然地道:“知道,你都说了多少遍了。你自己还不知道考上考不上呢,就开始规划我和男男的蓝图啦?”
孟瑶说:“我是最优秀的,你能看见的。”
赵振涛不愿听妻子的唠叨,开始埋头整理从办公室带回来的书和一些获奖证书。孟瑶走过来低头翻了翻,说:“喂,你抽屉里的钱呢?你把小金库的钱交出来!”
赵振涛微微一怔:“哪来的小金库?我的工资都如数交给你了!你别诈我这老实人啊。你快去包饺子,吃完饭咱去找老头儿!”孟瑶格格地笑起来,笑着走到赵海英那里包饺子。
赵振涛躲进自己的书房里,十分仔细地整理着。他发现一张自己和孟瑶的合影。他认为这是他和妻子最好的一张合影,所以一直保存在他的抽屉里。这是他们在武汉大学读书时照的,武大校园的优美是有口皆碑的:早晨的竹林里,绿绿的,还映出一层暗暗的红光,使得千姿百态的竹叶纤毫毕现,仿佛吹口气就能飘浮起来。不仅是背景好,他和孟瑶的神态也十分自然洒脱,富有青春的活力。孟瑶的脸相不是看一眼就动人的那种,可她有很白的皮肤,有一个俊秀的好身材,而且一颦一笑都有女性的温存和情调,带着一种难以说清的余韵。她穿着一件特别肥大的亚麻衬衫,一直搭到膝盖上;一双非常高档的白色休闲鞋。当时的赵振涛还是一个土里土气的小伙子,眉清目秀,骨骼肌肉都很发达,方方正正的脸膛,像一尊冷硬的石刻。那时孟瑶的父亲就是省计委的主任了,后来又当上了省委副书记。
是孟瑶造的他。他在北龙市,曾有过一股说不上成功的恋爱,使他对权势笼罩下的爱情有足够的警惕性,可他还是被这个女人俘虏了。眼下,赵振涛觉得孟瑶更加实际,她身上的余韵几乎消失殆尽了。她毕业后做了省师范学院的一名外语教师,兴奋点又由国内向国外发展,除了上课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考试和复习上了。她的目标是出国,痴迷得像中了魔法。赵振涛觉得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到了国外能做什么呢?他又把这张照片珍藏了起来。
孟瑶让海英喊赵振涛吃饭。赵海英刚刚走过来,屋里的电话就响了。赵振涛抓起电话,一听就是家乡北龙市市委书记高焕章打来的。高书记深沉的男低音问道:“振涛吗?先说,你吃饭了没有啊?”
赵振涛回答说:“没呢,您是什么时候来的?到我家吃饺子吧!孟瑶刚刚包好三鲜馅儿的饺子!”
高焕章说:“振涛啊,我们这有一帮子人哪,你还是出来吧,叫孟瑶和孩子都来!我请你们全家吃饭。我还有急事儿找你呢!”
赵振涛喉咙里一阵酥麻:“高书记,您要是想我了,我就去,您要是找我谈工作、办公事,我就不去啦!”
高焕章在电话里骂开了:“你小子官儿当大了,是吧?跟我端架子摆谱儿是不?你小子还回不回北龙啦?小心我上门骂你!”
赵振涛支吾道:“您都说完啦?能不能让我说一句?实话跟您说,我被省委免职啦!”
电话里有一分钟的静音,高焕章粗重的喘气声,赵振涛能听个清清楚楚。过了好一会儿,高焕章才说:“这,这不可能,你干得好好的,怎么会被免职呢?你小子别逗我这个老头子!”
赵振涛缓缓地说:“见面我跟您细说。”他放下了电话。
赵海英一直站在大哥身边,静静地听着。她见大哥放下电话,就讷讷地说:“大哥,俺知道你特忙,今天心情又不好,你给俺三分钟的时间,听俺说几句,行吗,求求你了。”她咬住嘴唇,满脸是泪水。